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分别后她与陈素再不曾见过面。

她忙着试衣服，改衣服，试衣服，而一墙之隔的陈将军家，也筹备起了嫁女儿的事。

陈素比她还要年长，正月里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

可是她与陈素相识十多年，陈素除了对琴表达出了极大的热情，对男女之事好像从不感兴趣，能让她看上的男子，偌大盛京也没有几个。

——其实根本没有。她大多时间用来练琴，空闲时间只和叶嫣去烟雨楼喝茶。

想来这么多年，能让她多看一眼的只有叶嫣的哥哥叶景天，和之前萍水相逢的公子。

叶陈两府就在隔壁，叶景天和她是如假包换的青梅竹马，可惜两个人都对彼此没有想法。

叶景天年长叶嫣五岁，已经二十有二。向来除了呆在翰林院，就是在家埋头看书，甚少出门，知己朋友仅有二三。陈素更是。完全是一心扑在琴上面，除开叶嫣，她根本和其他贵族千金说不上话。反倒是城南私塾的女先生和她谈得来些。

何况如今宫中叶皇后和赵贵妃斗得你死我活，宫外太子一党和恭王一派也是你来我往丝毫不让，两家两派在朝上的领军人物，怎么可能结亲？对于这些人来说，儿女婚事何尝是儿女婚事？那是筹码，是交易。

六月末，夏荷亭亭，骄阳似火。天气热得格外难受，听闻皇帝的身子却是一天一天见好了。

从秋猎摔下来以后已近一年，皇帝深居简出，也甚少参加宴会，除了每日的早朝，基本闭门不出，专心调养身体。

当今皇帝已经继位十六年，十六年间一直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大夏也在他的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他登基初西域进犯，力排众议任用赵家军而不是让谢侯挂帅。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总算大败西域。那一场战役足足拉扯了两年，双方都是元气大伤，最终以西域后退十里为结束。大夏能在短短十年间就从战争的阴影中迅速恢复，与当今皇帝高瞻远瞩的治国方针是分不开的。

即便不说他的治国才能，促使西域在后来的十来年间一直向大夏进贡称臣，以单这一件，已经足够他扬名千古。

那日天气格外热，中午她在屋子里辗转反侧也没睡好，醒来的时候白芍道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在偏厅坐着，正等着她进宫面圣。

她心道奇怪，但也没有多问，收拾了一下便随他进宫去了。

叶嫣和皇帝并不算熟悉，虽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养在凤仪宫，但是帝后不和已久，皇帝很少踏足凤仪宫。后宫宫规森严，她也不可能随意走动。

行到宫门口，白芍扶着她下了马车。她不是宫妃，自然不得乘坐轿撵，从承天门走到皇帝的勤政殿不算太近，六月的太阳直往她身上烤，晒得她头晕目眩。

大约走了一刻钟，勤政殿到了。李公公让人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内里传来皇帝的声音。叶嫣让白芷白芍候在门外，只身进去。殿内四周都摆着冰块，以降暑气。一入殿门，叶嫣瞬间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龙涎香的味道并不好闻，多年来她也闻不习惯，但好在凉快。

“圣上万岁。”她跪下行礼道。

皇帝正在和新纳的才人下棋。见她进来，皇帝挥了挥手，那才人便站起来出去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才认出来，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比她还小一岁。

“起来吧。”皇帝没动，依旧坐在棋盘边，“你过来，陪朕把这局棋下完。”

叶嫣只得向前去，执白子硬着头皮继续下。本就是黑子劣势局，何况她琴棋书画中又以棋一门最差。所以也不存在故意输给皇帝一说，不到半炷香，便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你这棋艺，可没学到你父亲一成。”皇帝赢了棋局，似是心情大好，朗声笑了两声，看着她说道。

“圣上见笑了，叶嫣愚钝。”她也跟着笑了笑，附和道。

“前几日皇后和丞相都来向我请旨，要我下旨把你的婚事定了。”皇帝收敛了笑，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颇为意味深长得说。

叶嫣垂首不答。

“沈家世代经商，娶你是攀了天大的高枝儿了。”他又道。

“多谢圣上关心。不过叶嫣听闻，沈三公子虽然出身商家，却是才貌双全气宇轩昂，为人也是真诚善良，扬州城里不知多少千金都渴望嫁与他为妻。这么算起来，他也不算高攀。”她抬起头，笑吟吟道。

皇帝也笑，道：“也罢。当初朕还想让你和恭王培养一下感情，将你指婚给他，可惜你们有缘无分。”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叶嫣却心里一惊。抬头去细看皇帝，依旧笑容满面不见端倪，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叶嫣斟酌再斟酌，才故作镇定得回话：“陈家姐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相貌也是倾国倾城，与恭王正是天造地设。叶嫣终日只会侍弄些药草，于持家是一窍不通。倘若当初真的嫁给了恭王，怕只会成为他的累赘而不是后盾。”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要说这盛京城比你配得上恭王的，还真没有几个。若不是皇后执意反对，当初我早便给你指了婚。说起来，叶嫣，朕与皇后曾有过一个女儿，你知道吗？”皇帝从棋桌站起来，慢满踱步至窗前，语气颇为惆怅得说道。

叶嫣跪在原地没有动，不知道这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也不敢问，只得点头应道：“知道。曾听母亲简单提起过。”

“你出生时，她恰好去世一年。所以当时，朕与皇后都认为，你是那孩子的转世——我们可少有那么意见统一的时候。”皇帝望着窗外，声音伴着夏天的暑气飘过来，在这冰气氤氲的殿上，也失去了杀伤力，变得温和起来。

