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魔》

第一章 残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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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江之南,有国谓燕,称江南国。

距燕太祖开疆拓土,已有百年荏苒。

江南多烟雨,也多文人骚客。

有慕名来的,有顺着道的,也有流连半载不愿离的。

文人爱景,更爱借着酒意留下些许佳赋,遂骑着瘦马,顺着古道尽头一路品着窖酒离去。

他们说江南是梧桐更兼细雨,有着黛瓦白墙,风烟俱净,澄澈得如一汪清水。或是灯影映衬着浆声,又或是满地肌肤更胜凝脂的美人。

商贾旅人到此,也是不吝惜的赞叹。

相比大漠、和连年战乱的东边诸国,这里无疑是另一处人间。

就此来说,这江南国的美称倒也不虚妄。

燕国人见惯了江南景,见外地人夸赞不休,劳什子凌波水韵、翰墨流芳云云。

他们皆是皱起眉头,认定是外来墨客自顾风骚,总喜爱些陈词滥调,故弄些玄虚。或是想吹捧番,能让酒楼掌柜少要些酒肉钱。

江南雨多,潮得很,虫鼠皆巨。外人赞时,当地人便如是说。

不吃那套虚的。

他们不看陈旧的美,毕竟就粗俗的来讲,哪怕是再美的媳妇儿,天天瞅着也该腻了。

况且燕国境内纵横数百里,多数江南百姓都从未向北横渡过漓江,亦未曾南下过。

过了漓江,便是乌龙山了,那山绵延万里,豺狼虎豹、拦路鬼瘴皆多。老辈还说那山里坠过龙。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不过坠龙一说自然是无人信的,大都觉着荒谬。龙乃传说神兽,怎得能跌死,要坠也是坠海里。

他们只晓得,这江南大燕景色倒是寻常,但那离奇事儿,倒还真是不少。

譬如大燕南郡。

南郡很南,有多南,在江南燕国境内的最南边。

也就是江南中的江南。

南郡城有间书肆,北方唤做书铺,曰同德,前朝便开着,至今算个百年老字号。

一间书肆倒没甚值得说的,寻常百姓虽目不识丁,但江南儒生多如狗,整日念叨着些不避寒暑,遂通五经,似乎无了书籍,便只剩整日惆怅踟蹰一般。

南郡城是大地方,书肆不少,郡城里南北皆有。

但唯独这同德,当地人倒是知道些奇闻轶事。

十二年前,这间铺子的掌柜老刘,某天夜里精阳消耗过度,两腿一蹬离了人世。

老刘的孬子本就整日混吃等死,胸无点墨,对书籍厌恶至深。

自是不想子承父业守着铺子,便寻思将铺子给卖咯,拿了钱好去青楼赌坊里刺激刺激。

但卖略微价高了些,因此苦等了半月也无人问津。

街坊们劝他降点银两,莫贪心不足蛇吞象。

孬子心黑得一匹,不听劝。

倒好,这天突然来了两人,准确说是一老一少。

老的是个黑衣老头,穿了身麻衣,衣裳沾着点血。其貌不扬,瘦如枯槁,面色黯沉得跟家里刚死了人似的。

少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婴儿,被衣裳遮住看不清面容,是个襁褓婴童。

听闻要卖铺子,那老头倒是毫不含糊,钱袋一甩,小刘头清了清数目,乐得是喜笑颜开地直奔某地去了。

不难猜到,这一老一少便在这同德书肆住下了。

故事到这,也不算稀奇。街坊邻居们纷纷猜测,也许是哪个富贵人家遭人报复,老管家抱着小公子跑路罢了。

江南虽太平,但权贵一夜举族锒铛入狱、或被血洗九族的事儿,也不算多骇人听闻。

但诡异的事儿还在后头。

仅仅第二天,那看似满月大的襁褓婴儿便可蹒跚学步,不需人扶持便可走动。

第三天,那婴儿便可喃喃学语。

到第四天,那婴儿便可读书写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个大字,虽写得潦草抽象,但也确实是他娘的字。

那婴儿的皮肤白得惊人,全然不似人能有的肤色,但样貌可爱,街坊邻居们都喜爱的很。

时光飞逝,那小神童刚满周岁便与十岁孩童般无异,聪颖过人,模样也是比姑娘家还俊秀。

六岁时,便可解读大学士方可研读的文章,还能写些散诗。

十二岁时,私塾的李秀才对他是赞不绝口,称其有“宰相王佐之才”。虽有些夸大其词了,毕竟秀才也未见过当朝宰相。

今年是大燕历九十四年。

白昼还残留了些,黄昏蚕食着街市的光影。

南郡中街。

人潮还算是熙熙攘攘,路过的行人络绎不绝,虽说比往年要冷清得多,但毕竟是数十万人口的郡城,倒还不算折了名气。

同德书肆的铜字招牌前,一名皮肤白得犹如病态、但却极为俊美的少年坐在竹凳上。手掌上端着个大碗,碗里有俩蛐蛐儿。

其中一个叫豆皮将军,另一个叫葱油大帅。

蛐蛐儿是老黎头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逗着玩意儿不爱沾铜臭味,纯粹是喜欢罢了。

对门卖米面的王大娘吆喝半晌,见未时过了生意惨淡便坐下歇息。她掀开水缸旧布,余光便瞅见在书肆门口摆弄蛐蛐儿的少年,喊道:

“杨焕呐,你家老黎头呢?”

