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黎部，涨海。

今夜涨海的潮水退却，沙地烛火明亮，数不清的篝火一团接着一团燃着，黎部的族人围绕着篝火坐在沙地上个个神色洋溢着兴奋。

今夜不仅是他们庆祝狩猎王的盛宴也是祭祀涨海之神的日子，海灵赐予他们风雨，作为它的子民也是要回报海神。

在沙地中央，祭祀的巫觋穿着兽皮制作的大衣围坐在火焰旁，而每一名巫觋身旁插着他们各自的法杖。

这些法杖由野兽的巨骨制成，骨面上刻着字符，法杖的前端则套着牛骨，牛骨被巫觋用牛血绘制成蚩尤模样。

蚩尤乃牛角面首，黎部的巫觋从神口中得知牛乃蚩尤残魂所化。

传说蚩尤战败后，肉身被灭，灵魂被神永世囚禁，只有这一残魂逃出，分散世间化为牛禽。黎族向涨海之神祭祀另一目的也是为了向天神祈求，归还蚩尤魔神的灵魂，供后人奉养。

巫觋们缓缓睁开眼，在黎部族人瞩目下他们站起了身，而在远处，装有祭品的小船被壮汉一刀斩断船绳。

巫觋口中念动神语，和中原地区一样，神语只有巫觋们听得懂，他们说这是与天神交流的语言，凡人不可觊觎否则会引来天神之怒的。

“热死了！热死了！”多珂低声嘟哝。

不知是喝了太多狩猎之比所赏赐的烈酒还是天气太热的，他满脸通红，已经把那件单薄的裘衣敞开，抖着衣襟不停地忽扇。

多偌也是满脸通红，手里还握着装有烈酒的陶杯，他吐了个嗝，酒气冲着多珂的鼻。

“嘘，小点声，族长他们都在旁边呢。”多偌迷迷糊糊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又是张嘴把那杯烈酒灌入口中。

多偌感觉自己的喉咙在烧，他简直爱极了这些酒，不愧是狩猎之比头魁才能拿到的酒，只是这全身都在烧的感觉让他一时有点适应不过来。

“巫觋他们穿那么厚都没说啥呢。”多偌不轻不重地在弟弟脑门上拍了一掌，他很喜欢这样拍自己的弟弟，好像弟弟生来就这么被他打到大。

“他们是涨海之神的仆从啊，怎么会觉得热。”多珂目光扫过在跳巫术之舞的巫觋们。

“没想到阿蒂哥这次去猎了只豹子回来，哥哥说真的，我这辈子只认定阿蒂哥是我的偶像了！”多珂用力地咬下刚烤熟的兔腿，这一咬油脂都溅射开来，他满嘴是油，嘴里都是细腻的脂香。

多偌点点头，“阿蒂哥这一次算是证明自己了，他阿爸在天也会感到欣慰吧。”说完他又看向自己弟弟，“吃慢点，饿死的小鬼，看见吃的就这样，也不能出息点让阿爸阿阿妈骄傲一下，也好跟邻里的人吹吹。”

“唔，这不是有哥哥在嘛。”多珂口齿不清地说道，将兔腿啃食干净他舔了舔手指上的油，喝一口烈酒。

“真是把你惯坏了。”多偌无奈地叹息一声，而他也把视线从自己弟弟身上移开去寻找阿蒂的身影。

女孩侧盘着双腿坐在阿蒂的左手边，咬断线头打着结。

她穿着黑色的筒裙，红色的绫子束腰勾勒出那纤细的腰线，宽大的群裾洒在沙地上，赭色的鹿皮靴子。

黎族少女们更喜欢浅褐的衣裙，束起头发后用头巾包裹着，在衣裙和头巾上都织秀着精致的花纹图案。

可是阿蒂身旁的女孩宁静婉约，安安静静且轻手地帮阿蒂绑好左肩上的丝带。她披散着漆黑的头发，发梢接着白色的蝴蝶结，风来的时候，白色蝴蝶结跟着风飘动，在夜下仿佛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精灵。

格雅其实是中原的女孩子，在她还是幼童的时候被黎族的妇女捡到并抚养长大，随着格雅渐渐长大，她与黎族的少女愈发不像，倒是有着另一种独特的美艳。

十三四岁的少女正是那花将要绽放的时候，肌肤像是沁心的软玉，漆黑的眼瞳里不带任何杂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笔墨画出来的。

