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西蒙教堂见证了许多历史，在它那只剩几扇同时期雕花窗户的墙壁上，近代的岁月沧桑依稀可见。作为圣纳菲荠堂与现代世界的分界点之一，它背后就是层层叠叠的青瓦，和幽深曲折的石板小巷。停在教堂侧门路口的黑色马牌轿车一半隐藏在教堂高楼的阴影下，就这样在那里已停了许久。当一个走路摇摇晃晃，满头金发的青年经过时，马牌轿车的车窗玻璃缓缓降下，一只手从车里伸出，对那位渐渐靠近的男子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就像变戏法似的，那只刚才还在勾指头的手上，转眼间竟又握着一卷纸币。

彼得肖前后望了望，慢慢走近那辆车。

不久前，当他第一次从那辆车旁经过时，就发现地上掉了张纸币。是张百元华币。他俯身捡起纸币，举手想敲敲那车窗玻璃，却又把手收了回去。那辆车安装了单向可视玻璃，彼得肖看不清车里的情况。他犹豫一下，见车里没什么动静，就快步离开了。

鬼使神差，他又折了回来，就像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似的。这次，他果然看见车里那人在朝他招手。他俯身过去，那人对他耳边说了句话，就把那卷钱递给了他。

彼得肖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小声对那人说了四个字，随后便一把抓过那卷钱，转身往刚来的方向走了。车上的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发动了轿车。

两个时辰前，陶岳阳在金宓大厦三十九层办公室挨了通训。

“人不见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在薛锷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他耷拉着头说。

“难道我没让你跟紧他，牢牢盯住他，连眼睛也不能眨？”

“老板，”他为自己申辩，“从昨天到现在，我还一直没眨过眼。”

“他没回家？”

“我在他家楼下守了整整一夜。他没回去。”

“这就怪了，难道他还能上天入地。”薛锷用手轻轻拍着额头。

见老板一脸不高兴，陶岳阳更是不敢多说什么。没多久，米高也回来了。他带回的同样是坏消息：到目前为止，警方仍未打捞到孟霄欢的尸体。过了会儿，陶岳阳忽然对老板说，他认为那位姓夏的记者和孟霄欢可能是同伙，两人说不定就在一起。

薛锷起初对这个判断有些怀疑，但听了陶岳阳的分析之后，他改变了看法，“不过，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看了看陶岳阳，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米高说，“孟霄欢受命去取姓夏的相机，因计划临时有变，本该放弃任务，可他根本不遵指令，还是去拿了相机，这要么是早有预谋，要么是临阵倒戈。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要有一个人推动他完成转变。而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夏寅秋。紧接着，夏寅秋忽然到访百合百花，据说还出示了孟霄欢去他家时被拍到的照片，又向接待他的职员打听会社那几名孪生者的情况，这一出接一出，显然是有备而来。想想看，若非事先串通，他哪来那张照片？若非孟霄欢向他提供情报，他哪知道百合百花内部人员情况？后来嘛，这两人就更是一唱一和，一边谈条件，一边要赎金，配合默契。”他把目光盯在米高身上，“你说，那晚出现在桥上的人，会不会就是那姓夏的？”

“我不知道。”米高想了想道，“当时距离太远，看不清。”

“但你听过他的声音。”

“对，如果下次碰上，我也许能分辨出来。”

“好，很好。也就是说，只要找到孟霄欢，也许就能找到姓夏的。”薛锷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那位在这件事上能帮得上忙的朋友。不过，他这会儿倒不着急了，“还是你俩说说吧，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都说说，如何才能把那两人找出来。”

“追踪孟霄欢的手机，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米高说。

“没错，只要他还活着，肯定会去跟姓夏的汇合。我们当然可以通过追踪他的通讯器找到他们，不过，”陶岳阳似乎想了想才说，“我判断有一个地方可能会是他们的藏身之所。如果动用追踪系统会冒很大风险，或许可以先试试去那里找找看。”

“什么地方？”

“圣纳菲荠堂。”

“圣纳菲荠堂？”薛锷有些意外，“你认为姓夏的会去那地方？”

“夏寅秋不是一般人，所以我认为对他不能以常人的行为方式来看。”