少年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估摸着是上城北清茶楼,下棋听书罢了,不到申时难得回来。”

铺子的前掌柜姓刘,街坊们都叫他老刘头。如今易了主,街坊们就称呼那陈姓黑衣老头为老黎头了,也算是传承。

黑衣老头也只说自己姓黎,至于名儿倒是从未提及过,这样一来也叫了有十二年了。

王大娘听罢舀了碗水,嗔怪道:

“把这铺子留给你这半大孩子守,真是会享福啊,倒也落得清闲。”

任谁都会觉得,成天要一个半大孩童守书肆,着实不妥。

“不碍事儿,今日客人稀松得恨,除了早些李进赊了本游记,又卖了几本杂书,便是门可罗雀咯。”

杨焕抬起头来,笑着答道。

“李进又赊书了?”

王大娘问道。

“他告诉我这叫君子善假于物也。”

杨焕道。

“劳什子,俺也不懂这些学问,但这犊子定是在诓骗你,欺你年幼。你说他乡试落了榜后,不读四书五经,尽看些游记…”

王大娘滔滔不绝,觉着有些渴了,便饮了口水,随即说道:

“别的孩子都在四处摸鱼打滚、门前骑竹马儿,院后堆泥人,就你这可怜娃成天守着铺子…”

杨焕一边听着,一边观摩着大碗里的两蛐蛐儿,时不时地回应王大娘两句,不过也净是些“没事的”,“我应该的”之类的云云。

王大娘啰嗦了半晌,自发觉得累了,见杨焕不为所动便也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嘀咕着:

“若我家那混小子能有杨焕一半懂事,咱以后也能颐养天年了…”

见王大娘不唠叨了,杨焕也乐得个清静,便继续看着大碗里的“将帅之争”,好不有趣。

这二蛐斗地倒是旗鼓相当,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葱油大帅还是压过豆皮将军一筹,逐渐步入上风…

“杨焕哥哥,今儿谁胜了?”

清丽的嗓音传入杨焕的耳畔,声音宛若杜鹃鸟般令人愉悦。

“今儿葱油大帅兴致高了些,敢情是昨日喂的熟绿豆比往日新鲜了些。”

杨焕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碗里的两蛐蛐儿。

“那你怎么厚此薄彼呢,为啥豆皮将军没吃熟绿豆?”

只见那清丽嗓子的来源,便是这莫约十岁的小丫头。

模样恬静可人,虽不能算是倾城绝色,但也是清纯的可爱。身着一身翠色衣裳,头上扎着两小辫,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焕的面颊问道。

“这…喂食倒是均都喂了,莫约是腹脏的差异。”

杨焕有些愣了神,这丫头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但却也透着些童真的可爱。

“啥?私塾的李秀才跟你讲的么…蛐蛐儿也有腹脏啊?”

丫头问道。

“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和人有些差异罢了。”

杨焕目不转睛地盯着碗内。

“那豆皮将军为什么不吃熟绿豆呢?”

丫头依旧追问。

“小丫头片子又不斗蛐蛐儿,别问那么多缘由。”

杨焕有些头痛。

“哦,杨焕哥哥不愿意告诉鸢儿,鸢儿就不问了。”

小丫头极为乖巧地应着,目光便从杨焕的脸颊逐渐转移到两蛐蛐儿那去了。

杨焕无奈地摇摇头。不过鸢儿这丫头自打懂事起便爱跟在自个儿身后,虽总问些稀奇刁钻的问题,但也是乖巧可人。

杨焕和鸢儿正看得起劲,夜幕逐渐笼罩南郡城。

夕阳彻底沉到远处的山峦下,映红不再。漆黑的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蔓延。森冷彻骨的寒气浸染着郡城。

寻常的天黑自然不会如此诡异难测,路上行人的神色也开始逐渐慌张,脚步加快,纷纷小跑离去。

申时未满,暮色已至。

妖风刮了,月色不知踪影,被黑云笼罩有些模糊。

正应那不见霄晖碧月,却以天黯如尘渊。

杨焕望着天,神色一变,想着今日怎如此仓促,随即拉起鸢儿小跑进铺内。

仓惶的路人四散着逃遁开来,有些形如枯槁的老人沙哑地嘶吼着,正欲去寻云雨春宵之欢愉的公子哥们也是失了形象。

“快走,又刮妖风了……”

“上次黑风呼啸,还是莫约半月前,这回为何如此仓促……”

“是啊,快走吧,大妖要来了……”

“别想着去春宵楼了,清倌人重要命重要?”

