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瞄着比周成对面头发半白的萧战，玩笑似的拍着自己的脸，对周成一脸恭谨的样子，方闲又把目光转向神色平稳、安之若素的周成，心想这应该是全国知名的顶级教授才能有的架子和心态吧？

周成却很随意地安之若素，也不去接刚刚萧战讲的话题，而是改口把话题转移到病人身上：“萧主任，这个病人目前的情况，和上次的那个病人的症状，有比较大的差别吗？”

萧战这边也是赶紧正经起来，一边为周成伸手拦住开了门的电梯，一边说：“上次那个病人的感染好歹还有可推测的原因，术后就起了窦道口，这次的这个病人感染啊，就毫无预兆似的。前一天看伤口都还好好的，突然一天就从引流管口渗出了脓液来。”

窦道是细菌或真菌感染后，侵袭软组织并破开至皮外形成的通道。

骨科医生日常最关注的三个话题就是，片子、手术和伤口。

好像就只是听，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好像外科的感染，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无迹可寻的一样。周成也没去纠结，跟着萧战一起穿好了进手术室前的全国几乎统一的深绿色洗手衣后，便来到了手术室。

到了手术室里，又是一堆人迎了上来，包括麻醉医生和跟着萧战一组的下级医生，口里纷纷说道：“周老师，可又把你盼来了。”

“周老师好。”

“周老师，您可是好久都没来咱们浏阳了啊。”

周成都一一客气地回应而去，然后先到手术台旁看了看已经完成了消毒铺巾，还没有贴膜，只等周成上台看了病人后，就马上可以贴膜开始手术。

萧战在周成看了伤口将近有一分钟后，才敢打扰，一边往手术室白炽灯通亮的阅片器方向指，问：“周老师，要不咱们先再看看片子和核磁？”

普通的片子是X线，X线上的内容不多，但也不少。初入门的人可以在X线上看到骨骼，但在有些人眼里，却可以看到很多内容，其中就包括感染征象。

核磁是示软组织的神器，大概的意思就是按照H原子的多少显示亮度，所以最容易在核磁上看到的就是脂肪与积液，但也可以比较深入地看到肌肉走向，更加厉害的可以读懂患者的神经走形！但这需要影像科剪辑核磁的医生也要懂才行。

周成当时就摇了摇头说：“核磁和X线我都看过了，直接去洗手上台吧。”

萧战也不觉得尴尬，马上就把周成引到了外面去。其他人也是纷纷让了开，其中就包括萧战专门为周成配备的两个巡回护士和洗手护士。

之所以要配备两个，是因为上次周成来这边做会诊手术时，那跟台的巡回和洗手人都快麻了，回家后腿和胳膊都痛了好几天。

不过在周成说话的时候，方闲则是怔住了，心里暗自想，周成不是说他没看过病例资料的吗？好嘛，这又是在故意给我下套呢？

周成走到手术室门口还没见方闲跟上，马上回头道：“小方，跟上来，去洗手，准备手术了。”

方闲马上转头跟上，然后一边走，一边对杨小洛说：‘小洛，你自己找没人的地方先自己玩啊。’

杨小洛点头，左右轻微摆着头，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就盯向了麻醉医生所在的病人头前。

等洗完手，穿戴了无菌手术衣及两层外科无菌手套，周成和方闲与萧战就来到了手术台旁。周成和萧战自觉地站到了主刀位和一助位。

主刀位在顺手术台平卧位病人的右侧正对膝关节处，一助在主刀位的对面。另外的二助在周成所在位置沿病人的下手位，三助在二助的对侧，四助则是在主刀位的上手位，这些位置都是被萧战组的人自动补齐。

留给方闲的就只剩下没有固定位置的第五助手的位置。方闲才靠拢，萧战便对着三助上的人说：“黄天龙，你和小方换下位置，周老师可能更加习惯小方给他做助手。”

黄天龙就是站在周成下手位的人，听了萧战的话后，瞳孔稍稍一迷离，但马上也就让了开。

周成默不作声，只是双手在病人的膝关节处，沿着之前所做的膝关节置换术的手术切口摸了摸，稍稍皱了皱眉。大概摸了二十多秒，待方闲与黄天龙背对背换好位置后，才说：“方闲，你也来摸摸。”

