《江湖香影录》

第 101 章 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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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寻找这么多年,得来全不费工夫。

慕枕亭的眼泪都落下来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亲人:“你……”

那一瞬间,在她心里,周围人来人往的声音骤然消失。

宣小六虽然傻气,但骨肉亲情是深埋在本能里的。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美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天下人都欺负他,对他不好。但是亲妹妹绝不会这么对他。

慕枕亭激动地将宣小六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见他的衣裳很破很旧,穿得像是大户人家的粗使小厮,露出的胳膊、小腿上隐约还有被打的痕迹。

慕枕亭一阵心疼,伸手抚摸上哥哥的伤口:“你怎么了?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宣小六看着她,眼神里有几分茫然,几分悲哀。

慕枕亭回过神儿,勉强笑了笑:“你看,我都忘了哥哥不会说话了。”

宣小六忽然放下所有的防备,一把抓住慕枕亭的袖子,很依赖的样子。他的手很脏,满是泥土,把妹妹雪白的袖子抓满了黑印子。

慕枕亭却浑不在意,她说:“走,跟我上山。从此以后,我来照顾你。山上我晒了很多无花果,给你吃。”

宣小六点了点头,傻笑着。他满身伤痕,还笑得这么开心,慕枕亭看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疼。

看来,自己的哥哥,不仅是哑巴了,他还傻了。分别的时候,哥哥明明是很机灵的,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呢?

一个人,无依无靠,既是哑巴,又是傻子,他很难过得好。

慕枕亭忽然紧紧抱着自己的哥哥,轻声道:“我们回家。”

于是,慕枕亭领着哥哥往颇道山走去。路上,宣小六一直想对她说什么,然而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只能一直“哦哦哦”地叫唤。

慕枕亭还以为他只是激动,就一直攥着他掌心,温言软语地安抚他。

路过一家酒楼,忽然有问候声从二楼飘下来。

“慕姑娘?”“慕姑娘好呀!”“弟媳!”

慕枕亭一抬眸,只见是几个坐在窗边喝酒的丐帮弟子。

因为慕枕亭和景骁天关系很好,连带着,她也认识了景骁天的诸多同门兄弟。那些同门兄弟们受了伤,还总是找她来包扎伤口。

慕枕亭温柔地笑了笑,很明显是遇到喜事了:“你们好呀!”

一个丐帮弟子笑嘻嘻道:“怎么,你抛夫弃肘,不要我景兄弟了?身边站着的……”

慕枕亭把眼眸都笑弯了:“他是我哥哥!我找到我哥哥了!”

丐帮弟子们一阵吃惊,反应过来后,都纷纷恭喜慕枕亭。

慕枕亭隔空把无花果抛向二楼,给他们吃:“哎,你们谁眼下有空?帮我个忙成不成?”

丐帮弟子爽朗一笑:“弟媳尽管差遣。”

慕枕亭感激道:“劳烦你和柿子街上的姓罗的老太太说一声,说我今天有事儿,明儿再给她施针。”

丐帮弟子吃着她的无花果,中气十足道:“一定送到!”

随后,慕枕亭了无挂碍地握着自己哥哥的手,一路往颇道山走去。

走着走着,宣小六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停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继续走了。

慕枕亭指了指远处的青山,哄道:“你忘了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你是不是太久没回家了,都把家忘了?”

宣小六摇了摇头,眼神里很迫切的样子。

慕枕亭很有耐心,她又说:“难道,你不想跟我回家吗?我是你亲妹妹啊。”

宣小六还是摇了摇头。他张口,吐不出一个字来。因为着急,眼泪都簌簌落下来。

慕枕亭看着宣小六的眼睛:“你想说什么呢?”