瘦削的身材也是变得修长丰腴，胸前也是渐渐饱满起来，筒裙下的双腿透着如玉般的白。

阿蒂的父亲被中原人所杀母亲因为姿色被掳走也就从小在阿蒂心里种下了对中原人的恨，可是阿蒂是真的很喜欢格雅。

他觉得格雅不是那些心狠手辣的中原人，是涨海之神遗留在黎族的天女，只是神灵喝醉了犯了糊涂选错了血脉。

格雅被很多贵族的王子爱慕，可格雅就是不理那些天天给她送蚕丝送玉器的公子，她只喜欢和阿蒂待在一起，在闲暇的时候吹奏养姆教她的黎族歌曲。

两人都在心里藏着那份对对方的喜欢只是谁也不说，阿蒂想靠自己的努力在部落里成为有头有脸的战士。而格雅只想默默地跟在阿蒂身后，为他织衣，在他累的成为成为他能依偎在怀里的对象。

“疼么？”格雅拉紧丝绳轻声地问道。

阿蒂紧皱着眉，牙紧紧咬着，但他看到格雅抬了头又迅速把眉毛松开。

“不疼。”阿蒂傻笑，“看格雅看着看着就不知道痛了。”

格雅微微笑出声，“好啦，知道你痛的要死，可是这样才那让药粉好好和伤口接触，阿蒂哥哥就忍一两天。”

阿蒂的心思被格雅猜出后也是抓着自己的后脑傻笑，他平时在别人面前都是沉默寡言，绷着一张脸，可只有在格雅面前才会是那个天真单纯的阿蒂，只想把自己最纯的笑给她看。

“祭祀也快结束了，阿蒂哥哥我们去石群那里吧。”格雅突然抓住阿蒂的手说。

“啊？”阿蒂吃惊地看着格雅，他迎合格雅拉他的动作身子站起，“我们去石群那里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格雅便抓着他往石群的方向走。

“我们这样走了真的好吗？”阿蒂扭头看了身后的其他族人。

“没事的啦，阿蒂哥哥陪我看会星星后我们就回来。”

多偌眼神瞟到了离开的阿蒂和格雅两人，他挤着眉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偷偷跑去哪里，他开口大喊：“阿......”他的嘴被多珂捂住。

“行了哥，他们两个还能去干啥。”多珂说的同时还用眼神暗示着自己哥哥。

多偌一手拿开弟弟的手，质问他：“他们去干啥？”

多珂耸耸肩，“哥，你怎么就那么榆木脑袋呢？”他对自己哥哥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

多偌挠了挠额角，他在想自己的弟弟好像比他这个做哥哥知道的还多。

“格雅，你带我来石群到底是要做啥呀”阿蒂看着周围渐渐多起来的石头说道。

格雅抓着他的右手走在他的前面，她那披散开的黑发随着风而摆动，发梢掠过阿蒂的面庞，那淡淡的檀香引得他沉醉。

“看星空。”格雅没有回头，她笑了声说。

话音刚落，格雅便抓着他在一块巨石前停下，她抬起手指着天空，抬起头时眸里明亮清澈。

阿蒂也抬起了头，广阔无垠的星海，对着天洒满了银光。一条乳白色的星河，从西北到天际，仿佛是将夜幕从中剪断，向着东南倾泄。

在沙滩那时他都没注意到这璀璨的星夜，他悄悄地把目光移向格雅，要是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今晚的星空好美。”阿蒂向前迈了一步，“和你一样好看。”

阿蒂看到格雅怔怔的，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阿蒂看得更呆了，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手背上传来暖暖的温度。

“哎哟哟，我们的豹魂者竟在这和野女人偷情，若是传出去还不让其他部族的人笑话。”

“冠戈？”

阿蒂认了出来，他猛然起身，七个人迅速跑来，将他和格雅团团围住。阿蒂把也站起来的格雅拉到自己身后，他面色沉重，他闻到了他们身上那浓烈的酒味。

冠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一步，他斜眼瞟了阿蒂两眼忽然上前一大步，一把抓着阿蒂的手把他踢倒在地。

这一脚让阿蒂防不胜防，左手因撞在了石头上好像使伤口又裂开了，撕裂的痛迅速弥漫了全身。格雅想去扶起他却被冠戈堵住了去路，冠戈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开！”格雅呵斥，她想甩开冠戈的手却被他死死的抓着，因为用力她感受到了疼。

“这个野女人长的还真不赖。”他打了个嗝，满口的酒气都喷在格雅的脸上，他扭头对着身后同伴大喊：“把这个家伙围起来，别让他起来！”