“既然如此，就去那里找。”

“他们不会藏在那里，”米高忽然说，“而且那地方也不好找人。”

“有什么不好找，”米高话音刚落，陶岳阳就抢着道，“只要他们真藏在那儿，总有办法把他们找出来。”

“这话我同意，事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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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薛锷漫不经心的说。

米高抬头看了看老板，没再说什么。

牌楼街是圣纳菲荠堂正南面一处出入口，也是一处主要出入口。那里有一座保存完好的石牌楼，建造历史有三百年。牌楼两边是巨大石柱，上面空挑一座小型阁楼，楼顶四角搭起穿云刺雾飞檐造型，屋顶覆盖着青瓦。在帝国时代，这种牌楼作为街区划分的界标建得很多。牌楼上虽然有空间，但那其实只是象征性建筑，并不住人。

把车停在附近车场，米高和陶岳阳从牌楼下穿过，进入圣纳菲荠堂。

再次回到这片充满儿时记忆的地方，米高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本是个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人。自从上次来找了那个卖二手机的小子，遥远的记忆仿佛已被重新唤醒。

“咱们该从哪里开始找？”

“我以为你知道。”对陶岳阳的问话，米高反应冷淡。

“要不，先去问问上次那个什么都不肯说的匈若利小混蛋？”

“为什么？”米高反感地转过身，“你认为他会开口？”

“我就是不信，这里的人会不喜欢钱。”

“那是因为你对这地方完全不了解。这里的人，无论你给他任何好处，他也不会开口告诉你半句真话，尤其是像这种打探人行踪的事，是不会有人给你说的。”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因为守口如瓶是这地方的规矩。若有人为了蝇头小利，向来打听消息的人透露半个字，他所得到的好处也会变得毫无价值。明白吗，死人是花不了钱的。”

“你什么意思？”

“在这里什么物品都能买，就是不能买消息。”

“我不信。”

“不信？”米高冷冷地笑了笑，“那好吧，咱们就去试试。”

“早该试试了。”陶岳阳阴阳怪气地笑着。

两人穿过弄堂，拐进一条胡同。除了门小，那间杂货店还真像一家普普通通的铺子，屋里灯光有些暗，但货品琳琅满目，苍黄的柏木天花板上，用绳子挂着无数亮晶晶的小吊饰，随着风转来转去，因为有些上面还拴着铃铛，所以偶尔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柜台后，小汤米和彼得肖正在玩一种家乡的纸牌。

“怎么又是你们？”小汤米抬头看了看两人。

进门后，米高就没说话，这时也没回答。他只是看着对方，表情莫测高深。

四双眼睛相互注视了一轮之后，米高这才轻轻抬了抬下巴，“难道，这地方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他冲小汤米示意，让他看他那位牌友。彼得肖脸色灰暗，眼神里显露出阵阵焦虑与不安。“这地方的规矩，我想还不至于要你们来提醒。”小汤米望着自己的伙伴说。

“不是来买东西的？”彼得肖嘴唇哆嗦着问。

“你别管。”小汤米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米高身上，“若是来买东西，随便看，若跟上次一样想问什么，对不起，没什么可说的。”他话说得很直接，很干脆。

但米高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陶岳阳有些不耐烦，刚想开口，米高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马上伸出手，阻止他把那句话说出口。他继续盯着小汤米看，一句话也不说。

小汤米叹了口气，转头对彼得肖说：“你先出去。”

“要我叫人吗？”

“不，不用。”

“好，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就叫一声。”

等彼得肖出去后，米高忽然对陶岳阳说：“你也出去，我跟他单独说两句。”

陶岳阳看了看米高，表情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出去了。

屋子里，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不管你想要问的是什么，在这里只能得到四个字的回答：无可奉告。”小汤米长吁一口气，开口对米高说，“我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你也应该还没忘记这里的规矩。如果我今天拿了你的钱，向你提供消息，一条可能会令在这里的人不再安全的消息，那么我就成了规矩的破坏者。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任何违背缄口原则，破坏规矩的人，都会变成夜枭的敌人。而他可比你们，甚至比联邦治安官都要可怕得多。”