“体会一下关节感染病人膝关节处的高皮温和波动感，这在临床是不常见的。”

方闲立刻探手上去，还真就摸到了周成所说的波动感与皮温增高。而且方闲还刻意地摸了摸大腿位置，皮肤温度就要低得多。

然后偷偷看了看萧战此刻的尴尬表情，因为方闲也听出来了刚刚周成话里面的凡尔赛味道。

因为周成理解的临床不常见，可能和自己所理解的不太一样。手术后感染的病人，现在吉大附属第一医院就有好几个，所以只能理解成周成在炫耀他做的手术感染的例子少。

萧战接着笑笑说：“周老师，我们的技术和您的技术相比，肯定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让您见笑了。”

萧战也是显然知道周成说的虽然有点凡尔赛，但是湘大医院关节置换术后感染的病例，一年估计也很难碰到一两例，不像他们这样的地级市医院，一个月估计就有可能有那么一例。

感染几率，和主刀的手术水平，肯定有一定的关系。但膝关节置换术，也是浏阳市人民医院常规开展的手术之一了。

周成也自然是晓得了自己刚刚讲的这话有另外一层可被解读的含义，但也没多加解释和掩饰，直接说：“圆刀，备电刀，电切调35！电凝调25！”

圆刀就是普通的圆刀，也叫大刀，有点青龙偃月的意思。电刀是新一代的科技产品，可进行电切和电凝来进行止血，一般优秀的主刀医师，都有自己习惯的电凝和电切功率。

今天有两个巡回护士，自然够得跑，马上就去电刀主控面板处调节了。

然后周成也不犹豫，用圆刀沿着原手术切口，直接划拉了下去，切口的弧线与之前的切口恰到好处的一致，不多也不少。

圆刀切下，因为这不是初次的手术切口，所以鲜血汩汩往外冒出，但对面的萧战已经早就准备好了无菌棉垫直接盖了上去，等周成把手里的圆刀换成电刀之后，才一点点的把手术伤口送出来给周成电凝止血。

就只见，刚刚还疯狂往外冒血的疤痕切口，在周成的手里，一下子就恰到好处的止住了血，止血都是靠点的，而不是像很多骨科医生就沿着伤口两缘一路给烧下来，形成两道长长的烧灼痕迹。

“周老师止血的技术还是做得好啊。”萧战心里感慨着，嘴里却是拍着马屁。

一路直接烧下来，那是宁愿杀错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像周成这样直接一点一点的，那是精准止血对伤口的保护性更加好一些，这些细节要么需要技术去支撑，要么需要耗时间慢慢去磨。

周成走得肯定是技术路线，止血的速度非常快，而且精准。

止完血后，周成毫不犹豫地就通过了髌骨内侧入路，直接快速用电刀进到了关节腔里去。

方一打开关节腔，里面可以汩汩渗出了浓稠的淡绿色脓性液体，直接破开了切口，然后就要顺着皮肤而下，还好方闲是眼疾手快地直接把负压吸引器给送了上去，把脓液都给抽吸掉了。

“注射器，送标本普通镜检+脓细胞计数+细菌培养！”周成把电刀一放，马上说。

然后周成也同时注意着方闲的反应，果然看到了方闲的负压吸引器只是深入了不到五个毫米，就停了下来，几乎与他说话在同一时间。显然方闲也是知道术中看到了脓液，是需要取标本的。刚刚用吸引器，只是为了避免脓液外冒而已。

这也是评估一个学生知识储备很重要的点，懂和不懂的反应，就在这些日常的细节里面。假如方闲啥都不知道，肯定就是把负压吸引器给直接弄进关节腔深面，那还取个屁的标本？

周成取的标本也不多，就五毫升的样子，抽吸够了之后，就直接递给了洗手护士，洗手护士转手给了巡回，一个巡回就拿着标本送去了检验科，准备拿回快速的普通镜检和脓细胞计数的结果。