四个冠戈的同伴抢步上去，围死了阿蒂。阿蒂想要起身，就被他们重新推倒在地，四个人伸手按住他的四肢不让他动弹。

而另一边，冠戈抓着格雅的手腕把她丢在地上，在格雅想反抗的时候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冠戈！你给我放开他！不然我和你没完！”阿蒂嘶吼着，但迎接他的是拳打脚踢，其中一个男儿对着他绑着的左肩一拳打下，阿蒂惨叫仿佛要痛晕过去。

格雅还没从冠戈的那一巴掌里回过神，她忽然就被冠戈紧紧搂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简直要让她窒息。

冠戈肆意地笑着，狠狠地抱着格雅。

格雅哭出声，阿蒂听到了她的哭声，他从肩上的痛楚里清醒过来，他想站起来，想站起来一拳打在冠戈的头上。

阿蒂嘶喊着想要努力的站起来，可是他的力气在流失，肩膀上的丝带已经是一片深红，他的脸上尽是汗水。

可他突然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燥热的东西在心口跳跃，像是一团火。窒息感猛地传来，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在让血肉贪婪地吸收空气的同时也想把那火压回去。

他有过种感觉，在昨天被豹子的尸体压住的时候，就是如此的。那一次他有了力气活着回到部落，这一次......

有一种强烈的律动撕扯着他的身体，他渴望血。

按住他的那四名男儿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诧异。他们压不住这个阿蒂了！他们想用更猛烈的拳头教训这个小子，可当一名男儿在拳头要落在阿蒂的面门上时被阿蒂的手抓住。

咔嚓一声，那名男儿的手被阿蒂反手狠狠地拧断，断裂的尺骨竟然是刺破了手臂上的肌肤。

另外的三名男儿被阿蒂体内爆发出的气势震开，阿蒂忽地起身，一手抓着一名男儿的脑袋，而那只受伤的左手也是奇迹般的抬起并举起了那名断了手臂的男儿。

他的两手同时发力，一名男儿的头骨被捏碎，另一名男儿被掐断了咽喉。血管里的火已经控制住了阿蒂，他现在只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最后两名男儿口中嘶喊着想要逃离这里，可阿蒂已经拔起了腰带里的那把短刀，他一步跃起，短刀在切开一名男儿的咽喉后他头也不回便转身一脚踢在最后一名男儿的胸膛上。

肉眼可见那名男儿的胸膛凹陷了下去，在他口吐鲜血后，身子飞出一头栽在一旁的地里。

冠戈和他的两名同伴从格雅的身上离开，他们的脸上尽是惊诧。阿蒂逼了上去，他抓着冠戈身子的同时一脚踢飞一名男儿，短刀送入另一名男儿的胸口里。

格雅还在哭，她没有了表情，清澈的眸里只有安静，像是死去的荒凉。

冠戈踢打着阿蒂，可阿蒂却不为所动只是口中低吼，双眼死死盯着自己。他在阿蒂的眼里看到了血性，就像他在猎物时看到的那群豺一样。

眼前的阿蒂已经不再是个人了，他更像是一只野兽，难道真像那个传说一样，猎杀豹子的勇士会继承豹的灵魂？

“阿蒂，你若是敢杀我，我阿爸不会放过你和这个野女人的！”冠戈被抓的已经喘不过气了，“豹魂者......又如......如何，还不是废......废物的儿子！”

这话像是助火的灯油，一下点旺了阿蒂血管的那团火。阿蒂发出一声长啸，他抓着冠戈往格雅躺着的那块石头重重摔下。

脸上粘稠滚热的液体让格雅忽然清醒过来，她惊恐的左顾右盼，在看到身边那具头颅已经破碎的尸体时发出一声惨叫。

她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到了地上的那些尸体，也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阿蒂。阿蒂的头垂着，身子一动不动，格雅的泪水再次飙出，她觉得阿蒂是死了。

但是阿蒂又站起来了，他慢慢地转过身，但还是垂着头。格雅高兴得止住了泪水，她觉得阿蒂哥哥没死就是最好的幸运。

阿蒂靠近了她，她本以为阿蒂哥哥会拥抱住她，可阿蒂哥哥却是想杀了她。

她被阿蒂抓住了咽喉，这一握险些拧断她的脖子。她挣扎着，把手打在抓着她咽喉的那只手上。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心里所爱的那个男孩，那个只会在自己眼前傻傻地笑，想把一切快乐的事都告诉自己的那个阿蒂哥哥不在了。

