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星系边缘的那场战争，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斯图尔特果断从空间站撤了兵，留下因内讧而乱成一团的中央自卫队。

韩部长临阵夺了麦芬迪的军权，立刻激怒了首都星的一众官员们。然而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动作，韩部长就果断提交了麦芬迪犯罪的一系列证据，而其中最骇人听闻的就是从战争中所查获的、那批非官方制造的机甲。

一个政府官员，竟然私自囤积军火？而背后的资金来源，竟然还和第三星系的财阀有关？

之前是你弹劾元世勋私通外敌的，但现在看来却竟是贼喊捉贼啊！

愤怒的声讨如浪潮般淹没了星级政府，民众们不敢相信，当真正的危机来临之时，他们赖以信任的政府和军队不仅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暴露出来的竟全是乱相和腐败。

如被虫蚁侵蚀了地基，大浪一冲终于露出原形。

麦芬迪本来就出身平平，全靠民众支持走到今天，如今东窗事发也墙倒众人推，案件转天就移交给了最高审判厅进行加急审理。

如此一来，中央自卫队首长的职位却又空缺了。

韩部长亲自上门，去求见元世勋。

元家经过搜查之后的狼藉都已经被收拾完毕了，家具也恢复如初。韩部长到的时候，元世勋正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袖子裤腿挽起，在院子里种树。

那天的阳光很好，元世勋亲自用铲子挖着坑，把一颗颗树苗栽进去。韩部长站在花圃旁边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却发现他没怎么听。

“首长。”韩部长忍不住道，“您是怎么想的，能不能跟我说说……”

元世勋正用手把土坡拍平，平淡地回道：“我已经不是首长了。”

“您、您怎么能这么说呢！”韩部长立刻急了，“外面多少人都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呢！这次也是多亏了有您在暗中的领导，麦芬迪才没闹出太大的乱子。现在万事平息了，您还可以和以前一样，拿回应属于您的东西啊。”

元世勋笑了，“应属于我的东西？是什么？”

他锤了锤有些酸的腰，直起身来。

刚种下的树苗还矮，不过到他肩膀左右，根本不足以遮挡任何的风雨日晒。他这些年来日夜奔波、宵衣旰食，每每往出空落的窗外都觉得遗憾，却从没有时间重新培育那些因裴梦里去而枯死的树种。

幸好现在弥补，也不算太晚。

韩部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急得连连跺脚，正想多劝两句，却听元世勋说：“我那两个孩子，还被你关着呢？”

“两个……”韩部长愣了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哦元燿和裴云吗？您放心，现在就是在走程序。您一旦回去了，我今天晚上就把他们——”

元世勋平和道：“他们两个掺合的事也不少，太轻易放出来惹人非议。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第三星系的事不是还没有解决吗？既然所有人多说元燿私通了外敌，那不如就让这小子去问斯图尔特，问他是不是打算赖在拉甘星一直不走。”元世勋微微一笑，“他开这个口，比你亲自出面要好多了。”

韩部长恍然，“哦，的确是。呃等一下……”

首长要是回去了，哪还轮得到他“亲自出面”啊？

看韩部长的脸色又化为焦急，元世勋摩挲着树苗鲜嫩的新叶，叫了声他的名字，“韩廷。”

“是，您说。”

“先去处理第三星系的事吧。”元世勋含笑，“其他的东西，之后再说。”

韩部长想了想，现在外面一片混乱，如果首长急着回去也难免树大招风，惹人嫌话。倒不如让首长在背后指点着，他在前面跑腿，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思到这，韩部长终于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瞥了眼他离去的背影，元世勋笑着摇摇头，又回身抬手拢了拢小树的枝桠。

十年树木。

如此算下来他甚至都不用等到两鬓苍白，就能再次看到窗外的亭亭如盖。

不幸之中，终有了一丝万幸。

——

裴云和元燿被带回首都星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蹲着吃牢饭。

关押他们的地方是首都星的拘留所，往日里只收押一些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毛贼，但现在刻耳柏洛斯监狱还在修复之中，他们这些刚被逮进来的人没地儿去，索性一股脑都被塞进了拘留所里。