“我知道这里的规矩，小汤米。”

“幸好你还知道。”

米高似乎想了想，忽然开口道：“所以我恨这地方，打小就恨。我恨所有在背后维护这些破规矩的人。难道你心里就不恨他们吗？一点儿也不恨？”

“我？哈哈哈，我受那些人保护，干嘛要恨他们？”

“受保护？那也只是在有人想从你这儿拿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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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不付钱的时候吧。”

“得了吧，那都不是事，你知道我指什么。没有夜枭，没有他们，联邦治安官早把这地方一锅端了。像我们这些外国移民，还能去什么地方好混？这里是我们的根。”说着，小汤米瞪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米高，“这里也是你的根。”

“这里不是我的根，也不是你的。你的根在匈若利。而对我来说，这里只是曾经困住我和我家人的牢笼。当然了，现在这座牢笼仍困着像你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老兄，看来你是发达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小汤米的语气中充满挖苦的味道，“我没被什么东西困住，我的朋友也没有。”

“当初我的想法跟你一样，这就是我恨这地方的原因。”

“所以就再也不回来？回来了也装着不认识？”

“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小汤米，就在跑一趟杀龙游戏的距离之外。”

“你什么意思？不会是来救我出去的吧？”

“我是想告诉你，人可以有更多选择，别总把自己困在原地。”

“我的好兄弟，可别告诉我，什么时候已围着圣纳菲荠堂建了围墙，拉了电网。你好好看看，这地方跟外面的世界连一道路闸也没有，大家是不是在争先恐后拎着包逃离此地？哦，没有。那种事并非只有今天不会发生，昨天，前天，从来也没发生过。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你可以离开，只要你愿意，就能像我一样。”

“对，我是可以离开。但我不想像你一样。”

“小汤米……”

“你不用劝我。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没有谁比谁活得好，谁比谁活得差，选择不同而已。就像你今天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跟我讲理想，讲人生哲学？可惜都不是。你不过是做别人让你做的事，不过是想从我这儿打探消息。”

“我是想找你打听消息。但你看我逼问过你吗？告诉你，我是例行公事。”

“公事？”小汤米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做的是公事？哎哟，哎哟，能不能透个底，让老伙计也长长见识，看看你在办什么样的公事。”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这不就对了。你不肯告诉我你做的事，我也不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各有各的规矩。”

“好吧，如果你实在不愿帮忙，总有其他人会告诉我的。”

“你可以试试。我相信你会去试。你后腰上别着枪，是把好枪，上等货。”

“你应该问问，我身上为什么能带枪。”

“看来你还真是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了。也是的，上一次回来，我还差点没认出你，虽然小时候咱俩总在一起。”小汤米冲米高揶揄地笑了笑，“你替谁做事，你腰上为什么有把能杀人的家伙，这些我干嘛要问。知道你做的事对我很重要？你完全变了个人，小米米。”

“如果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许你会重新考虑我刚才的提议。”

“少扯，你替谁做事对我来说没什么了不起，你腰上的家伙也威胁不了我。”小汤米似乎有些生气，他两手敲击着玻璃，却又不敢使劲，仿佛担心会把玻璃砸碎。

“真的不考虑？”

“不考虑。”

“好吧，那就不打扰了。”

“不送了。”

米高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陶岳阳歪着头，一只手从撩开的衣服里伸了进去，按在后腰上，另一只手垂在腿边，几根指头轻轻在裤腿上打着节拍。

“这是在干嘛？”米高冷冷地盯着他。

“没干嘛。”

“那就走吧。”

“消息问到了吗？”

“问到了。”

“在哪里？”

“就在这里面，不远。走吧，我这就带你去。”

“不叫上外面的兄弟？”

“不用，就咱俩过去就行了。”

“很抱歉，刚才我已经通知他们了。”

“你叫人了？”

“对，这次必须保证抓住他们。”

“你已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不，还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米高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什么也没说。

刚才在店里，他注意到小汤米的手指一直在玻璃柜上来回划着。那根手指上沾了水，在重复画着几个方块字。米高忽然意识到，他想给自己透露一条消息。

他已在心里默念出那几个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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