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宜坐在榻上，满月一般的小脸儿微微低着，帕子在手指间不停地转着圈儿。

春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大姐姐，那些学子你看到了吧，可真是意气风发，又各个文采斐然呢。”说着头越垂越低，“特别是那个叫谢安的，当真是好样貌。”

说完，徐锦宜的脸变得红彤彤，就像一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而周岚，还沉浸在刚刚见到谢安时的场景。虽一身粗布衣，却难掩身上的如玉如竹的气质。今日学子之中，不乏有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的官僚子弟，皆是一身锦衣华服，装扮体面。可谢安仍有能让人一眼看到他的本事。

谢安！周岚牙关紧咬，双眼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不知不觉手中一只簇新的八宝金簪被她握变了形。

徐锦宜许久没有等到回应，扭头看向周岚，见状吓了一跳：“大姐姐……你怎么了啊？”怎么觉得周岚今天怪怪的。

周岚眨了下眼睛，手心被簪上镶嵌的宝石划破，微微地刺痛让她明白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她的臆想：“哦，没事，昨夜做了一个噩梦，刚刚又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徐锦宜声音软糯，闻言挪到周岚身旁，垂头靠在周岚的肩膀上，“我娘说，这梦境都是相反的，大姐姐不要害怕。”

周岚想要笑着回应，奈何僵硬的脸颊还有刺痛的心，让她勾起嘴角都不能，只说道：“你说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重要的还是活着，你说是不是？”

徐锦宜听到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憨笑着点了下头。

周岚借故喝水，然后避开徐锦宜的接近。

徐锦宜坐正身子，心中愈加奇怪。往日里，周岚可是一个没有半分烦恼，整日言笑晏晏的人。她说两句好话，周岚不是给她簪子，就是给她珍珠的，还会一口一个“锦宜妹妹”的叫着。

只见周岚抿了一口茶水，然后开口说道：“我刚刚想起来昨日读的书有一处不懂，要去找我爹问问，改日再陪你。”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管身后徐锦宜被下了逐客令是什么表情。

春兰也觉得奇怪，但是大小姐历来都是有主意的一个人，所以她如往常一样，并不多想多深究。

周岚出了门脚步渐渐加快，到最后干脆提起衣裙小跑了起来。

“大小姐！”春兰在身后跟着，“您慢点儿，当心摔着。”

从小到大，周岚都经过宫里的婆婆教导礼仪，行走坐卧，皆有考究。这大忌就是“急”、“快”。一举一动，重要的是一个“缓”字，眼下可真是将规矩都抛在脑后了。

“大小姐。”侯在书房门外的冬铆，远远地就看见大小姐急匆匆的跑过来，心中纳闷儿。

周岚还没等走到书房门口，就问道：“我爹在里面吗？”

冬铆傻乎乎的点头：“在的在的。”刚说完，就见周岚风一样的从自己眼前走过，人推门就走了进去。

冬铆要跟进去，却见春兰当先关了门，然后对他行了一礼：“冬铆哥哥，大小姐恐怕有事情要跟老爷说。”

冬铆只好跟春兰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外。

周岚一进去就看到坐在桌案后，专心书写的父亲。彼时父亲正当壮年，为人正派，备受天下学子推崇，同时又被皇上封为太子少师，朝廷里，还有天下人的眼里，无疑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周廷梧下巴上蓄着长长的胡须，浓眉下一双狭长的眼眸不含浊污，清泠如雪。哪怕身处如今的高位，除却朝服，平日里还总穿着半旧的青衣。连带着府里上上下下都遵循着简朴二字，只有她是一个例外。

只有她的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

父亲总说，女儿要娇养。

“来就来了，傻站着干什么？”周廷梧抬起头，笑看着自己捧在心里养大的女儿。

周岚听见声音，身子微微一颤，眨掉眼中一层薄薄的云雾，这才恢复如常，语气缓缓：“我想爹了。”

是的，她想念的紧。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想要一死了之去与自己的家人团聚。

周廷梧闻言笑了一声，眼中满是慈爱：“何时学的跟宜丫头一样，吃了蜜糖了。”

周岚瞳孔微缩，脸上还是甜甜的笑着，她缓缓走到跟前，伸头看了一眼周廷梧正在写的东西。只见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有寥寥数语的批注，显然是对刚刚那些学子的评价。

她爹是国子监祭酒，这些学子明日起便都会去国子监读书，而每个学子都有可能日后进入朝中为官，眼下就是在初选。她爹若是给了谁好的评语，那这个人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因为还没有经过最后科举的学子们，是太子还有其他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若能事先得到她爹的肯定，便会声名鹊起，太子和其他皇子必会争先抛出橄榄枝，多加许诺。这也是今日那些学子为何一同前来，还要高谈阔论尽展才华的原因。

周岚的目光在谢安的名字上划过，快的让人不易捕捉到：“爹在写什么？”

周廷梧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说道：“今日那些学子的侃侃而谈，你看了可有觉得当中有出类拔萃之人？”

周岚显得很有兴趣，目光晶亮的点下了头。

“哦？”周廷梧见状放下手中的毛笔，“说来听听。”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周岚想了想措辞，然后开口说道：“要说特别出彩的人……那个身穿藏蓝色水雲长袍，身形消瘦，瞧着一脸病气的人，女儿觉得他虽然神色拘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他说起民生之时目露关切，言辞露骨干脆，直面当今皇政弊端，这份勇气就很难能可贵。”

“他叫程屏，申国公的儿子。”周廷梧说着一顿，垂眸看了看纸上程屏的名字，接着道，“虽刚直，但缺少了一分变通。以后多怕是……过犹不及。”

周廷梧说完，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遂看向周岚。只见周岚笑着接道：“还有那个叫什么……哦，叫谢安的，女儿当时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谢安。”周廷梧念叨了一声，看着纸上谢安的名字点了下头，一举一动正好落入周岚的眼中，周岚不禁心头一沉。

“那个谢安侃侃而谈，言辞犀利。三两句话便能引经据典，可见是一位极有学识的人。哪怕与人争辩，也能谈笑以对，让人哑口无言，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周岚从小是受周廷梧开蒙，又跟着读了很多书，眼界谈吐自不是一般女子可比。所以听到她说出这些话，周廷梧丝毫没有觉得诧异。

见周廷梧刚要点头，周岚立即出声说道：“可正因如此，女儿却觉得此人太过显眼，太爱挣先，锋芒毕露太过功利。”

周廷梧到了嘴边儿的话，没有说出来。他怔了一下，然后看着纸上谢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