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事》

第一章 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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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公子!”

翠绿环合,碧流交冲。数点曦光参差,穿透四下联袂长林,盈盈筛落一地斑驳琼影。此刻虽尚值早春,然偌大青城山中却早已草长莺飞,举目一派焕然新生。

倏地,几许细碎人影匆匆闪过,掸落点点料峭露华,又教虫鸣充斥双耳,此起彼落不觉聒噪尘氛。

“少公子!你若再不肯随我回去,我……我……”

少顷,从那身影来处又踉跄着跑出一人。浑身青布短打,更似满腔焦急,五官正紧紧绷缩,蜷在脸上方寸一隅。

“唉!你这人可也真是!”

听到这小厮气喘吁吁,言语略带哭腔,远畔林中忽的传来人声。其音悠远绵长,倒似是内力颇有根基之兆。

旋即,一个约莫少年之人身形连纵,在其面前安然站定脚步,“咱们也不过是随意出来走上一走,哪里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此人面容俊朗,一张看似少不经事的脸膛棱角分明,然双目却犹是透着几分狡黠精明,浑与常人殊为迥异。

“少公子!你闹也闹得够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虽说少年总算愿意现身,那小厮却依旧愁容不展,“教主曾交下严命,无论何人也不许无故来这北麓走动。现下这事若教他老人家给知道了,还不知究竟要发怎样大的火气!”

对此,少年只是胡乱一挥臂膀,满口大咧咧道:“先生平日里总说这要严惩不贷,那要严惩不贷,可你又哪曾见过他有一次当真发火动怒?”

“哎!但须咱们时时小心在意,不教旁人抓住了把柄。他老人家嘛……便也自然只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

那小厮满脸哭丧:“是了!璇烛教主固然是菩萨心肠不假,咱们做弟子的人人感恩戴德。可难不成少公子你竟忘了,在他旁边倒还有一个鲜于太师父么?”

“那老头儿从来说一不二,可着本教上下也只肯礼让教主三分。倘若咱们一不小心撞在了他的手里……那也非要有个好的不可!”

少年一挺胸膛,口中讪讪发笑:“我的好子昀!此事你只管你放心!我顾少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鲜于太师父当真怪罪下来……你便说是拗我不过,这才被逼无奈一路跟来。”

“如此一来想必他老人家非但不会怪罪,只怕还免不得要将你大大的称赞一番才是啦。”

“少公子你又拿我来说笑了。”

子昀抬手,三两把拭去颊间汗水,嘴里却已自顾自般嘟囔开来:“鲜于太师父的厉害,本教上下又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胆敢拂了他的心意?”

“先前教主教您读书时,我也曾跟着插耳偷听了几句。至哉乾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敢取这样名字的人,那又怎会是个什么寻常角色?”

“你这小子!倒同我编排起鲜于太师父的不是了!”

少卿脸上凝嗔,右手食指一伸,假意朝他额上戳去,“何况你只知其一,却实在不知其二。岂不闻夫求贤者上以承天,下以为人?那么这承天二字的意思,不就较你所言万万不同了么?”

“再者,说来说去也不过只是个名字罢了。便像先前先生为你取名,莫非这里面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深意不成?”

“少公子是主,说来说去,我也不过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下人罢了。”子昀本就辩他不过,更被这一番掉书袋的话语搅得心烦意乱,一时只觉头脑昏昏。

少卿满脸赔笑,上前轻轻抚过他一条背心,口中连声宽慰道:“诶诶诶!哪里有什么主呀仆的?咱们两个从小一齐长大,那就如同骨肉兄弟……”

冷音乍起,微波净澄。少卿神情骤变,陡然侧过身来,不住朝四下张望。再见他足下步伐趋合有度,双掌暗中内息流转,凡此种种一并而观,俨然竟是一副如临大敌之态。

“少公子!你这是……”

少卿却不答话,只示意他暂且噤声倾听。子昀心中疑窦丛生,茫茫然依言照做,可听来听去也惟闻周遭清风鸣响,飞鸟呕哑,全与平日丝毫无异。

“看来这里果真是热闹的紧了!除了咱们两个之外,倒还有旁人登门拜会!”

