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广固城，青州刺史府。

短短十几天内，曹嶷经历了忧虑、恐惧、绝望、缓释、惊喜、狂喜、到现在已是志得意满，要是平常人的话，心脏都受不了。

担忧中的势败身死不仅没发生，还逆势翻盘，进犯青州的羯军几乎一个都没跑了，还收纳了数千羯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精锐骑兵，比他手下的骑兵要强出一大截。

唯有一点让他惊疑不定，就是“天雷诛胡”的事。

据降兵交代，施展那种手段的并不是什么神灵，而是活脱脱的人，虽然没见到真面目，但不止一次发现了对方踪迹，据说是踩着两个板子在雪地上飘得飞快。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便将两个心腹，治中从事刘巴、别驾从事吕披召来探讨。

两人也是一头雾水，毕竟没有任何头绪。

最后刘巴猜测道:“使君，此人必是新来青州，是否心向使君有待商榷，但必定痛恨羯人。”

曹嶷点头道:“子易言之有理，但有何法子找到此人？若能为我青州所用，往后用兵可谓是无往不利。”

刘巴为难道:“除非此人主动露面，否则势比大海捞针。”

曹嶷眼中一亮:“这有何难？但凡是人，必有所需，不若广贴公文，许以高位、厚禄，或可得此奇人。”

吕披这时说道:“使君勿急，下官却想到一人。”

说着瞅了刘巴一眼。

曹嶷哑然失笑:“难不成是子易？”

刘巴没好气道:“子让兄，刘巴可没那个本事。”

吕披笑道:“子易稍安勿躁，某也只是猜测而已，那羯贼进犯月余，唯独半月之后遭此天罚，细想有何原因？”

刘巴沉吟道:“半月之后…某正巧去东莱求援？”

随即愕然道:“子让兄是说那个姜恒？”

吕披笑而不语。

刘巴摇头道:“我观那人文质彬彬，言谈儒雅，像是一儒将，不似那捣弄奇技淫巧之人。”

吕披摇头道:“人不可貌相，子易之言不无道理，但只有此人最有可能。”

刘巴说道:“就算是此人，又如何证实？莫非让他释放个天雷出来？他只需矢口否认，任谁也无计可施。”

曹嶷摆手道:“即使不是此人，也必有关联。况且此人有勇有谋，也是一良将，若肯来投，也是一大臂助。”

刘巴说道:“下官已然试探过，此人感念鞠彭知遇之恩，不肯来投。”

曹嶷说道:“无妨，等他来广固之后，子易再与他说。姜将在东莱只是一军主，本官许其五品折冲将军之职，秩两千石，赠予别院一座、美婢、壮奴各二十人，另赐良田千亩。”

吕披吃惊道:“使君，一个军主骤然赐五品将军名号，是否不妥？”

曹嶷摆手道:“姜将若返回东莱，凭此战功必定擢升，我若不下点本钱，何以留得住他？况且，若姜将与那个奇人有所牵涉，或就是他本人，一个杂号将军的名头又算得了什么？”

吕披思索片刻道:“使君说的极是。”

刘巴担忧道:“使君，姜将的根基全在东莱，恐不会轻易投靠。”

曹嶷笑道:“若是鞠彭厌恶此人，又当如何？”

吕披疑惑道:“下官愚钝，还请使君明说。”

曹嶷说道:“古书云，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只需授其职衔，再传将出去，那姜将不投靠也由不得了。”

吕披深以为然:“使君此计甚妙。”

刘巴皱眉道:“使君，此举是否下作了些？若使君猜测是真，他岂不召个天雷轰了广固城？”

曹嶷摆手道:“成事者不拘小节，此人并非滥杀之辈，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况本官是真心实意，算不得谣言，往后只需厚待于他，久后必定明白本官良苦用心。”

“报使君，府外有人自称是东莱使者，要求面见使君。”

三人正商议时，一个书佐前来禀报。

曹嶷拍掌道:“来得真巧！子易、子让，你二人与我一同会见来使。”

半刻钟后，姜恒与田准被召入刺史府的一个宴厅，比鞠彭的宴厅阔气了不少，无论是规模或是陈设。

曹嶷的体型近来虽有清减，但仍是胖子一枚，看起来有些喜感，但姜恒丝毫不敢小觑此人，能占据一州的枭雄，岂是简单之辈？

接见他俩人的除了曹嶷之外，还有另外四人:刘巴与一位文士、两位武将。

姜恒、田义双方施礼道:“东莱郡鞠使君帐下军主姜恒/参军执事田准见过曹使君，见过诸公。”

曹嶷笑呵呵道:“两位免礼，快请入座。”

“谢曹使君。”

分宾主落座后，刘巴一一介绍，另外三人正是别驾从事吕披、奋武将军田义、扬威将军徐邈。

田义年近四十，身形瘦高，神情冰冷；

徐邈约三十五六，身形魁梧、面无表情。

再次客套后，田义开门见山道:“曹使君，现羯贼全军覆没，青州大获全胜，姜将受鞠使君之命来援，斩敌千余级，按照先前约定，还请曹使君偿付姜将所部粮草，及转运所耗、拨付斩敌奖赏，并与东莱缔结盟书。”

