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的路其实并不远，但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迪夫也在那里站了一个上午，在其身后则是五十个站得笔直的孩童。

李君羡到来时，一看到迪夫，连忙下马汇报，并把名册递了过去。

迪夫接过名册，却也不翻开来看，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

李君羡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再等一等吧。”

迪夫说着，便就这么站着，缄口不言。

迪仁物却领着队往前去，指挥着李君羡带来的队伍。

水已经烧得滚烫了，大澡堂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如同是吃人的猛兽一般，令所有人都畏惧不敢向前。

庄里的小伙子对于这一幕的印象极其深刻。

迪仁物想要指挥着队伍排队挨个进入澡堂，将他们身上的脏污洗涮干净。

但他们却还是个孩童，虽然没人敢轻视他们，但也不会轻易听了他们的话。

迪夫就这么看着，也不多做什么，这其实对这些孩童来说，也算是一个考验吧。

停驻了的队伍里，开始有些骚动不安，人们在窃窃私语。

“肃静！”

李君羡威严深重，一声大喝，整个队伍安静了下来。然而突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向着迪夫请罪。

刘能跟着李君羡翻身下马，看着迪夫以及那些孩童，面色有些困惑。

秦良秀低声问道：

“三郎，这是个什么架势？”

刘能也不作答，刚才瞧得仔细，那些孩童于寒风之中岿然不动，足以见到军纪森严，行走步伐整齐一致，气势十足，若是年纪大一些的话，这必定会是一支强军。

只是站在李将军身前的这年轻人，他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能令李将军折服的人，哪一个人的名号不都是响当当。

这是哪里冒出的人物？

莫非是哪家的公子哥，亦或者是某位皇子？

但刘能不敢有丝毫的小觑。

迪仁物在尽力的劝说，却徒劳无功，消除不了人们都未知的恐惧。

刘能看在了眼里，突然间脑里闪过一道灵光，指了指迪仁物。

“良秀，去把那小郎请过来，看看是要干啥的。”

良秀刚应了下来，还没动身，却有人做了回答。

“三郎，那小郎是想让人进那冒气的房子咧。”

“可有说是去干啥的？”

“这却是听得不明白，说是要去沐浴洗澡，可此时正值冬日，再加上此处乃是野外，四处都是寒风，如何能沐浴？”

这一解释，刘能却更加迷糊了。

沐浴可谓是一件大事了，它其实是分开的，三日一沐，五日一浴，指的是三天洗一次头，五天洗一次澡。

而官员的休沐假期的由来，便是放假给官员们沐浴洗澡的日子，而且也并非是官员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一家人的事情，通常都是与同性别的家人一起沐浴，也相当与现在的泡澡堂子。

只是不同的是，偷看外人洗澡，哪怕是同性别的，也是一件极其失礼的事情。

甚至连夫妻之见都不能在同一间浴室内沐浴，也就别提什么鸳鸯浴了。

哪怕是在房内用木桶沐浴，丫鬟都是不能在一旁的。

也就是到了宋朝，机智的大聪明们才意识到，既然《礼记》中规定了夫妻不可以在一起沐浴，那么不是夫妻不就可以了么，于是自此以后，人们算是一下子开了窍。

再者，冬日里洗澡耗费巨大，需要使用大量的柴火来烧水，堪称为奢侈。

一般的人，能吃饱就算不错了，哪里有如此多的钱财来烧水洗澡？

更重要的是，冬日里洗澡极易染上风寒，而在这缺医少药的时代，若是一个不小心感冒了，没准都会一命呜呼。

这儿的主将，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良秀，去把那小郎请过来。”

“好的，三郎。”

然而迪仁物知道的却是不多。

“敢问小郎，那房子却是有何用处的。”

“回禀郎君，此房子名为澡堂，是用作沐浴洗澡的。”