少卿冷冷一笑,旋即转过头来,向子昀压低声道:“你这便回去转告先生,就说咱们青城山中来了外人,请他务必早作准备。”

“那少公子你要怎样?”

“此人来者不善,单不知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少卿言语不辍,脚下却已迈动步伐,遥遥朝左首处一片竹海发足而去。

子昀大急,慌乱中忙飞身一跃,就此挡在他面前,“不成不成!少公子你若有个闪失,那又教我怎么向教主和鲜于太师父交代?”

“还是你回去报信,我……”

“你连刚才那声音是从何处而来都不知道,那又要到哪里去找寻?”少卿眉头大皱,直言将他打断,“何况咱们两个当中,我的武功较你为高。于情于理,总是我留下来的为好。”

“可……”

子昀欲哭无泪,一张小脸忽红忽白。半晌这才猛一跺脚,宛若生离死别般频频奋力点头,“我一定将公子的话一字不差交代给教主,少公子你……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是了是了,此事决计耽搁不得,本教上下数千口性命,说不得便担在你一肩之上。”

少卿神情微妙,见子昀几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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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萦回,确已在林间远去,一时反倒慨然长叹。本来脸上密布阴云,竟在顷刻烟消云散。转而眉飞色舞,一派喜形于色。

“子昀呀子昀,你可千万莫要怪我!倘不是你整日价里追我追得太紧,我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日后要是先生问起,那也只好请你多多担待些啦!”

动影翩连,倏倏作响。弥弥水息氲开薄纱软绮似的寒凉,恍惚浸透衣衫,化作万千金针细缕,暗暗砭刺沁润肌肤。少卿步履如飞,腰畔两道衣摆齐齐划在身后,远远望去更似一只振翅白鹭,高低起伏,渺如呜咽。

此刻他樊笼既脱,心下里浑是说不出的畅意自如。思绪飞扬间,纵连身畔万千环合翠绿亦不免变得分外亲近,直教人平白复生喜色。自此一连两三个时辰,即便周遭景致早已同先前大不相同,然少卿却不曾流露丝毫倦容,反倒是兴之所至,那便大可一往无前。

过不多时,自万顷浮光掠影中,忽然蓦地现出片偌大白地,实与先时古木长林迥然不同。而等离着彼处越来越近,一座坟茔终于自影影绰绰间愈发清晰起来。

他足下倏倏飞掠,俄顷安稳落定。这才看清坟前一座墓碑通体素雅古朴,好似浑然天成。所不同于寻常之处,则是整个碑面不见丝毫刀刻斧斫,遍观殊无只言片语。可再看自己脚下贡果香烛一应俱全,显然乃是时常得人前来祭拜,那么这墓碑上又如何会如眼下这般空无一物?这可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先生从来不准旁人在此随意走动,想必这里也定然是同他自己有着极大的关系。”

少卿两眼泛光,一时凝视那无字石碑,心下暗自琢磨道:“先生是普天之下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这墓中之人既是他的朋友,料想一定同样是条大大的好汉。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如这二人一般,做出些惊天昭地的大事,便教我舍去了这条性命,那也依旧在所不惜。”

他脸上神情渐趋肃穆,郑而重之在那墓前俯身拜倒,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晚辈顾少卿在此请愿,只盼此生青史留名,无愧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言及至此,他又好似忆起何等尤为紧要之事。再度叩头于地,急忙忙连声续道:“是了,还要请前辈保佑先生诸事顺意,鲜于太师父长命百岁。”

其实此地着实颇为隐蔽,举目望去惟余碧流游织若承涛山,玉干接天余翳蔽日。若非少卿今日阴差阳错经行误入,只怕尚不知何日才会遭人踏足。而自那坟茔不远处,唯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蜿蜒蛇行,一时尚不知通向何处。

少卿抬腿迈步,又是一路走去。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前方终于一片豁然。随其振奋精神加紧快行,目之所及却是数座小小竹坞。上下浑然,湛青碧绿,堆叠交错仿佛草草为之,粗略观之似与造化所就全然别无二致。

“你叫做昭阳,是也不是?”