宣小六茫然地望着她。

夕阳欲晚,天地金红。

慕枕亭忽然攥住他的手腕,轻叹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宣小六跟随慕枕亭回到颇道山的时候,太阳将落未落。

他睁着受惊的眼眸,四处看着颇道山上的陈设。竹林幽深,白雾迷离,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在贴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对联的草庐前,宣小六唯唯诺诺地坐在竹凳子上,时不时用手碰一碰慕枕亭种的药材。

慕枕亭转身走到一旁的晾晒架子上,拿过满满一把无花果,递给宣小六。

宣小六接过无花果,尝了一口,这么甜、这么甜。他的舌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甜的东西。

宣小六忽然哭了。

慕枕亭却没有看见,她随手采了几棵消炎消肿的草药,捏碎了,自然而然地跪在地上,撩起哥哥的裤脚,给他上药。

宣小六受宠若惊,手里拿着无花果都忘了吃。这一辈子,谁都没有关心过他的伤口疼不疼,谁都没有给他上过药。

而慕枕亭给他上药的动作那么温柔、那么认真,好像自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慕枕亭不小心碰了他的伤口,忙问道:“疼吗?”

宣小六摇摇头。随后,他又发出无意义的“哦——哦”声。

待上完了药,慕枕亭安抚了哥哥几句,她兴奋地走进屋里,开始给自己的朋友们写信。

原本,慕枕亭的性格是有点孤僻的,她不会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别人,眼下,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找到了自己失散的亲人!

慕枕亭写了七封信,分别是写给景骁天、玉生香、温珑陵、百里檀风、宣琼琚、叶弥书、阿泊寄。她高兴到糊涂,都忘了宣琼琚在半年前已经死了。

写完了信,慕枕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唇边是笑着的,酒窝漾了出来。她抓了七只信鸽,把信放上,然后放飞了鸽子们。

“哥哥,今晚想吃什么?我去做饭。”慕枕亭一边喊着一边走出门去,她捧着一个小巧的陶罐,里面满满都是黄豆。

等到慕枕亭看到门外的哥哥,忽然大惊失色,将陶罐扔在地上,骤然取出腰间绾月双刺。

门外站着七八个穿着银红勾陈家袍的烛螭派外门弟子,其中两个弟子一左一右逮住宣小六,其余的弟子手里拿着长剑当武器,剑尖直指向她。

原本烛螭派弟子都是持戟的。这次行动,他们换成长剑,是为了逃脱杀死慕枕亭的罪名。

如果在寻常时候,有人跟踪上颇道山,慕枕亭肯定能发现的。但是今天她格外高兴,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被跟踪了。

利用宣小六,让慕枕亭带着他回颇道山,引出颇道山的下落。再利用宣小六,降低慕枕亭的防备心。一箭双雕。

宣小六惊愕地颤抖着,一副恐惧到了极点的样子。他看着她,像是在看唯一的救命稻草。

满地都是散落的无花果。

慕枕亭眼神里的温柔缱绻忽然消失了,在一瞬间变成震怒。她不敢手持绾月打过去,哥哥会被误伤的,她从怀里取出两颗无花果,精准地打进两个烛螭派弟子的眼球。

慕枕亭往他那里走去:“哥哥——”

宣小六见劫持自己的人要死了,脑浆都被无花果打得飞溅出来。宣小六要逃,却被别的烛螭派弟子狞笑着用长剑拦住去路,在他腹部划了一道。

“啊!”宣小六惊叫一声。

烛螭派弟子把长剑搭在宣小六脖子上,看他如看蝼蚁:“慕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慕枕亭玉手一翻,取出一包“仙子雾”,她冷声道:“放开他!我跟你们回烛螭派!”

烛螭派弟子冷笑着把剑刃推入肉里一寸:“呸!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蒜!烛螭派不要你,我们今天来,是来杀你的!怎么样,宗主帮你找到了兄弟,你不该跪在地上磕个响头?”

慕枕亭正要把可以使人晕厥的仙子雾撒出去,奈何烛螭派弟子的剑刃又推深一寸:“你不要你兄弟的性命了?”

宣小六的眼神中悲色更盛,他一着急,发出急促的叫声,像是被猎杀的鸟在惨叫。烛螭派弟子听到这声音,哈哈大笑。慕枕亭忽然明白,上山路上,宣小六的迟疑和悲怆从何而来。

“你敢动,我就杀了他!”