皇帝又道：“曾经那些年在凤仪宫前看到你，就宛若看到了福康长大的模样。你小时候很是像她，像了个十成十。模样、神态，什么都像。”他的语气里渐渐染上了化不开的哀伤——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个留不住女儿生命的普通人。

皇帝子嗣不多，公主大多为不受宠的妃嫔所出，与他常年见不到几回，从何说亲近。当年皇后诞女，他确确实实是高兴的。刚一出生便赐了封号，名字也专程找钦天监算了又算，才选了一个最好的。

可惜这个女儿去得很早，三岁那年感染风寒，不治而亡。

福康就是殇公主的封号。皇后宫中的大宫女竹灵常说，当时如果公主健康得活下来了，也许帝后也走不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想起那些年养在凤仪宫，帝后虽然仍然无话可说经常不欢而散，但是皇帝来的次数明显比此前此后都多，原来是因为这个。

叶嫣想劝他节哀，但却觉得这话太空洞，不如不说。

“太子性格与你一般沉闷，何况你自小养在皇后宫中，太子对你也难有男女之情。是以当时太子和恭王都要婚配时，我想将你指给恭王。恭王才貌品行都算上乘，与你也算青梅竹马，你嫁入恭王府，赵贵妃也不大可能敢顶着叶家刁难你。”皇帝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目光饱含慈爱，却有不像在看她。

“圣上·······”叶嫣迟疑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过皇后认为朕是要扶持恭王，削弱太子权势，如何也不肯，此事只好作罢。当时我却是没想那么多的，说到底是朕的天下，朕想给谁，才是谁的。”说到这里，皇帝又恢复了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又是那个生死予夺的君主了，仿佛方才的模样只是她的幻觉。

叶嫣想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吧，毕竟自己远去江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他可以放心得把这番话说给自己听。

何况自己未必会活得比他长，他也许也知道。

“前几日陈将军来面圣，说要给他小女儿陈素请一门婚事，我思来想去，京城里能配得上她的并不多，倒是你哥哥……你认为如何？”过了一会儿，他不再追忆往事，而是另拣一件事问道。

叶嫣惊诧得跪着扭转身体看向站在窗前的皇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分明在谋划些什么，那种谋划的味道太明显。他甚至有种就怕她听不出来的感觉。

叶嫣仔细想了想，其实皇帝对太子恭王，其实从来没有过分偏爱谁。他一直是个旁观者，站在高处看两个儿子斗法。他正值盛年身体康健，甚至还有足够的资本等得起下一个儿子成年。前朝后宫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从来放任不管。

陈素是叶嫣好友，可陈素，是陈将军的小女儿，如今恭王妃的亲妹妹。把陈素嫁到叶家，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叶嫣环顾了四周，宫内宫女太监都在刚刚退了出去。此时殿内除了她和皇帝，别无他人。皇后，太子，恭王，陈素。一个个人闪过眼前，她俯身额头贴地，连带着声音都在微微发抖，道：“叶嫣不敢妄言朝政。”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皇帝没再说话，叶嫣也只能跪着。她却想了更多。

于皇帝而言，如果两个儿子都足够优秀，谁做皇帝都无所谓。楚家江山稳固，才是最重要的。但叶家实在太老了。就算是日渐破落，也是显赫氏族，她父亲一脉尚有经商的大伯和从军的叔叔，更何谈旁支，想要连根拔起何其容易。皇帝从来不是惧怕太子，而是惧怕皇后，惧怕叶家。

而赵家已经没有了依靠，短时间内不大可能恢复元气，皇帝也在一直打压。以陈将军为首的恭王派看似追随已故的镇国将军，实际上是新兴官员队伍，皇帝也许更需要他们。

他怕的是太子不够强硬，怕的是叶家干政。所以他乐于看后宫中赵叶相争前朝叶陈分庭抗礼，不过想得收渔利。

而陈素，不过又是一个政治牺牲品，一枚用来制衡陈家的棋子。

她最终也没说出个答案来。

记忆的最后是皇帝叮嘱了她几句诸如“一路平安”之类的场面话，赏了两大箱金银珠宝给她当嫁妆，让她回去了。

她自皇宫里回来后愈加沉默寡言，六月十五那日，宫里传来消息，陈家小女儿陈素德容兼备，与叶家长子两心相知，圣上向来有成人之美，两人择良日，永结秦晋。

叶嫣在屏风后听她哥哥声音无波无澜得接旨谢恩，喉咙一甜，一口血吐在屏风上，随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她想，这世间有太多人身不由己了。自己是，哥哥是，陈素也是。陈素曾说她的愿望是一把琴一匹马游遍天下，如今却要被绑在这暗无天日的盛京城里。

陈素啊，那样渴望自由的人。

又两日，叶家幼女叶嫣，踏上了远嫁扬州的路。

她自盛京起，要走上一月的路，前往扬州。天子赐婚，相府独女，是以送亲场面十分浩荡宏大。她哥哥亲自领着送亲队伍，将她带离这个家、这座城。

启程那日皇后获准出宫，得以亲自来送她，欲言又止多次，最后只道，“嫣儿，不要怪我。”

她彼时听不明白。

但今日一去盛京便是梦里故乡，听不听得明白这话中深意，又有什么关系？

陈素彼时站在自己家门口，扶着她家那威武霸气的石狮子，面容哀伤得看着她。

她回望过去，亦是泪光闪闪，却终究没有开口喊她。

马车启动的时候，她准备放下帘子，看见陈素追了出来，像是在张口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声音。

她放下帘子，轻声说道，陈素，再见。

盛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