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碧湖的黄昏》

第一部 失去的岁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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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学不久,我们学校就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我们班的苏汉生同学到乌镇街市上购买水果,返回途中被一个精神病患者用斧头砍破头颅,当场殒命……消息传进校园,师生们无不愕然。

苏汉生生就一张娃娃脸,秉性温和,待人宽厚,说话细声细语,不急不躁,是个深得教师喜爱的好学生。他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对待学习的态度却极其认真,遇到不懂的问题总是虚心向老师或同学请教,平时他请教最多的是自己的同桌——他的同桌恰恰是陈少红。在同学们的眼里,这同桌俩的关系有点特别,陈少红人才出众,难免矫情些,然而她的一些小毛病全被那些仰慕她的男同学当成了美德,视她如女皇一般。而她旁边的苏汉生则如一个卑贱的奴仆,他总是悄没声地负责课桌和板凳的卫生,而且只要陈少红在旁边坐着,他便侧着身,生怕影响了对方,自己的胳膊肘从来不敢伸向陈少红这一方;除非上课回答问题,否则只要陈少红站着,他苏汉生便不肯独自坐着。同学们嘲笑他窝囊,也有的取笑他生在福中不知福。但他全然不理会这些,依然我行我素,甘愿永远做一片绿叶衬托在陈少红这朵红花旁边。

陈少红有个特别的嗜好,喜欢吃石榴。正赶上石榴成熟的时节,陈少红自己懒得上街,便请苏汉生代劳,于是赶巧撞上那个疯子,悲剧就发生了……悲剧发生以后,有的同学怪罪于陈少红,认为她对苏汉生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话传到陈少红耳中,她装作无动于衷,内心却极不服气,毕竟是一场意外,谁能料得到?然而不管怎么说,苏汉生已经死了,说再多的话也活不过来。

苏汉生的家长到学校收拾遗物,新任班长余同哲拉着我全程陪同,后来为了照顾苏汉生的母亲,张老师又把陈少红派了去,一切在无言中进行,最后我帮着整理被褥的时候,发现褥子下面压着一叠学校食堂的机动餐劵——我们那时候吃份饭,每个月十二块钱,每天一斤粮食,男同学一般吃不饱,解决的办法就是另外花钱买机动餐劵,用餐劵在食堂购买主食(只有馒头或窝头),餐券是油印的,每张三厘米见方,上面盖了学校后勤办公室的印章;十六开的白纸,每张上面能印好几十个小票,每个小票能在食堂换一个馒头。我把那一摞饭票拿在手里,扭头看看一边的余同哲和陈少红,意思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余同哲会意,问我有多少,能退多少钱?我赶紧清点出一个准数告诉他大约能退十块钱。余同哲说:“学校的餐券他们带回家也是废纸一张,退掉换成现钱吧。”陈少红提醒说:“今天换不了,周一下午才能购买餐券,今天是周三,没人值班,要想现在办,会很麻烦的。”我见状灵机一动,将那摞餐券折起来塞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掏出十块钱塞进苏汉生的被子里。这些细节余同哲和陈少红都看得真切,但谁也没提出异议。

然而这一件小事却给我惹出了莫大的麻烦。

不久之后,也就在约会陈少红之后的第三天晚上,我照例撕下一份餐劵到食堂的机动饭口买了一个馒头,大师傅将餐劵扔进饭票盒里,站在一边监督的食堂管理员随手拿起那张餐劵瞧了瞧,然后吩咐大师傅将我喊回来,并带我到后勤办公室问话。

我莫名其妙,想问清是怎么回事,对方不开口,只好端着饭盆跟过去。

那位管理员年纪不大,好像是刚结过婚,我依稀记得有些日子没见到他,几天前回来时身上西装革履,精神头十足,脸上弥漫着春风一样的笑容。猜想必是个新上位的新郎官……这位管理员姓卢,我们都叫他卢老师。

卢老师清清嗓子,开始询问: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十七班,我叫王建弘。”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卢老师摆弄着那张餐劵接着问:“你这餐劵是哪儿来的?”

我回答说是自己买来的。

卢老师追问:“从哪儿买来的?”

我感觉有点不对头,反问:“怎么了,这张餐券怎么了?”

卢老师的眼皮往上翻了翻,继续说道:“我实在是懒得和你废话,开门见山说吧,你这张餐劵是伪造的。”

“伪造的?”我十分诧异,“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卢老师说,“我自己亲手刻印的还能分不清真假,你这个餐券刻印的可粗糙了,墨色也重得多,给你一张咱们学校刻印的,一看便一目了然。”卢老师果然递给我一张餐券,让我对照,等我确认两种餐券的确不一样之后继续说道,“实话告你说,几天前我就发现有人使用假餐券,今天总算让我逮着了……我心里有数,你就实话实说吧,你一共用了多少?”