慕枕亭深吸一口气,忽然把绾月双钩和“仙子雾”都扔在地上,朗声道:“你们放开他,来杀我!”

“哼,正是因为我们杀不了你,才不能放开他!”

“慕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他是我烛螭派的养马小厮,是个傻子,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的,兄弟们不高兴了,就请他吃马粪!哈哈哈!”

“你自杀,现在就自杀!我们就放开他,怎么样?”

宣小六哭得更厉害了,他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想要挣扎开,却被剑刃刺得更深。

慕枕亭忍无可忍,她催生出五缕罡气,伸手往弟子们身上打去。然后,她每动一下,架在宣小六脖子上的剑刃就更深一寸,宣小六的哭喊声就更凄厉一分。

慕枕亭落下泪来:“你们放开他!放开他!”

这可如何是好?她有五缕罡气,不愁收拾不了这群小喽啰,奈何哥哥在他们手上,有再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于是,几个红衣弟子把她团团围住,召唤出罡气,毫不留情地攻击她的要害。慕枕亭只敢防御,不敢攻击,因为她一有动作,宣小六就要被人残忍地割下一片肉。

慕枕亭自顾不暇之余,还要去看几眼哥哥的情况。此时此刻,兄妹两个都是狼狈不堪。

劫持宣小六的弟子并没有碰他的要害,一旦宣小六死了,慕枕亭就成了逃脱牢笼的猛虎,会把他们都撕碎。弟子特意把宣小六割得血淋淋的,却不伤及性命。

其实,慕枕亭也知道,他们杀死自己后,也会对哥哥下手。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牺牲哥哥,杀了这群杂碎。

但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在敌人手里被肆意折磨,她是怎么也不能理智起来的。

就在慕枕亭防御一个弟子的攻势时,另一个弟子找到她防御的薄弱处,长剑一挑,骤然击穿了慕枕亭单薄的胸膛。

“啊——”这一声撕心裂肺的□□,不来自慕枕亭。而是那个懦弱的哑巴喊出来的。

烛螭派弟子惊得后退一步,都忘了阻止他跑过去了。怎么回事?哑巴被逼得说话了?

真是哑巴逼急了会说话,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一口。

宣小六活生生撞开剑刃,锁骨都被剑震断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抱住浑身血迹的妹妹。

这时候,天已经晚了。慕枕亭的脸惨白惨白的,她唇边含着血,轻轻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宣小六颤抖着抱紧她,一只手徒劳地去给她捂住伤口。

慕枕亭吐出一口鲜血,眼睛却亮晶晶的,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哥哥的脸颊:“你……你是我的哥哥……你叫慕枕山……”

宣小六的手被鲜血染得殷红,他如梦初醒一般,伸手去捡地上的无花果,这是他一生中最甜的东西。

慕枕亭依偎在哥哥的臂弯里,轻声说:“这里……是颇道山,我……给哥哥摘无花果吃……”

说完这句话,她就缓缓阖上了眼睛。

宣小六不会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一只手抱紧了慕枕亭,一只手徒劳地去捡无花果。

烛螭派弟子居高临下地从后面走过去,长剑一刺,将宣小六刺了个对穿。

兄妹二人相拥倒在血泊里,纵使刺了一剑,也没能使他们分开。

慕枕亭这一辈子,与亲人少了些缘分。爹娘死的早,唯一的哥哥又失散了。哪怕最终找到了哥哥,也只能相伴不到一个时辰,就天人两隔。

人真是容易死在她在乎的事情上。

宣小六还是没能吃到无花果。

当年,仇家打上颇道山,宣小六还不傻,他很机灵,知道不能回去,回去就是送死。他在鲤州城里躲着,独自流落在外。

一个小小的少年,体格健壮,又是哑巴,被人牙子掳了去,发卖到广陵城,卖入烛螭派,给宣二公子当养马的小厮。

他原本只是哑巴,不是傻子,但是因为他不会说话,总被宣家的刁奴欺负。逐渐地,就把他给打傻了。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尝过什么是甜。好不容易尝了尝,无花果还没咽下去,就死了。

一个烛螭派弟子把玩着长剑,叹道:“啧,姓慕的小娘们儿真好看,要不是被杀得血赤糊拉的,我还真想玩玩儿她。”

另一个烛螭派弟子道:“别玩了,干活!”

