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杨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客厅已经经过了一番重新布置，只是，这番布置可并不是为了迎接什么贵客，单纯地只是汪楠楠想要营造出一种“审判罪人”的严肃气氛而已。

七把椅子围着红木圆桌坐了半圈，其他多余的椅子被撤走了，随着苏杨进门，椅子上端坐的每一名家庭成员都将视线转向了他，脸上表情各异。离圆桌不远的实木背景墙下，放了一个又小又矮的方凳子，家里平常不开的射灯此时尽数被点亮，映照得整个客厅甚至有些炫目，苏杨叹了口气，十分自觉地走过去，在小方凳上坐了下来。

汪楠楠最先开口：“期中考试排名多少。”

“三十七。”苏杨的声音有气无力。

“非常好。”汪楠楠带头鼓起了掌，但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味道。

坐在右手边的苏桃负责会议记录，很尽职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母亲大人语气讥讽，看样子老弟这一次凶多吉少……

“羊啊，你上次不是还考了第十二么？高一的内容按理说你都学过，怎么搞的？是不是那两天不太舒服？”说话的是秦阿姨，她是苏胜利的表姐，看着苏杨从小长大，平常虽然总喜欢逗他，宠起来也是真宠，这不，当着全家的面就开始给苏杨递台阶了。

“姐，他一贯喜欢装病卖乖，家里也就是你，老上他的当！”汪楠楠狠狠瞪了一眼苏杨，对秦阿姨说话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

苏胜利见状插了一句，假意厉声道：“臭小子，赶紧老实交代，不然老爸也保不住你了。”

说完不住地给儿子使眼色。

苏杨却是一点都不在乎，从小到大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不光是他，家里任何一个人“犯了事儿”，都会遭到他今天这般的待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且只有苏家姐弟三人。

至于大人嘛，他们也不是不会犯错，但犯了错的时候总会“官官相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也就过去了。

苏杨不禁想到了古希腊时期的奴隶制民主政治，椅子上坐着的家人仿佛穿越了时空，变成了手执瓦片的审判者，而他，带着一脸苏格拉底死前那种超脱和坦然的神色，默默在心里念道：“我不是一个智慧的人，我只是，一个爱智慧的人……”

“你说你一天天的都在搞什么呢？你知道为了你上这个破学，我费了多少精神吗？”汪楠楠坐在正中的主位上，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一如她和女儿女婿讨论工作时的做派，“从小到大跟你讲了多少遍！我们不是那种人上人的富贵家庭，还做不到只手遮天，能保住你学籍已经是我最大的本事了，这次好不容易能把你塞进沪嘉回炉重造，你还不好好珍惜机会？”

“我珍惜了，我不是考了个十二名么……”苏杨嘀咕了一句。

“砰”一声，汪楠楠的桌子拍得更响了，把苏桐身边第一次参加“批斗大会”的苏家大女婿白凡吓了一大跳，嘴角尴尬地抽动了两下。

不过，他当然不会真的被这种小场面给震慑到，何况桌子底下，苏桐还紧紧扣着他的手，温温软软的。

烟火气啊，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烟火气……小舅子，委屈你本色出演一次，让姐夫好好当一回高高挂起的围观群众吧。

“考进前十很难吗！你要知道你现在比同龄的晚了整整两届啊！本来你九月份的生日，就比别人晚一年上学，现在你是打算以20岁的高龄去考大学吗！说出去丢不丢人？你这样的，即便考上了清大、京大又怎样！你当人家导师、同学都是傻的？随便推一推都知道你是个留级生了！”

“所以呢？您的火气到底是因为我不成器，还是因为我给您丢人了？”苏杨慢慢抬起了脸，极为少见地与自己母亲对视起来。

“苏杨！你少说两句！”苏胜利一直观察着汪楠楠的面色，听到儿子话锋不对立刻出言制止。

但汪楠楠没有理会苏胜利，眼神冷冷地回击了苏杨投来的目光，“你让他说！我知道他心里憋着气呢！”

“妈，我可不敢憋着气，我认输了，我下次努力。”苏杨不知怎的想到了中午白娇娇的眼神，突然低头轻笑了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屡屡在白娇娇面前败下阵来，原来那个姑娘，看似柔弱，可举手投足之间还是个烈性子啊——正如多年以来一直处于家庭食物链顶端的老妈一样。

汪楠楠皱了皱眉，似乎是没料到苏杨的语气会转变得这样快，她本以为苏杨又打算重提旧事，指责自己当时处理“518”事件时的冷血和自私……

“你……”面对着如此“识时务”的俊杰儿子，汪楠楠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她倒是早已酝酿好了一场母子之间的言语对决，然后继续用着她惯用的高压手段，“逼迫”儿子接受她的新安排。

刚刚苏杨觉得白娇娇身上有那么一点汪楠楠的影子，实际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可是近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汪楠楠那种“我是为你好”的行事风格。