“有十来次了吧,每次用一张。”

“手里还剩多少?”

“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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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卢老师说,“这句话倒是痛快,走吧,带我去把剩下的饭票拿过来。”

如果那些餐劵真是假的,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带卢老师回到自己宿舍,将剩下的餐券一股脑交到卢老师手上。他清点了数目,然后全部带走,末了告诉我吃完饭到后勤部办公室接受处理。看来真是惹祸上身了,我有点委屈,也有点胆怯,冷静一想,那些饭票是有来路的,班长余同哲和陈少红都可以作证,余同哲虽然请假走了,陈少红却在……不过这事一旦要是说开了,肯定会追查到苏汉生身上,然而苏汉生已经死了,他是上街买石榴的时候被一个疯子用斧头劈死的,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八周岁……谁能忍心把脏水泼在一个枉死的人身上,哪怕错误就出在他身上。人怎能不犯错误呢。反过来说,如果我隐瞒实情,那么责任只能自己来扛……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或许应当去找班主任解释清楚,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这个想法刚一产生,班主任张老师就来了。

他个头虽与我相仿,年龄却大得多,身体粗壮结实,喜欢打篮球,技术还不错。乌镇中学的师生们都认为,张老师要是再长高三十厘米,一定能进省篮球队。他好像很生气,黑着脸,很吃力地走到我宿舍门口,喘着气嚷道:“王建弘,你随我到后勤部办公室。”说完自个先一步走了。事儿已经来了,想躲是不可能的,于是不敢怠慢,硬着头皮赶到后勤部接受处理。

这件事请处理起来很麻烦,也很无趣,没必要在这里大费口舌,简单说吧,我不忍心将责任推给已经夭折的苏汉生,破坏他留在同学们心里的形象,就自个把事儿扛了下来。我的班主任对这件事十分诧异,逮住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大致意思是说:王建弘你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怎么尽干些莫名其妙的勾当给班集体抹黑,你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吗?倒不是因为你骗取了学校食堂的馒头——馒头是有价的——关键是性质太恶劣,你不但印刷了餐劵,还偷刻了后勤办公室的印章,你现在是个中学生,顶多也就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这么早就学会搞这一套,将来走上社会那还得了,真是太无法无天了。到后面,他几乎是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拿我的脑袋当篮球拍。我又羞又恼,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搞得脸红脖子粗,恨不能钻到卢老师的办公桌抽屉里,好在我当时还算理智,心想张老师作为我的班主任也只能如此……但是卢老师可不想轻易放过我,他沉默半晌,又和张老师嘀咕了一番,然后命令我在两天之内将刻制假餐券的工具包括假印章全部交到后勤部,否则就提交到学校教务处,让学校领导处理……要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事儿可就惹大了。

作假的不是我,因此作假的工具诸如刻板、蜡纸、油印机、假印章等等,怎么可能交出来。我曾想到谎称是找人代印的,但转念一想,假如卢老师跟我较真,非要顺藤摸瓜查下去,反倒会弄巧成拙,对我更加不利,琢磨再三之后只好硬着头皮欺骗老师说刻印餐券用的工具都被我扔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卢老师正经不信,就翻来覆去做我的思想工作,教导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样一来我便被他折腾的焦头烂额……一个礼拜的时间里除了晚上睡觉,我都憋在后勤处悔罪思过,到后来卢老师一个人不够用,又叫了两位老师参与进来,在几位老师的轮番轰炸下,我几乎缴械投降,差一点吐露出实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虽然不是光彩的事儿,内心里却有英雄一般的悲壮感觉。

然而事情往往在山重水复的时候才柳暗花明,两天之后张老师突然寻到后勤部,对我说,有陈少红为我作证,那些假餐券不是我伪造的,我的嫌疑被洗脱,可以回教室上课了。

英雄梦碎……我从后勤部出来,我气呼呼回到课堂上,一屁股坐在苏汉生先前坐过的位子上,对着陈少红怒斥道:“陈少红,你瞧你干的什么事儿?”

陈少红大惑不解,连忙追问:“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明白。”我没好气地回答她。

“我不明白……王建弘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这样对我?”陈少红做出委屈的样子,话说的也咄咄逼人。

我便提醒她说:“机动饭票的事儿,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吧?”