寒声骤涌,凉意森森!少卿自幼得名师指点,一身内力倒也颇有根基。故即便此刻两人尚且相去甚远,却已足能将这一席话语听得真真切切。而便是这匆匆一听之下,竟不由教其心头剧颤,只觉这说话之人虽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然口内中气之足,依旧丝毫无所掩饰。

他不敢怠慢,遂尽敛玩笑戏谑。踮起脚来正欲上前,一声轰雷似的炸鸣竟陡然传出竹坞,直震的其人两片耳鼓嗡嗡不绝。

随即,便是个如黄钟大吕似的声音回荡幽谷,愤而厉声喝道:“昭阳是哪一个!你又是何人?”

“想不到今天竟会遇到这样一桩奇事!此人武功之高,只怕便连先生也未必能有十成胜算!”

“可这山中既有如此样的一位人物,怎的我却从来不曾听先生说起?看来待会儿若是见了他老人家,那也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这边厢少卿正苦思冥冥,先前那发问之人却又颤抖着数声轻咳,好似已然自惊悸中略微回过神来。

“广漱宫的事情,莫非你竟连半点也记不得了么?”

趁二人来言去语,少卿便躬身缩行,悄悄潜到侧畔。借门缝间一处小小罅隙暗朝屋内窥探,这才发觉原来这竹坞之中陈设其实极为简陋,种种物事摆设更颇杂乱不堪,实在不像常人居住之所。

再见如今室中两人,一个须发灰白连鬓丛生,粗观仿佛已有耄耋之年。他浑身衣衫斑驳狼藉,唇角发梢尽是积灰沉渍。不过若说最为引人注目之处,则是其右手一条臂膀,此刻竟被一根足有碗口粗细的钢索牢牢缚住,一眼望去着实分外骇人。

反观他身畔不过数丈远外,则又是一少年身材高挑,面貌绝美。一袭月白色轻衫玉带中横,腰畔左备长铗,右佩楚琼。其间宝气盈盈,即便是于金石玉器一无所知之人,亦不难料定断然绝非凡品。

乍闻广漱宫三字,老者不知为何竟忽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条条暴凸,更猛地奋力一跃。观其架势若非膀间犹遭束缚,只怕立时便要将这少年生吞活剥,就此碎尸万段。

那钢索被他扯得哗哗作响,于半空中绽开数道刺骨寒芒。少年大惊,显然未曾料到老者虽已迟暮,竟尚还有如此神威。低声惊呼着急退数步,纵连面色亦随之倏地转作煞白。

“广漱宫?我……我自然记得!那是……那是……”

老者一声长啸,一席话语冲口而出。言至中途却又戛然而止,满眼迷离怅惘,好似身坠云里雾中。

少年大喜过望,只道是他总算忆起从前过往。当下两眼放光,再度连声问道:“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我全都想起来啦!”

那老者双目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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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因盛怒之下无可抑制,竟将满口黄牙咬作格格巨响,“是广漱宫!就是广漱宫害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我……”

“是了!你定然就是广漱宫的小畜生,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口中愈说愈快,言讫亦不待那少年答话,登将一只左手疾探。五根铁条似的手指宛若透骨钢钉,一旦果真打实,只怕便是何人天生得一副钢筋铁骨,也非得当场留下命来。

少年大骇,急掣青锋当胸便刺。一剑寒芒飒飒,溢涌斗室。来势虽看似简洁明了,却又暗含无限玄妙变数。

眼见刃寒如水,摇曳幽光。老者却不慌张,反而将嘴角一咧,发出嘿嘿一阵冷笑。骤然变爪为指,阴风惨惨不消反盛,宛若针尖麦芒般迎着那剑刃纵横直上。

两者甫一相触,彼此高下立判。但闻“叮”的一声悠然脆响,老者依旧气势汹汹,手上浑无一丝伤痕。唯有两指间寒芒闪耀,赫然业已多出半截慑慑剑锋。

反观那少年面如死灰,却又不肯服输。遂掌心较力催动断剑,复向老者面门再度猛攻。

老者满脸不屑,只等他欺近前来,这才复将手中半截利刃运劲掷出。观其自空中凌风呼啸,摧枯拉朽,端的形同箭透鲁缟。

少年气息大窒,整条身子亦如被钢钉死死楔入地下,再也难以动弹分毫。凡此种种虽在转瞬,然胜负之数却已盖棺论定。那少年亦知自己一条性命注定难保,一时两睫轻颤双目紧阖,正是已然就此闭目待死。

“小心了!”