眼前这个男孩就是一只野兽，没有理智，只想抹去周围的一切生命

格雅柔软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滴落在阿蒂的手臂上。

手臂上微微的凉，让阿蒂从那血性里醒来，他松开了手。格雅身子软下，她抓着自己的咽喉疯狂地咳嗽。

“格雅......”阿蒂蹲下了身子，他颤抖地伸出手，手放在了格雅的脸上。格雅也是急忙地把手按在阿蒂的那只手上，他的掌心还是一样的温度，让她的心暖暖的。

她的阿蒂哥哥回来了。

两个人拥抱了很久很久，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可阿蒂的鼻里只有格雅身上的檀香味，他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儿，他想带她离开这。

不远的地方传来呼喊声，好像有人在呼喊阿蒂的名字。格雅把阿蒂推开，眼里闪过一丝果断。

“阿蒂哥哥，你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她咬着自己的唇，想竭力控制眼眶里打转的泪。

阿蒂摇摇头，“你在说什么！要走一起走！”他低吼着，心跳加速。

“你杀死了他们，杀死了二长老的小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格雅再次哭出声，“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你带着我是逃不出南越的。”

“我走了你就要代替我去死！”阿蒂吼了出来，这一声也吸引了其他族人的注意力，他们开始聚齐在一块，循着这一声吼讲走来。

格雅也是看到了那愈来愈近的火光，她对着阿蒂大喊：“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我......”阿蒂哽咽住了，他看见格雅拿起了地上的那把沾满血迹的短刀架在自己的脖子前。

“走啊！”格雅哭得惨烈，“格雅不会那么轻易死的，格雅等着阿蒂哥哥回来带走我。”

“离开南越，去中原！去中原那获得属于你的力量。”格雅把刀丢开，她笑了，笑着对阿蒂挥手。

阿蒂看着格雅展开了手臂，她是想挡住身后的那些火光，呼喊声也是慢慢逼近，阿蒂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了。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上前狠狠抱住格雅。

当厄嵩等族人走到格雅身边时，阿蒂已经离开了。冠鲁翰蹒跚着脚步，他在这些尸体里寻找自己的小儿子，在确认其他尸体都不是冠戈后，他看到了格雅身后那具头颅碎裂的尸体。

他忽然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举起。这可是他最爱的小儿子啊，尽管他让自己在族人前丢了人，可也还是他的儿子啊！

他猛地起身，眼里带着愤怒，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格雅宰了祭奠自己小儿子的亡魂。可是厄嵩挡在了他身前，他被厄嵩的威压逼醒。

“族长！”冠鲁翰指着厄嵩身后的格雅，“肯定是阿蒂杀了我的儿子！这个女人把他藏起来了！”

“你胡说！”多珂的声音在人群里窜出，他也不管自己的哥哥拉扯他的身子，他直直地瞪着冠鲁翰。

“阿蒂哥都伤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多珂眼神瞟到了格雅的身上，看到了她那裸露的上身和那被扯碎的裙摆，他瞬间明白了些什么事。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热，“冠戈喜欢欺负女孩这是所有部落男儿都知道的事！他是想欺负格雅姐！他......他！”

多珂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声巴掌盖了过去，是他的哥哥多偌抬起了手，多偌觉得自己把弟弟惯出事了，他刚才的话已经给他们一家带来了灾难。

“你是要害死阿爸阿妈吗！”多偌红着脸，脖子上的血管跃动着，他又何尝心不痛，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打了自己的弟弟。

多珂只是低着头，手捂着被打的脸。所有人都在看这对兄弟，低声细语的谈话在他们当中响起。

多偌是听得到的，他只觉得每一句话都像是磨好的大刀，一刀一刀刮着自己的肉。

“够了！”格雅喊了出来。

“你们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格雅缓缓地瘫坐在地上，她低下头拼命地摇，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

厄嵩叹息一声，他抬手止住人群的躁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转过了身子，低头看着在哭泣的格雅。

“阿蒂呢？”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并没有厉声质问格雅，他蹲下身子轻轻摸过格雅的长发，就好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女儿。

“他走了，你们永远也找不到他。”格雅唔咽着抬起头，看见厄嵩安静地看着自己，两人默默相对，厄嵩站起身。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厄嵩不愿再多看格雅一眼。

“我不后悔。”格雅清澈的黑瞳里闪过坚定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