所谓的“干活”,就是把世外桃源一样的颇道山摧毁,他们把慕枕亭种的药草踩坏,打碎她的锅碗瓢盆,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

如此一来,就能伪装成山匪洗劫过的样子,没人能怀疑到烛螭派身上。

烛螭派弟子们威风凛凛离去的时候,满地狼藉的颇道山上,两具血液流干的尸体紧紧抱着。

傍晚,小院子里。

玉生香、温珑陵、叶弥书、阿泊寄四个人凑在一起,在院子里做西域馕饼吃,木炭架在桌子上,边烤边吃。

温珑陵道:“你放这么多孜然?”

阿泊寄把烤好的羊肉串分给他们:“孜然少了不好吃。我这还算少的,我姆妈一般都是放半瓶。”

玉生香肃然起敬:“你姆妈是个狠人。”

叶弥书拿起孜然瓶子:“半瓶?这么大的瓶子?”

阿泊寄点点头。

叶弥书蹙眉道:“那这是吃孜然呢,还是吃馕饼呢?”

玉生香调笑道:“当然是吃孜然,用少许馕饼调味。”

这话一说出来,四个人都笑了。温珑陵笑得伏在她膝头。

玉生香亲昵地摸着温美人的后脑,正要再说点什么有趣儿的。忽然,她感受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玉生香一阵恍惚。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就在此时此刻,颇道山上,慕枕亭被一剑穿心。

一会儿之后,玉生香胸口那尖锐的痛苦才逐渐减退。

温珑陵优雅地咬了一口孜然馕饼,问道:“瓜瓜,你家是西域的富商,家里有小厮有厨娘,你烤馕饼的手艺怎么还这么好?”

阿泊寄锲而不舍地往锅里饼子上洒已经泛滥成灾的孜然:“我的未婚妻喜欢吃,我就学着给她做。”

叶弥书轻笑道:“敢情我们今天的口福,还是托了她的福。”

阿泊寄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眼神又温柔起来,少年的嗓音十分清脆:“我很想她。”

温珑陵道:“既然想她,你可以回西域见她。”

阿泊寄轻声道:“我会回去见她的。”

叶弥书吃饱了肚子,格外兴奋。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自己新的武侠话本子该怎么写怎么画,他构思了无数荡气回肠的江湖故事。

阿泊寄听得聚精会神,听叶兄讲惊心动魄的片段,比如缠骨娘的尖锐指甲可以徒手掏心、玄蝉公子的爆炸山洞、无上道尊的柴房牢狱,散入江湖的邪功……

说完了,叶弥书还意犹未尽:“哎,这么说不尽兴。”

阿泊寄道:“我还想听。那两本邪功呢?”

温珑陵道:“还没有找到。”

玉生香道:“迟早会找到的。”

这时候,景骁天刚刚杀完乱贼回来,头上戴着慕枕亭亲手做的竹斗笠,斗笠上沾着血。他走过来,问道:“有酒吗?兄弟们。”

玉生香拿起一个馕饼给他:“只有孜然给你吃。”

叶弥书突发奇想,道:“这么着,瓜瓜,改天我用木偶给你演个木偶戏。让你看看,大家是怎么在方寸间颠倒乾坤的。”

温珑陵含笑道:“这个主意好。等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把咱们的样子削成木偶,回忆这些难忘的岁月。”

景骁天随口道:“我能学会削木偶!”

叶弥书嫌弃道:“你连竹子都不会削,你削木偶?”

景骁天咬了一口馕饼:“不会我可以学啊。”

玉生香随口道:“好,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叫你爷爷。”

景骁天摩拳擦掌道:“就为了让你叫我爷爷,我也一定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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