刘能听着有几分意外，还有些诧异，这么小怎么不继续读书，会来当兵来了？

但也来不及想这些，更惊讶关心的是，这确实是用来沐浴了。

“我等是来应征的，不知为何要沐浴洗澡？”

“却是将军怕着各位身上带着病菌，沐浴洗澡可以祛除，防止人群聚集是发生疾病。”

“将军想的周到，也在理，只是冬日里沐浴，若是感染了风寒又当如何？”

“此地有大医常驻，医药不缺，却是不怕。”

“哦，不知这除了沐浴洗澡，还有那些流程？”

“先行沐浴，会有专人配发衣裳，然后便可在食堂就食，饭饱后移地休息，等待命令。只是有一言需先禀明郎君，营地内却是不许有任何的自带物品，包括了马匹、武器以及衣裳。”

“怎的连衣裳都不让带，我等穿些什么？”

刘能还没说，跟他一起的一位公子哥却十分不满。

“此乃是军令，营中的一切用度，皆是统一调配，衣服自然也是营中统一服饰。”

迪仁物却只是一字一板的解释，声音虽然还有些稚嫩，却以初显铿锵。

那公子哥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刘能抢先了。

“小郎君，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事项？”

“却是没了，是否真的应征，郎君请自行斟酌。”

“有劳小郎君了。”

迪仁物走了，另去给他人讲解。

刘能思索了片刻，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这费了如此大的钱财，难道仅仅只为这一千兵卒？

那公子哥却小声嚷嚷了起来。

“哪有这门子的理，府兵征召还得自备武器与马匹，这儿倒好，不仅不让自带，还连这衣服都一块不让带，我看啊，这征召的怕不是兵，而是劳役吧。”

“是啊，三郎，这确实很不对劲，这该怎么办啊。”

“是啊，三郎，你来出个主意吧。”

……

众人七嘴八舌，起着哄让刘能来出主意，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走的。

因为谁也不想，也不敢当了逃兵，而刘能似乎就是那个很好的锅。

“好了，静一静，让我想一想。”

刘能轻笑，众人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是回家继续当一个无爵无禄的纨绔子弟，还是花上一年的时间就此赌上一把。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才被李君羡喝止住的队伍，又开始出现了骚动。

声音越来越大，在呼啸的寒风中嗡嗡嗡的响。

这一次，李君羡却在迪夫的身后站着军姿，也不出言喝止。

刘能更为惊讶了，看着迪夫，也终于有了主意。

“走。”

说完，便排开了众人，带头走向了大澡堂。

“三郎，那名册可怎么解……”

众人中，一个声音才刚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秦良秀看了看，也紧跟着走了出来，随后快走两步跟上了刘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终于有了第三个。

迪夫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这几个公子哥，确实是个意外。

只是不知道到最后会不会留下来。

而有了前面领头的人，后面的的就简单很多了。

洗完了澡，众人穿的严实，身上的衣服甚是暖和，走进了相连着的一间饭堂内，这里有着热气腾腾的米饭。

说是饭堂，其实也不是，这里很大，但与澡堂的石墙不同的是，其墙壁仅仅只是一道四米高的泥墙，也没有进行封顶，但挡风却是没有问题的。

除了做饭打饭的地方，其它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平整，坑坑洼洼的，还有着灌溉用的沟渠。

米饭算不得是精米，却也是去了皮的，也甚少米糠、碎石等杂物，但一不小心还是会嘎嘣一声，咬到了小碎石。

还有一盆盆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菜肴，以及锅里冒着热气的骨头汤。

刘能也算是一般的勋贵人家，平日里不少好吃好喝，却也是觉得十分美味，而且菜肴上泛着油光，仿佛此时是来赴一场宴会的，而非是应征入伍。

更重要的是，这些菜里，每个人都能领到两片的肉。

唯一的，就是除了汤以外的所有的米饭菜肴，都是定了分量的。

刘能也才有饱感，而更多的其他的那些人，却是吃不饱的，虽然也不至于饿着。

看着周遭的人群那一脸陶醉的表情，他越发的更加困惑。

这也太优待了吧，哪里会有这么带兵的？

但没人能给他答案。

所有即将入营的人，都会是同等的待遇，而李君羡也不例外。

迪夫在这一直站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许久没人过来了，这才说道：

“李将军辛苦了，招募之事到此完毕。迪仁物，带着李将军前去沐浴进餐。”