“妈，你相信我，下次我一定考进前十，整个高中、大学，都不会给你丢人了。”苏杨免去了使用阴阳怪气的“您”，转用了“你”，恰恰显示出他此时说话的诚恳。

“这，这样啊……”汪楠楠看了看左右，结果苏胜利一脸“我儿子好有出息我都要哭了”的表情，苏桃头也没抬，奋笔疾书，在会议记录的本子上重重地写下一句：老弟今日觉悟之高，仿佛重生文里的大男主，浑身散发着“重活一世！看我如何在沪嘉搅弄风云”的强大气场……

再看旁边，苏桐和白凡眉来眼去，好像当周围人都是空气一般，而秦阿姨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指甲剪，小心地开始磨起了指甲。

好吧，没一个正经的。汪楠楠泄了气，也没了刚才的那股子盛气凌人，清清嗓子道：“那我明天再去和校长说说，等你期末考试进了前十，新学期直接从高二下开始读。”

“别！”苏杨忽地从小方凳上站了起来，道：“妈，我想继续在高一读下去，我想重头再来一次。”

苏桃激动地睁大了眼，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好弟弟，你还真想玩一出《重生之我是学神》啊？

“你在开玩笑吧？”汪楠楠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没开玩笑，妈，年龄的问题你真不用放在心上，你权当我晚了三年上学不行么，奶奶说过，我爸刚上小学那会儿被老师劝回家了两次呢，后来高考又复读……”

“诶你个臭小子，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苏胜利扬起手，隔空假装给了苏杨一巴掌。

“最关键的是，即便他老人家年少多磨难，还不是为了用尽一生的气运遇到世间独有的你吗？对不对，我亲爱的母亲大人……”苏杨歪头眨巴眨巴眼睛，鸦翅般的长睫毛跟着上下扫动。

苏桃啐了一口，在本子上愤然写道：母亲大人，你快清醒一点！可不能被他妖艳的皮相所迷惑啊！

“噗哈哈哈——”一旁的白凡瞄到了苏桃写的“会议记录”，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如果不是和自家大哥多年疏远，这“搞笑一家人”的题材他无论如何也要介绍给大哥的影视公司，拍上个几百集都不会觉得腻呢。

“苏杨，你别打岔！”汪楠楠索性起身，噔噔走到了苏杨面前，望着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她仰起头，厉声道：“必须回高二！”

“你要非让我回高二，那我就交白卷，考倒数。”苏杨双手一摊，开始摆烂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反正你也不能代替我进考场。”

“我听余老师说了，以你的理科成绩，进实验班都是绰绰有余的！”汪楠楠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青春！”

“我的青春如此多娇，不劳挂心哈。”苏杨笑着，还故意暗喻了一下。

“行！行！你……你……很好……”汪楠楠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两步。

白凡看在眼里，略微有了一些担心，他可从没见到过丈母娘情绪这么失控。

“不用理她，飙演技呢。”苏桐倒是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地说道。

“啊？还……还有这嗜好呢……”

汪楠楠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了苏杨的鼻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回高二。”苏杨坚定而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好。”汪楠楠继续捂着胸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桌上的茶杯被她当作了惊堂木，重重地和桌面发出了一声清响。

“现在宣判。”汪楠楠一本正经：“即日起，剥夺苏杨在家居住资格，发往学校男寝701室，另外，交出钱包、手机，半小时后启程，散会！”

“不是吧……那总得留俩钱给我吃早饭吧！”苏杨哀嚎。

“沪嘉那么多住校生！食堂从早开到晚，还喂不饱你啊！”汪楠楠咆哮。

“不是，买点零食也不行吗……手机也要没收，万一你想我了要给我打电话呢……”

“老娘想你个屁，有多远滚多远！”汪楠楠继续咆哮。

“701都多久没住过人了……最起码我也得打扫两天吧。”苏杨又抱怨起居住环境。

“我说了呀，半小时后启程，你马上就可以去打扫你那阔别已久的寝室了。”汪楠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指了一圈，对其他家庭成员道：“谁也不准私自塞钱给他！”

苏桃和苏桐的眼里纷纷透出怜悯，秦阿姨也轻叹了一声。

“姐，你去帮他收拾一下衣服，可别夹带私货啊，我这是为了他好。”汪楠楠附到秦阿姨耳边说道。

“唉……可怜的羊羊哦。”秦阿姨摇着头上了二楼。

汪楠楠随后带着胜利的微笑，对苏杨道：“当然，如果你受不了了，务必及时让我知道，到时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回去高二的这个提议。”

“妈，你保重，我会想你的。”苏杨饱含深情地朝汪楠楠捏了捏拳头。

“钱包，手机……书包也得拿过来，我搜一下。”

“身上这件校服也给我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口袋里的东西……”

“妈，湿巾你也要拿走啊，那让我一头撞死好了……”

下午三点十五分，苏杨背着书包，推了一个破旧的、还少了个轮子的行李箱，手里捏着几枚用来坐地铁的一元硬币，无情地被赶出了家门。

与此同时，一直没见到苏杨来上课的白娇娇心里不知为何忐忑不安起来。

“我……我该不会是说了什么话伤害到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