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叶打破虚无之境后便跪在大佛金石雕像前陷入了昏沉，脑海里随即闪过一些挥之不去，埋藏很深的画面。

那时，迦叶穿着长长的金色法袍，站在冰川雪山的悬崖上，他前面是深渊，后面是空荡苍茫的雪面，孤拔而寂寥的背影渺小的如一粒尘埃。

雪化成结晶冻结在他浓密的黑发和颤抖的睫毛上，破碎而又艳丽的美令人窒息，三界中只有迦叶才能在这样的壮阔之景仍然带有不可忽视的存在感，迦叶始终凝视着远方，手上的青色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但百丈长的断崖阻隔了他的视线，明亮如琉璃般的眼底除了黑暗看不见其他。

“迦叶，你在看什么？”阿难陀走到了他的身边。

此刻的阿难陀已修到佛的最高境界，步步生莲，浑身散发金光，同是天生佛骨的迦叶却迟迟没有感悟，在百年前就再也无法突破自身。

这是很可笑的，释迦佛也对迦叶失望。

迦叶在漫天大雪中抬起了下颚“看人间”他回道。

阿难陀双手合十，也随之看去，他并没有看到人间，于是回头道“佛本可不亲自下重天普渡众生，我当时不懂为何你执意要去，现在懂了，迦叶心里的杂念在人间”

迦叶看着阿难陀离自己远去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寂寞。

‘外不着相，内不动心’修成了后呢，都会像阿难陀一样，成为三十三重天中最孤独的那一个吗？

“迦叶，有佛骨注定是要成佛，如果你心仍然不定的话，便抽了佛骨吧...但那时，你和抽佛骨之人都永生永世入六道轮回，不得超生”

“阿难陀，你在说什么...”

阿难陀套在手腕上的朱红佛珠串被大风吹起，他脚步一停，雪地里盛开的白莲也消失不见“师父和我说，你在这样下去，将会与佛道彻底无缘，佛道于你，会是禁锢”

‘砰’的巨响，雪山塌陷，随着迦叶眼里的惊愕一起，全部消失，迦叶肩头一沉，从昏沉中苏醒了过来。

一身金红袈裟的阿难陀并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思索，他直视着佛像，将迦叶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回。

他的眼神毫无欲望，甚至连该有的情感都没有，但是迦叶和阿难陀一起生活了上千年，知道阿难陀想表达什么。

是失望。

良久，阿难陀无奈摇了摇头“你的心仍然不净，就算受天谴，也未必能重入佛道”

迦叶修长如鸦翅的睫毛一动不动，他静静看着高入穹顶的大佛，无人能知道他此刻的心跳有多快，呼吸有多炙热“阿难陀，你别告诉别人，我其实是来与佛道告别的”他轻轻的说道。

阿难陀不再转动手里的佛珠，而是收回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这是迦叶跪在这的几十年里，他第一次扭头看向迦叶，原来只容得下佛像的眼里，也能够倒映出人的轮廓。

迦叶笑了笑，但这笑是十分空虚清冷，仿佛他的灵魂深处是冰川雪山，在寒气中洗涤了自身一遍又一遍，寒冷深入了骨髓，连同那具稍有体温的空壳一起，散发着冰凉，佛道于他，是禁锢，是冷到极致的禁锢。

师父说的对，他与佛道无缘。

“那你在跪什么，既然决心背离佛道，何必再跪佛？”

“我为赐我香火者还愿而跪，或者是为自己赎罪，我将连自身都参悟不透的道传播给世人，是我的错，我不是在跪佛，我在跪我自己”

阿难陀道“何必来须弥山顶的宝刹殿跪，去你的雪神山上也可还愿赎罪”

雪神山在须弥山的脚下，或者说在通往须弥山的那条山阶道旁就是雪神山顶，那是释迦佛特意为迦叶安置的住处，他摸着迦叶的头说：越靠近须弥山的地方，佛气越重，愿你重渡内心。