“再不躲着,等大妖来了命都得丢咯!”

“....”

吆喝的商贩收了摊子,店面也都关了铺子,在街上带着家仆溜达的公子哥,也都往自家府里奔逃去了。

对面的王大娘也赶忙关了铺门,慌乱中手上那碗水也泼了一地。

杨焕收起大碗,他感受到了有些刺骨的寒气,走到书肆里边却并未关上门,只是虚掩着。

他知道,他家那黎伯虽有些沉默寡言,且有些万事不过心,不过每回暮色降至的时候,总会回到他当铺来。有时明明是到几里外城北去了,可暮色来临时总会准着点回来。

小杨焕只觉得自家黎老头不善言辞,也不多问。

鸢儿躲在杨焕身后,清丽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有些慌张。但看到身前的杨焕,心里兀得安定了些。

杨焕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那鬼瘴妖魔极为可怖,却每次只驻留半个时辰,每月只来一次。

只记得上月那次他躲在当铺屋内,透着窗望向外面——

一阵黑风肆虐过青石板路,那仓惶逗留在外的那人…在顷刻间便被蚕食得只剩骸骨血肉。

腐肉成片掉落,内脏崩碎。

虽离了有些距离,但他自幼目力惊人,倒也看了个大概,可把他吓得小脸苍白,连着做了几日噩梦。

毕竟城里素来太平,燕国近年虽有战事,却蔓延不到富饶的郡城内。这等血腥场面,着实令杨焕难以忘却。

郡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是惶恐不安,兜里银子越多的人,自然越是怕死。便寻思找个所谓的“道长”来降妖。人是找到了,还不少。

但那些牛鼻子道士,虽住在权贵的府邸里,享着上宾的待遇,每日吃着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彻夜有通房丫鬟侍奉着,好不快活。

直到那妖风席卷之时,满城百姓都指望着他们降妖除魔,还郡城一个朗朗乾坤时...一个个却又逃的无影无踪。

这可气得满城权贵捶胸顿足,却又只得躲在各自府邸深处,趁那妖魔走了方敢破口大骂。

杨焕心里清楚,这等妖魔是真有鬼神之能,那些骗吃喝的道人自然是不敢应对。但那妖魔从未进屋行凶,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看向窗外,郡城方才喧嚣繁华的街道,随着天幕渐暗,变得空无一人。

不论是夜夜笙歌的俊秀公子,还是平日里跋扈的捕快,都躲在街边房屋内,有些胆大的偷着窗子望向天穹,只怕那些胆小的闺秀,是一头埋进绣花枕下,“双耳不闻窗外事”罢了。

杨焕给鸢儿拿了只矮凳,自己默默算着时辰。

黎伯也该回了。

莫约半晌,一个黑衣老头推开了当铺的门。

老头身躯有些佝偻,脚步蹒跚地缓缓走进屋内。屋内烛火未燃,但能隐约看见老头那爬满整面的干枯皱纹、以及浑浊的双眼。

杨焕心里松了口气,赶忙搀扶着老头进屋,随即关上铺门,拿书铺内最重的锁紧紧锁上,再把钥匙揣进兜里。

这铺门自然是挡不住妖怪的,但也总不能敞亮地开着。

人心里,总是要点寄托的。

“黎伯,您歇着。”杨焕扶着老人坐进典当台里,赶忙端了碗水递给黎老头。

黎老头颔首,随即捧起水喝了起来,并未发一言。

鸢儿也是乖巧得紧,坐在矮凳上是一动不动,清丽的眸子有些害怕地盯着窗外。杨焕走近了些,拿了碗早晨调好的浆糊,准备拿草纸将窗户封上。

书肆的窗是支摘窗,也便是合窗。平日里都是上段支起,铺子内便也能敞亮些,少些烛火钱。

这时候城里的店铺与楼庭,皆熄了烟火,街道上漆黑如墨。

残昼逝尽,暮色已至。

杨焕看见燕雀飞于苍茫天上,而那骤然黯沉的夜幕中却只见一阵妖风掠过,转瞬朝着城镇席卷而下。

那黑风停了下来,却在当铺门前聚集成一团浓厚的黑雾。

杨焕一愣,手里盛着浆糊的碗摔落在地上,粘稠的浆糊泼洒一地。

满城皆寂静了起来。

那黑雾逐渐化作人形,是个纤瘦女子的轮廓,突兀地伫立在铺前。

杨焕赶忙捂住了鸢儿的嘴,妮子惊叫声出来了一半,便只剩下些呜咽。

漆黑的夜幕笼罩下,他却清晰看到,黑雾中缓缓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面容。

伴随着迎面而来那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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