“是。”

迪仁物、李君羡应声回道，只是迪仁物面无表情，而李君羡脸上写满了惊讶。

等到所有的人都用餐完毕，又歇了半个时辰，迪夫这才把队伍集结了起来，带到一座大门前。

这是一座两丈宽的大门。

没有门，也没有围墙。

只有一副对联。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刘能走在队伍的前面，却是一眼就看到了，眼神不由得一缩。

但认识字的不仅仅是他一个，在他身后，许多的人都是已经看到了。

“三郎，这招募的怕不是私兵吧？”

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是被人听见了。

刘能却也不敢确定，若是招募私兵的话，这可是形同造反的灭族大罪，那么伪造陛下玉印的事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这必定都会在私底下偷偷进行，哪里会想现在这样广布文书去招募，再在京城边上这么大摇大摆的？莫非是以为朝廷中的都是些聋子么。

而若是私兵的话，这么优厚的待遇，则也就能说的通了，为了一口饭吃而甘当死士的，也大有人在。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等人前来投军，别人也肯定是不会收的。

“这我也说不熬，先静观其变吧。”

“三郎，我等前来投军，可是为了建功立业，却不是给人当私兵的，你可得拿点主意啊。”

“是啊，那门上已经写明了这里绝无可能升官的，要不我等还是找个机会走了吧。”

“可那名册还在……”

“若是私兵，则形同造反，即使有名册，也哪里敢跟着走下去啊。”

“我等出去之后，不妨前去官府告密，或许还能减轻罪责。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等马匹都已不在这，而对面的必定早有准备，怕是走不脱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也怪三郎，莫名其妙的就让人将马匹收了去。”

“可莫要赖我，你等若是不愿，我还能强迫你们不成？”

……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目不识丁的。

迪夫拿着简易的大喇叭，走到了门前的三米高台上，面上含笑。

“小伙子们，吃饱了没有？好吃吗？”

底下一片寂静，没人回答，也没人敢回答。

虽然大唐尚武，但那是对于能吃饱饭的人来说的，这是当府兵最基本的条件。

而眼前的这一群小伙子，多是处于被压迫的最底层，对于一切与官府相关的，还是有着本能的惧怕。

迪夫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都放轻松点，你们现在还算不上是一个兵，看到我身后这个大门了没有？只有从这里走进去，你们才算是真正入伍了。

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的，在我说完了，若是不愿入伍了，只需上来把名册上你的名字划掉，便可离开。”

听了迪夫的话，人群里开始出现了窃窃私语，刘能眉头轻皱了起来，而他旁边的几人脸上却露出了释心的微笑。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等会再说，现在先听我说完的。”

说着，迪夫转身一指门口的那一副对联。

“想必有些识字的都已经看到了，但为了照顾那些不识字的，我念一念我们这支新军的宗旨。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如果你一心想着逞强勇武，立功升官，那么你可以不用进来了，因为在这里，你是基本没有战功可立的，而发财更是不可能的，在这里除了可以领到军饷，一切收缴的钱财都要上缴，禁止私藏。

若是贪生怕死之辈，也可以回去了，到了战场上，令行禁止，哪怕是战到仅剩最后一人，若没有收到后退的军令，那么你就是死，也都不能往后退一步。

以上的，就是入门的要求，你们若是能够遵循，便可径直入门去，若是不能接受，只需上台来划去名字，便可归家。”

说完，迪夫把迪仁天，迪仁宝，迪仁人，迪仁杰喊到台上来，并把名册都交给了他们。

而台下，此刻却仿佛是炸开了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