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带了作业，于是王一明让大家先自习，也想再等等看还有没有别的同学会过来。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名同学，在加了两个竹凳之后，即使是十二人台的大圆桌，此时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了。

九点二十，王一明从阳台上推进来一个移动的双层升降白板。

“今天我们有几个新同学加入，这个，不过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也就不用互相介绍了哈，这个这个，上午呢，主要解决两个科目的问题，啊，数学，还有物理，有请余老师。”简短的开场白之后，王一明带头鼓起了掌。

“同学们好啊。”余老师带着和煦的笑容接过了王一明手里的白板笔，“我们先讲一讲物理的小测，我这里选取了班里一位同学的答卷作为范本。”

余莲，这是余老师的名字，人到中年，体态发福，皮肤也暗沉松弛，令人很难想象她年轻时也是个风华万代的校花级人物。

她的目光在白娇娇脸上停留了两秒，举了举手里的一份试卷复印件：“小测的卷子都带了吧？”

既然是来老师家里查漏补缺，同学们也是准备充分，纷纷从书包、课本里拿出了物理试卷。

其实早在之前的物理课上，试卷已经评讲完了，但毕竟是没什么针对性的大班课，很难做到让每一个同学都理解透彻。

白娇娇正是那些迷迷糊糊只记下了正确答案的其中之一，结果，周四晚上的物理作业有两道类似小测的题目，她意料之中的还是做错了。

但她当晚就收到了苏杨发来的“标准答案”，经过一番对比分析，她大概知道自己欠缺在哪里了——她似乎是没能读懂题干，不理解已知条件之间的关联，自然无法构建一个完整的解题逻辑，跟着取数错误，满盘皆输。

余老师对照着手上的复印件，将错误解题过程抄到了白板的左侧，随即眼神望向苏杨，“你过来，解一下这题。”

苏杨之前读高一时的班主任正是余莲，高二文理分班之后，余莲担任起了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当得知自己班里的苏杨“518”的最终处理结果依然是停学之后，心中又担忧又遗憾，一直记挂着这个天资聪颖，敢说敢做的大男生。

理科是世界运转的规则，流转于万物之间，需要的是大胆假设和小心求证，需要敢于挑战权威，而不是拘泥于条条框框。

苏杨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但他总能打破同学们表面的沉寂，高举着手，吵着让老师多举一两个例子；当老师评讲试卷时，他总是自告奋勇地贡献出自己的卷子，并强烈要求老师一定要分出时间批斗一下自己的错处；更不要提老师偶尔口胡，解题时抄错字母，板书擦得太快……一节课下来，他是最活跃，和老师互动最多的那个。

当然，他也不是无时无刻都这么蹦跶，在一些喜好演讲式授课的老师面前，他又变成了静穆的古希腊石雕人像，只在需要他开口时发表观点。

潇洒的字迹很快填满了另一半的白板，余莲笑着点点头，对苏杨道：“跟大家说说你分析题干的过程。”

他语速不快不慢，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自己的分析过程，由于是站在学生角度的分析，底下认真听着的同学们都跟着他的思路思考了起来，很快，已经有几位同学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一题错的同学看起来不少，确实，题干里面藏了个小陷阱，但按照苏杨同学的分析步骤，很容易就排除掉了这个干扰项，对不对？另外呢，这一题还要记得单位换算，否则即使公式、过程都没问题，最后也是一分都得不到的。”余莲做了个总结，迅速进入到下一题。

三道题之后，白娇娇已经知道这份试卷的主人是谁了。

而苏杨在这三道题的评讲过程中，一直乖巧地站在余莲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也没了平日里的没精打采。

余莲是他在沪嘉十分尊敬且喜爱的老师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对她怀有真挚的感激之情，而这仅仅是因为余莲是为数不多、从未在课堂上说出“想当年你姐姐”这句话的人。

到了第四题时，白娇娇的脸不自觉地微微发烫了，这种感觉她在周四晚上看到苏杨的作业册时也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她总不免暗自泄气，恨不得钻进自己的脑子里，狠狠地弹一弹那些迟钝呆滞的神经和血管。

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她又一次捶了捶自己的头，这动作让苏杨很是不安，只是他站在余莲身边，也不好突然开口制止白娇娇。

一共五题，全部评讲完毕花费了一个半小时。而白娇娇一整张小测试卷，也正好是这五个题目依然有些迷糊。

余莲听说了白娇娇身上有着对其排名要求的双重枷锁，才决定今天专门解决她问题最大的两门学科。

讲完物理，余莲让大家吃点水果，先休息十五分钟。

同学们涌进了厨房，迫不及待地排着队等王一明切水果，有的人等不及，熟门熟路地去冰箱里搜寻，胡乱拿到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就大口啃了起来。

而白娇娇，依然坐在她的位子上，用自己刚刚从五个题目中吸取的经验，重新做起了她物理作业里的错题。

余莲站在她身边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同学，你明明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在学校不问老师呢？”

白娇娇一惊，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布满了修正带的答题框，小声地回了一句：“我……是准备带来问……您的。”

“可月考结束之后你一直没来呀。”余莲笑起来眼睛像一弯月牙，堆起的几道鱼尾纹非但不显苍老，反而让人感觉更加亲切了几分。

“我家里……也请了老师，我以为是可以的……”白娇娇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看，你的理解能力其实很强的，只听了五道题的讲解，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分析其他的错题了。”余莲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和颜悦色道：“其实老师们有时候就像医生一样，而你搞不懂的那些问题就好比是身上的伤口，如果你始终藏着伤口，医生又怎么帮你治病呢？”

藏着……伤口……

白娇娇咬了咬嘴唇，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钢笔，指尖微微发白。

“小苏，你过来。”余莲喊了一声正在擦白板的苏杨。

“余老师。”苏杨走过来，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白娇娇的后脑。

余莲站起身，一边道：“我知道，你们金老师平常不苟言笑的样子，的确看着不大好亲近，但其实他只是有自己的教学习惯，你要真有问题请教他，记得先给他发个邮件，把题目和你的疑问都事先让他知道，他自然会找空闲时间给你详细讲的，他应该在第一节课给了你们邮箱地址对不对？”

说着，她又拍了拍身旁苏杨那坚实的胳膊，语气很是自豪，“不然呀，你有什么问题也能问他，小苏是我以前的学生，说不定更容易站在你们的角度分析问题。我刚才说，老师有时候是医生，那有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呢，就是医生的助理了，当医生不在或是忙着的时候，找助理先看看也不坏的。”

苏杨牵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心想：我可不想当什么医生助理，像白娇娇这种程度的，我一次能教十个……

“学习和生活都是漫长又辛苦的路，你总免不了需要有人帮忙的，所以，记得老师的话，千万不要害怕让别人看到你的伤口……”

听到这句话，苏杨和白娇娇下意识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白娇娇因为余莲的这个比喻浑身不自在，苏杨的思绪却是一下子飘回到了两人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