破空之声大作!少年眉宇错愕,循声但见一团清影疾若驰鹜,电光火石间飞身而至。复观来人风采卓绝,满鬓奕奕,却不正是少卿是谁?

既知老者一身武功震古烁今,少卿早已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脚下闪转腾挪,一步一趋更与八卦遥相暗合。而后右腕急转,数枚石子骤发激射,转瞬即同眼前飞来横祸砰砰撞在一处。

那剑刃吃力,来势稍辍,总算勉强同二人擦肩而过。饶是如此,少卿亦觉左臂之上一阵热辣刺痛,无疑已被罡气一击划破肌肤。

他牙关紧咬,暗提口气,猿臂长伸将那少年揽在怀中,口中喝一声“走!”,足间较力蹬空而起,同他一齐顺势掠出房去。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两人才一落定,少卿耳边便响起那少年愤然怒斥之声。惊讶之余心中气往上涌,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数步。

“我好心好意救你性命,你不来感激倒也罢了,怎的还恩将仇报,反而埋怨起我来了?”

似因自觉理亏,那少年脸颊泛红,直待喘匀口中气息,这才昂起头来抗辩道:“你救人归救人,那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便把我抓了出来?”

少卿气极反笑,只觉他实在不可理喻。转头一望自己左臂,发现上面早已鲜血淋漓,直将半边衣袖染作暗红。

“我若不把你给抓出来,难不成还将你留在里面等死么?我瞧你这男子汉大丈夫,行起事来怎的这般扭扭捏捏!”

“你!”

那少年一脸怒容,右手戟指少卿,到头来却又哑口无言。眨眼间反倒双眸湛湛蕴光,像是要当场落下泪来。

不过如此一来,可真教少卿浑然无计可施。直待一连纠结半晌,这才紧皱眉头,意兴索然道:“罢了罢了!刚才就算是我思虑不周,今后即便是有人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我也一定事先同你打个商量。”

那少年听出他话中带刺,可又似自衿身份不愿发作,当下微微挺起胸膛,振奋精神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地?”

少卿气极反笑,心道我还不曾提起此事,你却大言不惭来了个反客为主,当真是好没道理!遂无片刻迟疑,昂然反唇相讥道:“我还想问问你!看刚才那老头儿的模样,分明便是早已得了失心疯了!在这荒郊野岭,你又要找一个疯子来做什么?”

“这是本教家事,与你又有何干?”那少年不甘示弱,自始至终傲然满满。

少卿神情玩味,有意将其当场拆穿,却又苦于并无证据。陡然间,他脑中忽的涌出一计,当即哈哈大笑不绝,随脚下看似漫不经心徐徐上前,俨然将满心懊恼尽皆溢于言表。

“原来你也是教中兄弟!唉!咱们倒险些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

“既是如此,那也无妨。”

少年眉关低锁,只道先前一番说辞业已奏效,跟着亦是一般的向前迈步。孰料脚下才一动作,猝然竟觉迎面劲风啸涨。其中内力蕴含所发,倒也颇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无俦气势。

他眉宇间勃然色变,眼见周遭杀意暴起,顿时十指纷扬连动生风。顷刻间,四下“嗤嗤”轻响不绝,数记指力凌空挥洒,直向少卿周身要冲纷至沓来。

“你是楚家的子弟!”

江北楚家,百年世族,羽翼可谓遮天蔽日。近几年来更声名鹊起,大有领袖江湖正道之势。而这少年不远万里只身犯险,居然只是为前来找寻一个疯子。看来个中原委曲直,那也绝非三言两所能轻易言尽。

眼见事情败露,少年索性再无顾忌。右臂半曲虚掩当胸,左手骤然划个剑诀,正是以备少时一场恶斗之需。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若再敢……”

飞鸟纵天,撕裂青冥,一记巨响划破宇内,直震得山谷林石簌簌作响。而这石破天惊之声传来方向,赫然正是适才一片破败竹坞无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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