说完后出具了一纸清单。

曹嶷扫过一眼，大笔一挥，在清单上签下意见、大名。

“多谢曹使君。”

田义没有意外，所涉钱粮虽然不少，但对拥有一州的曹嶷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曹嶷手底下十几万兵卒呢。

其后又缔结盟书，曹嶷也利索地签了名。

随后将目光投向姜恒，仔细打量后赞许道:“姜将少年英雄，若得人赏识，必大有作为。”

姜恒客气道:“曹使君谬赞，姜恒惭愧，先前不过是以有心算无心，打了羯贼一个措手不及，其后又故伎重演，说来也是侥幸；盖因羯贼主力被层层牵制，又骄横大意，末将才有了可趁之机。”

田义这时冷哼道:“姜将倒也有自知之明。”

姜恒丝毫不恼:“田将军说得极是。”

“咳咳！”

曹嶷给田义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不要节外生枝，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来。

随后笑呵呵道:“姜将年少有为，却如此谦逊，实为难得，若肯留在青州，本官即刻授予姜将折冲将军一职，并赐…”

条件非常优厚，姜恒不动心是假的，但也知道接受的后果，必然众叛亲离。

于是婉拒道:“多谢曹使君赏识，只是末将深蒙鞠使君提携，这才得以自领一军，是故只能辜负曹使君一番美意了，还请曹使君见谅。”

田准说话就不客气了:“曹使君，羯贼刚破，你便挖我东莱墙脚，此举与过河拆桥何异？莫非不怕有损名声？”

“哼，大胆！”

田义一瞪眼，握住了剑柄；徐邈也怒目而视。

姜恒蹭地起身，面色平静地盯着田义。

曹嶷可没打算让田义试探姜恒本事，无论谁输了都难堪，急忙说道:“田将稍安勿躁；姜将也请入座。”

姜恒拱了拱手，重新坐下。

田义却打了个冷战，姜恒刚才的目光竟令他有些发毛，随即不爽起来，想他刀口舔血多年，竟被一名声不显的小子给吓住了。

曹嶷这时才回应起田准:“田参军此言差矣，既已结盟，便不分彼此；再者，东莱本是青州所辖，只是遭逢多事之秋罢了。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事对姜将来说，可是难得的机遇，想来鞠郡守也不会反对。”

说完后转向姜恒:“姜将不如再思量一二，不用急着回绝。”

姜恒知道不能露出半点向往或犹豫，否则田义必然生疑，回去后一嚼舌根，他的家人、部下恐怕就万劫不复了。

于是继续拒绝道:“曹使君厚意末将心领，但却无福领受，还请曹使君收回成命，往后与东莱和平相处，末将便心满意足了。”

曹嶷更加赞许:“姜将忠义，实为鞠郡守之福，此事往后再议；不过，有功即赏乃是天经地义，姜将为我青州立下大功，本官也非吝啬之人，特赐姜将金饼一百枚、银饼一千、钱两百万，白绢两千匹；另赐营丘县西南良田千亩，并及山林。”

最后一个条件真说到姜恒心里去了，恐怕是曹嶷刻意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也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地盘了，本打算趁着青州自顾不暇，在那里占山为王蓄养实力，不料之后操作过猛，胡虏过早地跪了。

但要是接受的话，还是等于背叛了东莱，因此不能答应。

于是说道:“多谢曹使君厚赐，只不过微薄之功，受之有愧。”

他也奇怪，曹嶷怎么对他一个小小军主下这么大本钱？难道猜到是他将胡虏整跪了？

田准这时冷哼道:“曹使君，莫非我东莱之人任由尔挑选？是欺我东莱羸弱？要是曹使君执意如此，这盟书不要也罢，告辞！”

说着起身便走。

曹嶷急忙说道:“贵使息怒，且听本官说完。若是本官愿以都昌、下密两城相赠，换姜将效力青州，不知鞠郡守会作何决断？”

田义急忙阻止道:“使君三思！”

曹嶷摆摆手，让田义稍安勿躁。都昌和下密在潍水以西，距掖县将近百里，又无险可守，随时都能夺回。

田准沉默下来，这个条件对东莱来说诱惑极大，若是一口回绝，鞠彭说不定要怪罪于他。思索一会后说道:“此事还需禀报鞠使君，本使不敢擅专。”

曹嶷点头道:“理应如此，那便辛苦贵使了。”

姜恒心里顿时一凉，要是鞠彭真答应了，他与货物有什么区别？

曹嶷看在眼里，宽慰说道:“姜将无需介怀，古有五羖大夫，今有双城良将，往后也不失为一美谈。”

五羖大夫就是百里奚，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从楚人手中赎得。说来也巧，百里奚姓姜名子明，与志诚还是本家。

他淡淡说道:“末将何德何能，焉敢与先贤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