这可苦了一众拘留所的“原住民们”。

他们这些小混混们，连罪犯都称不上，脾气上来了最多砸个桌子、拿小刀威胁个人，哪儿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战犯？

又到了晚饭的时候，平日里乌烟瘴气如恶虎抢食的食堂里，如今鸦雀无声。在这儿劳改了好多年都没学会排队的混混们，此时一个个端着盘子，跟鹌鹑似地窝在墙角。

“看见打饭的那俩人没？就那一男一女，都是斯图尔特的左膀右臂。”几个人互相嘀咕，“从刻耳柏洛斯监狱逃出来的，一级通缉犯！雌雄双煞！手里握着的没有几万也有上千条人命！他们一枪就能把个小行星轰成渣渣！”

“卧槽！”五大三粗的大汉立刻慌了，“那、那他们就跟咱们关在一块儿？咱们拘留所的治安行不行啊，能——能不能保护咱啊？”

前头那人说得兴起，口沫横飞，“还有那两个小哥，瞅见没？”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远处餐桌边的两个青年。

制式的土黄色囚犯服穿在这两人身上，却是异样得出众好看。他们都身高腿长，左边的那个清秀温和，右边的那个英俊桀骜，随便往餐桌边儿一座简直跟拘留所的宣传图似的……

如果拘留所也有宣传图的话。

“这俩……”有人迟疑，“……不就是俩小屁孩吗——”

他没说完就被狠狠抽了一巴掌。

“放屁！这俩……来头可大着呢。”讲解的人喉头滚动了下，“高一点的那个是元世勋的儿子，矮一点的那个，听说他爹多少年前就是军事犯了！人家祖上就牛逼，现在又在外头闯下了一番事业，是真真儿的黑白通吃、脚踏两道。也就是栽了个小跟头进来了，只要出去，都是跺跺脚地晃三晃的大哥！”

一群没什么文化水平的犯人们直呼“卧槽”，还有人挤出来了一句，“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m..coma

此时，他们忽见元燿面带愠色地把餐具摔在了桌子上。

所有人立刻绷紧了身上的皮，屏息偷偷观察。

他身边的裴云不紧不慢地吃着饭，随意说了句什么。元燿似更生气了，扳着裴云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抬手就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这莫非是大佬间的内讧么。

裴云抓住元燿的手腕，似也有些不乐意，元燿转手又去掐他的肩膀。

……这俩人不会要打起来了吧？

“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元燿感受着衣料下的皮肤，满脸的生气，“骨头硌得我手疼。他们还每天喂你这些萝卜白菜的。不行我得找狱警去说道说道。”

“行了你坐下吧。”裴云拽了他一把，“你现在是被羁押，不是来度假的。”

元燿一说起来这个就来气，“回来三五天了就凉着咱俩，吃吃不好，洗个澡还是公共澡堂！这两天洗澡的时候还有一堆人盯着你看，我就应该把他们眼珠子都挖了……”

裴云无语。

换了谁见两个男的挤在一个淋浴间里，还拉着帘子，都会多看两眼吧？

“赶紧坐下。”裴云加重了语气。

元燿撇撇嘴，十分不情愿地坐下来，小声嘟哝：“我现在就想跟你回家去，两个人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上，我想抱着你想亲你，还想——”

“行了。”裴云一说起来这个就耳根臊红，“你呆在这儿，该干的也没少干，发什么牢骚！”

他强烈怀疑狱警已经发现了什么。这两天晚上巡逻的时候，狱警还没走到他们门口就原地掉头了，似乎巴不得躲得远远的。

元燿凑上来和他咬耳朵，“但这身囚服硬邦邦的，被子床单也不干净，晚上我都不敢把你扒光。你知道么，我早在家里买了一套真丝的睡衣，穿上跟没穿一样，等回去了——”

“喂！”