“我愿与佛道告别，可即使如此，拥有佛骨，我必须得死守佛道，但你也看见了，我做不到了，天谴只是对我犯戒的惩罚罢了，等师父出关，我想结束这一切”

阿难陀神色略有疑惑“迦叶，你想做什么？”

迦叶闭起了眼睛，语气坚决又平淡“求一百零八道天雷劈断我的佛骨”

阿难陀愕然，从他修进佛道的最高境界那日起，很少有东西能打动他内心，第一次是释迦佛和他说迦叶将会远离佛道，第二次是迦叶动了情根，导致雪神山一瞬崩塌，佛像尽毁，第三次是迦叶说他要劈断佛骨。

他不明白迦叶为何这么做，就像迦叶也不明白他所做为何。

可他们是天生佛骨啊，当年释迦佛就和他们说过，佛骨是他亲自从身上抽下的骨头，只为在轮回中带来两个与佛有缘之人，可为什么...

或许阿难陀就不该同他说佛骨可除的事，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迦叶会真的丢弃佛骨，还是以天雷的方式。

天谴下的天雷和历劫要过的天雷完全不同，诸佛联手重击，劈下万丈长的电雷，一道天谴之雷可抵百道劫雷威力，劫雷之下尚有神佛不能生还，何况是一百零八道天谴雷。

“是为了他吗？”阿难陀问道。

迦叶像是极为意外的睁开眼，可随后雪白的脸上泛起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惬意又像是向往又像是苦涩。

迦叶开口，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闲散“我以为阿难陀不会知道我的事，你说得对，我是为了他，带着佛骨，被禁锢七情六欲，我每每和他说话亲热都感到刺痛无比，折磨无比，我受不了了，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可...一百零八道天雷下你会死的，并且也不会有转世”

“我做好准备了，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也刻意远离他，想他忘了我，但他以为我在和他生气，特意下凡去教犹仙官，想为我求个避免天谴的机会，可能是想向我赎罪吧，但是平常天谴小雷点本来也弄不死我，无非就是晕个几百年，他竟然以为我会死掉，你说他是不是把我想的也太没用了点，但，我好像确实要死了，不过又万一我可以活下来……”

迦叶一转头，对上阿难陀迷茫的神色，方才的津津乐道一下便消失殆尽，他垂下眼，神态略显可惜“抱歉，忘了你不懂这些”

寂寥中，阿难陀跪在蒲团上沉重的合上了双眼“你真的变了，迦叶，等师父出关，我去和他说天雷的事”

在他印象里的迦叶如同常年不化的雪神山一样冷漠无情，是世人所拜仅次于释迦佛的真佛，他孤傲又不在意的无视着其余所有弟子，高高在上，绝世容颜，经常数百年不说一句话，好像活在一方只属于自己的隐蔽又静谧的世界里，同为佛骨的自己也只能获得他几个眼神的关照。

到底什么时候变的？阿难陀从未关心过迦叶的变化，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曾经偷偷的下凡去看过普渡众生的迦叶，迦叶披着圣洁的金白色法袍，左胸绣满卍符，手持一杆佛杖，端正威仪，于佛堂内大讲佛经，子弟无数，那是自己远不能比的，那刻，阿难陀觉得师父错了，在他看来，他和迦叶都是为佛而生的两个人，怎么会远离佛道？

但他现在想通了，如果没有佛骨，迦叶根本就不会去做这些事，而迦叶的杂念是人间的七情六欲。

阿难陀呼吸不顺的睁开眼，他听见了迦叶敲打木鱼的清脆声，但是没有看他，只是默默的站起了身子，脚步放轻的离开了。

如果下凡时阿难陀在留的久一点，就会发现迦叶的身边跟着一个人，不，是一个小散仙，永远陪在迦叶身边，迦叶也洋溢着在雪神山上从未有过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