方闲这时再一次把负压吸引器给送进去，顺着关节腔吸溜了一圈，因为脓液实在浓稠，一直发出“呲呲，呲呲呲”、“哆哆哆哆”的灌擦声和空气挤压爆音。

“上次清创是什么时候，这脓液多得有点不太正常啊。”周成看向萧战问。

萧战此刻压低声音：“就在一个星期前，上次还没这么多脓，不知道怎么搞的，越来越多。”

方闲虽然没说话，也还在拿着吸引器在关节腔里面画着U字扫着脓液，但心里却是吐槽着刚刚看到的病人膝关节上方，深红色几乎发紫的红色大boss。

它的名字和等级方闲虽然都看不到，但它的体积和颜色，却是方闲到目前为止，看到过除了‘薛勤’之外的最恐怖的了。今天要做的，应该是一场恶战。

它此刻懒洋洋地，睁开淡紫色的瞳孔，随意地扫视了四人一眼，接着又无精打采且不屑地伸了伸懒腰，然后随意翻转了一个姿势，双眼中甚至连不屑都懒得表达，直接把所有人都无视了。

方闲未听到它说话，也不知道是它说不出话来，还是自己没有听到它说话的权限。

这能是常规的怪物么？

方闲肯定不信。

膝关节置换术后感染清创术，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清创，彻底地清创，但这个，似乎在周成的眼中，都并不是什么事。在萧战等人帮忙拉着小弯拉钩，彻底暴露出膝关节内的手术视野后，周成很是利索地，一步一步地开始用电刀切除腐肉来。

方闲把脓液都吸干净后，露出来的膝关节表面骨骼，都是淡灰色的，而膝关节附近的软组织，也是浅粉色的烂肉色，散发出着阵阵恶臭，与电切烧灼蛋白质散发出的焦糊味混杂，让人有一种要晕过去的感觉。

但周成似乎并没有被这种味道影响到，仍然先继续切除着浅粉色的烂肉组织。

“成骨髓炎了。”正这时，忽然站在了麻醉医生专用头位看着手术过程的杨小洛非常笃定地开口道。

杨小洛的话，只有方闲能听得到，他抬头看了看杨小洛，神色十分惊愕，只是被口罩给遮挡住了。其他人发现不了，只是看到了方闲偏头。

周成只以为方闲在躲避伤口里面传出的味道，微微笑了笑说：“以前没闻过这么难闻的味道？”

方闲马上转过头来，说：“周老师，我以前去普外科的肛肠外科轮转过。觉得还行。”

方闲这是非常有味道的一句话，肛肠外科，有的地方会叫结直肠外科，那是一个有味道的科室，特别是联想到结直肠肿瘤切除术的时候，那就是画面感也很强的一句话了。

周成也就不说话了，本来想对方闲教育几句的心思瞬间没了，方闲看到过的东西啊，肯定是比自己要讲的更加有冲击性！更加没去纠结方闲为什么会偏头的事情。继续专心手术！

方闲抽空，再次瞥向杨小洛，问：‘小洛，你怎么知道这个病人肯定有骨髓炎了啊？’

‘你才多大啊，知道什么是骨髓炎吗？’

方闲觉得有点好奇，按道理来讲啊，杨小洛这才十三四岁，正是初中生的青春年纪，哪里有机会基础到临床医学这么高端的内容，而且即便有机会接触，在她这个爱琼瑶的年纪，也不会有这样的兴致啊。

杨小洛今天的表现很好，甚至和方闲相处几日后，结巴都稍稍好了些，只是不敢把音节放得太多，仍然指着伤口内对方闲说：“闲哥哥，肯定是骨髓炎。”

方闲当然相信杨小洛讲的是真的，这么多脓液，之前还做过膝关节置换，只是他很好奇杨小洛为什么会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书上，书上，看到过。好多书，好多书上都看到过。”杨小洛扑闪扑闪地对方闲眨着眼睛。

接着杨小洛似乎害怕方闲不信似的，偏头再说：“闲哥哥，看的，蓝皮书，第三十六章，第一节，第二部分，1562页.”

在说到和书有关的时候，杨小洛立刻不结巴了，很是顺畅地说了出来。

方闲：？？？

一群很大概率的名词，从方闲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阿斯伯格症候群？

自闭症？天才症？学者候症群？

杨小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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