裴云一激灵，抬眼就见拉索和尤娜莉站在桌前，面色不善。

元燿的骚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顿时也没什么好脸色，“干什么？”

“我说，你们到底还打算关我们多久。”拉索重重把餐盘往桌子上一扔，“等老大亲自找来了，就等着好看吧。”

“哟。”元燿抱肩往后一仰，脸上写满了挑衅，“有本事你跟你们老大告状去啊。不过我现在也乖乖地在这儿吃牢饭呢，爱莫能助。”

裴云：“……”乖乖这二字，究竟从何谈起？

就在这时，餐厅的铁门一响，一名狱警进来叫了声：“裴云，出来一下。”

几人一愣，元神立刻紧张起来，一把揪住裴云的胳膊，“他们要单独提审你？不行我得跟你一块儿。”

裴云啼笑皆非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这是在首都星，你紧张什么？应该是首长的人来了，我去去就回。”

元燿表情立刻变臭了：“我爸的人来，为什么单独叫你去？”

“你这小脾气，两句话没说完能把桌子掀了。乖乖在这等我。”裴云捏了捏他的尖下巴，又看向拉索和尤娜莉，“你们也别急，斯图尔特应该很快就来接你们了。”

狱警带着裴云出了餐厅，一路来到审讯室，门开后果然见韩廷坐在里面。

裴云走进去，含笑和他打招呼，“韩部长。”

他们因为元世勋的关系，以前也见过几次。但往日这位韩部长除了礼貌问候外别无二话，把元世勋的作风学了十成。此时他见裴云，也只是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吃住还习惯吧？”

“都好。”裴云在他面前落座，“韩部长专门跑一趟，是不是有人需要我联系呢？”

韩廷挑挑眉，“看来不用我废话了。那怎么说，你应该也清楚。”

他开放了裴云的通讯权限，裴云痛快地呼叫了斯图尔特。

通讯很快接通了，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裴云呐，我以为你过河拆桥之后，就不打算联系我了呢。”

“怎么会？”裴云笑道，“你的人好好呆在首都星，还等你亲自来接他们回去呢。”

遥远的第三星系，拉甘星上，斯图尔特正靠站在波旁宫馆的落地窗边，眯眼向下看着。日光将他英俊的侧脸勾勒出了浅浅的金边，他嘴角依旧挂着笑，此时慢条斯理问道：“哦？那恐怕是我去了，也得亲自留下吧？”

裴云手指轻敲着审讯室的桌子，“当时你百般周折，带我和元燿去地下城避难，后来又帮我们了那么多忙，不是做慈善的吧？终于到我回报你的这一天了，一定要物尽其用啊。”

斯图尔特低低笑出了声来。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加西亚正带着一队工人拆波旁公馆的围栏。他们已经商量过了，以后要把这儿改成中央花园，主屋不拆的话就修成图书馆，或展览馆，都行。

这座房子接待过无数豪绅名媛，通明的灯火燃过了无数个长夜，它见证过所有的珍奇繁华，却唯独把拉甘星真正的居民们拒之门外。

如今，是时候变变样子了。

加西亚穿着马靴和白衬衫，整个人都似有了精神。他干活时出了汗，抬手擦了擦额头。此时他似感到身后有目光望来，抬头一看，恰巧与斯图尔特的目光撞在一起。

斯图尔特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加西亚轻咳一声，本想冷漠地转开眼。但迟疑了下后，又抬起头，别扭地冲他扯了扯嘴角。

斯图尔特嘴角的笑容渐渐柔和下来。

“裴云，我会去首都星，上法庭作证。麦芬迪、波旁、陈浣如、裴梦的事，只要是我知道的，是我做过的，无一保留我全都会坦白。然后你们该判就判，该是我的罪，我也认罚。”

“条件呢？”裴云问他。

斯图尔特轻轻将头贴在了玻璃窗上。他浓密的长睫垂下，深邃的眼瞳中，完完整整地映入了加西亚远处的身影。

“条件么……就是别判太久。”

“毕竟家里还有人，等着我清清白白地回来和他长厢厮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