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居然真的睡着了？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就展露出这种程度的信任，该说是被保护的太好还是神经太过大条了？

太宰治盘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澄澈的月光刺穿云层，洒在她恬静的睡颜上。似乎是因为蜷缩着的姿势不太舒服，她于梦中也微微蹙着眉头，这样的神情仿佛为她端丽皎洁的美貌蒙上了一层哀愁的神色，显出恍若透明的脆弱感，让人想到瓷器、玉石或是冰雪来。

但比起那些冰冷的东西，她是鲜活的、生动的，雪白颈项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呼吸而轻微起伏着，汩汩流淌着蓬勃的生机。

……太刺眼了。

怎么办啊，这样美丽的事物，也会在时间的磨损下变得丑陋、衰朽、面目全非，想要永远让她留驻于此刻的话，果然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办法吧？

——他是这样想的，也的确打算这样做了。伸出的手虚虚扣住她的脖颈，纤细又脆弱的，好像只要稍一施加外力就会被折断掉。

她依然静静地安睡着，睫羽浓长，在眼睑下方扫出两弯淡青灰色的阴影，仿佛一双拢翅的蝶，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觉。

“……什么啊，”他慢慢地放下了手，语气中添上了淡淡的自嘲意味，“再怎么说，我的人性也不至于淡薄到这种程度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桥洞边缘，弯腰捞起散落在地面上的几枚石子，将它们一颗一颗投入水面，漾开的涟漪倒映在他无波无澜的死寂眼底。

除了流浪汉外无人会造访的桥洞，倚在墙上无精打采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一头栽进河里的太宰治，以及蜷缩在角落里睡得昏昏沉沉的陌生少女。

——当遍寻差劲的搭档整夜未果，直到天亮时分才循着定位匆匆找来的中原中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仿佛只会出现在年代苦情剧里的画面。

“你都做了些什么？”在无论怎么看都还未成年、甚至可能还是初中生的女孩身上打量许久，他才将目光转向向来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同伴身上，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拐带幼女的变态，“就算是要约会未成年，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吧？”

“不要——”太宰治不满地出声反驳，但浑身湿透地吹了一晚上冷风，在免疫系统的自发运作下，他的声音里难免添上了嘶哑，“咳咳咳……不要把我看成黑心医生那样的变态啦。我明明是被这孩子给挟持了，莫名其妙地把马上就要死掉的我救起来，还威胁着‘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无论怎么看也是我才是受害者吧？”

被两个人幼稚对话吵醒的羽弥甫一睁开眼睛就听到这样对自己彻头彻尾的污蔑，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昨晚怎么没把这家伙的脑袋按回水里淹死他呢”的后悔之中。

……这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呢。

当那双还蒙着睡意朦胧的氤氲雾气的澄澈紫眸睁开、迷蒙而茫然地映出周边的一切时，中原中也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星河日光、澄空海洋，仿佛世间一切与明亮、清澈、美好有关的意象都能在这双眼睛找到痕迹，对于习惯黑暗的人而言，未免也太过耀眼了。

仍陷于晨起的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地开启了魔眼的羽弥被赭发少年身上规格异常的回路晃到了眼，不由地伸手揉了下眼睛。

和格蕾小姐相似的情况呢，是作为宝具或者英灵的“容器”被制造出来的吗？看来无论哪里的魔术师都在尝试这种缺乏人性的实验，不，她本就不应该对魔术师的人性抱有任何期待。

总之，还是远离好了，无论是自身想要抵达根源的尝试还是被这类人选中的牺牲品，靠近的话一定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见对方似乎并没有看出她魔术师的身份，在心里作出了判断的少女从善如流地选择了装傻，摆出符合年龄的懵懂无害的模样来。

“你是这家伙的同伴吗？”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的，仿佛只应该出现在被鲜花与丝绸簇拥着的公主房或者干脆放置在玻璃罩子里的女孩掩嘴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翕动的样子仿佛蝴蝶震颤的翅膀，目光在他与太宰治身上逡巡两圈后，她的脸上现出同情的神色来，诚恳地说，“和他做同伴的话，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的事吧，很辛苦吧。”

虽然很想感同身受地点头，但经历在擂钵街流浪与黑手党任职的日子后，中原中也已经能够很好地克制自身的情绪，维持着冷淡疏远的神情，他向女孩微微点了点头：“我叫做中原中也，那边的是太宰治，很感谢你救了他，但是如果下次再遇到的话，还是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哈？

中原中也？太宰治？

虽说一直在国外长大、对日本文学的兴趣也只是平平，但作为一个接受过基础教育的日本人，羽弥好歹也是了解这两位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文学家的，如果说这是那边裹着绷带的那家伙的自我介绍，那她一定半个字都不会信，但眼前的人不论是神情还是态度都相当严肃，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作家系英灵吗？不，先不论就算是在御主面前也很少有从者会愿意暴露真名，作为缺乏神秘的近代英灵，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拥有这种规模的回路吧。

在脑内疯狂吐槽着的女孩并没有注意到中原中也的眉头已经因她异常的沉默而紧锁了起来，后者的视线停留在她仿佛因受到惊吓而微微苍白下来的面容上，染上了凛然的冰冷意味。

“诶，看小姐的反应，”那边恹恹的太宰治也走了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弯腰俯瞰她，笑容异常灿烂，“是在哪里听到过我的名字吗？”

羽弥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魔术师的灵性直觉提醒她，承认绝对不是个好选择。脑海中电光石火地转过好几个念头，最终挑选出了最为稳妥的一个。

“因为中原先生的样子不太像日本人嘛，所以我一时间有点儿惊讶。”她摆出无辜的笑脸来，“我叫鹤见羽弥，从伦敦来，目前离家出走中。啊说起来，中原先生的发色和我的监护人很像哦，都是可靠的大人。”

中原中也紧绷的神色这才微微柔和了下来。

羽弥吗？让人想起风里轻飘飘打着旋的白羽来，是很适合她的名字。

“好过分啊，鹤见小姐，难道我就不是可靠的大人了吗？”被她选择性忽略掉了的太宰治做出了夸张的委屈表情来。

“既然都是大人了，也该对自己到底可靠不可靠有点自知之明了吧？”羽弥从容地回应道，她站起身来，抚平裙摆泛起的些微褶皱，提起裙角向中原中也行优雅的屈膝礼，“耽误了太多时间，我就先告辞了，中原先生，还有完全不可靠的大人再见。”

“……骗子。”

注视着女孩仿佛敏捷的小鹿一样跃下阶梯，手指轻轻扣着下颌，太宰治嗤笑了一声。

中原中也挑了下眉，并不应声。

“骗子小姐从桥上跳下来的时候，是飘在半空中的，人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样的程度。”不过太宰治也一向不在乎他愿不愿意听他说话，穿堂而过的风拂过他的风衣衣角和微卷的黑发，往日总是被阴翳遮挡的鸢色瞳眸里，难得少有地添上了由探究而生的活跃感，“毋庸置疑的是异能者吧，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天真无害哦。”

有异能者的地方永远不会缺少纷争，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天真还有待商榷，不过无害是肯定的吧。”漫长的沉默之后，中原中也的眼中再度浮现出对他的深重嫌弃来，“愿意救你还没有再把你扔回河里，已经能算得上是天使的程度了。”

“……所以说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和你说话，小蛞蝓。”

“彼此彼此，青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