她好像弄明白了,不满地嚷道:“你咋就不明白……是张老师看出假餐券的事儿另有隐情,才找我了解情况,或许我就不该说实话,看你能扛到啥时候。”

“能扛到啥时候就扛到啥时候,反正这是我的事儿。”

“你的事儿……你这是在代人受过……”

“屁话,”我反驳她说,“别以为你在干好事儿,苏汉生已经死了,咱们没理由这样对待他,尤其是你。”

陈少红像是被触动了,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却继续狡辩说:“我很特殊吗?等一等……请你先搞清楚,我这是在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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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稀罕!”我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冲她喊完,我的心情并没好转,反倒有些落寞,回到自己座位上,老半天盯着她看,偶尔能瞅见她秋水一般晶莹的眼睛里泛着浪花,脸上那一对小酒窝也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有点后悔莫及,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的心思一刻也不停地围绕着陈少红旋转,我费尽心力,做出种种努力,无非是想求得她的理解和原谅,我自己造成的裂缝必须由自己缝合并熨平。然而陈少红在这个时候却变成了铁石心肠,仿佛丧失了尊严的孤傲的公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耐心,都无动于衷,冷若冰霜。直到九月底前的那个星期三,在张老师的体育课上,众目睽睽之下我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双杠上跌落下来,才迎来了转机。

下星期一就是国庆节,学校已经发出通知,从星期天开始放假三天,离家远的同学已经开始考虑回家的行程了……自打张老师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体育课就多了一半,多出来的一半大多是自由活动,这个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又是体育课,又是自由活动,一上课,同学们有的跳绳,有的打篮球,也有的在单杠上练习引体向上,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张建平则是在双杠上玩耍,期间我注意到陈少红和另外两名女同学只是在操场上瞎转悠,一会儿走到篮球场,看别人打篮球,一会儿跑到单杠下面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完了向双杠这边走来,我坐在双杠上面看她们走近,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国庆节就要到了”,话音没落,突然起身抓住双杠像是要做一个什么动作,结果我脱手了,然后就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坚硬的土地上……和我一块儿在双杠上玩耍的张建平以及从一边赶来的陈少红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但是等他们看清楚时我已经脸朝下跌落尘埃……对我的救援立即展开,有同学从学校食堂叫来了一辆拖拉机,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抬上车斗,护送到乌镇卫生院。我的伤势并不重,能看到的外伤就是嘴唇磕破,一颗门牙光荣下岗,即便这样我也在乌镇卫生院打了三天吊瓶,直到星期六下午才出院。这三天里张老师安排张建平往卫生院跑了好几趟,直到星期五晚上他确信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不再需要任何照顾时才没有再来。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陈少红竟然出现在镇卫生院……

我是在病房里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我站在病房里的玻璃窗前向外张望,能看得见卫生院的大门和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在秋天宁静的黄昏里,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陈少红穿着第一次约会时的那件红衣服,手中提着一个紫色的纸袋,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心几乎跳出来,不知道该坐着还是躺着,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就走了进来。自从和他吵架以来,这一个多星期里我在她身上可是动了不少心思,但是我臆想中的尴尬场景却并没有出现,她脸上带着最自然不过的笑容,笑着说:“没事儿了吧……看样子早就没事了,你可把同学们吓坏了。”

我把准备好的词儿说出口:“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时候怎么客气上了,”陈少红说,“怎么我感觉你是故意摔下来的?”

“不,”我低头说道,“是我走神了……难道你不希望我受到惩罚吗?”

陈少红的脸色红了一下,但立即又恢复了常态,一边把两个月饼从纸袋里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一边说道:“朋友送的,分给你这个伤员两个。”

我赶紧表态说:“谢谢你来看我,没想到今年能吃上月饼。”

陈少红略有点差异,又问:“明天学校就放假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解释说:“卫生院的事儿我已经处理好了,一会儿就返回学校,学校明天起放假,但是我恰巧遇到了事情,昨天张建平刚给我带的信,县文化馆一个诗社向我约稿,需要抓紧整理一些诗歌出来,所以这个假期我就不回家了。”

陈少红并不关心诗歌的事儿,突然提醒我说:“余同哲拜托你的事还没着落吧?”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陈少红略一迟疑,装出试探的样子问:“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我赶紧接住话茬说,“当然是太需要了,我正苦于张不开嘴呢。”

陈少红半开玩笑说:“看在你那颗门牙的面子上,我就帮你一次……如果你愿意,明天带你去见一个人,但是咱们只能远远看着,不能近前搭话。”

我思量着说:“是杜国华。”

“对,”陈少红说,“你不就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没错,余同哲应该快回来了,我对他有过承诺。”这时候我干脆实话实说。

“那好吧,”陈少红最后说,“明天早上你在学校大门口等我,咱们去温河边,到杜国华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去侦察一番。”

我欣然应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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