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逍玄黄》

第一章 亡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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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真,青云,左涯。

三山呈鼎足之势,互为接壤,高耸入云,腰间白浪翻涌,山顶金光披洒。

山底围出一个无比巨大的湖泊,宛若镜面,毫无波澜。

碧海晴天,仙鹤环飞,阵阵钟音,缥缈传来。

漫山玉树开琼花。

一派仙意……

“……诸侯王将,一步青云,一步逐客;黎民苍生,得道飞升,失道落俗。江湖庙堂数余载,几人奉天运,登帝位,芸芸众生三千界,几人证天道,开天门……”

声音一开始还中气十足,气势恢宏,讲着讲着就逐渐低沉了下去,接着愈发难以听清,几近呢喃呓语,再到最后,随着一声清晰的酒隔收尾,彻底归于了平静。

高台周围,正听得认真的诸多弟子却怎么也等不到下文了。

左涯峰顶,四方高台。

人头攒动。

宗门内几乎大半的年轻弟子此刻都汇集在此处,按照宗门惯例,每日集体做完早功后,会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在这之后众弟子才会散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完成当日的修行,亦或是去不同的宗门前辈处听讲。

寻常这一个时辰,弟子们多会分散四处,相互攀谈闲聊,或者结伴找些乐子,斗斗灵图,玩玩沙盘,也算是给枯燥的修道生活增添一些乐趣,可今日却统统被吸引至此,全然是因为此刻唯一躺在高台之上的那个男子。

本是英俊非凡的面庞上,两颊泛出颜酡,散发披襟,看着有些失态,即便不张口,浓郁的酒气都已经可以闻见,醉眼朦胧,已近阖上。

身旁一个小酒葫芦还在滴溜溜地转动。

“传下去,小师叔又喝醉了!”

“传下去,小师叔喝吐了……”

“小师叔只喝了半个时辰就吐了……”

“小师叔喝了一口就没了……”

“小师叔闻了下酒气就倒了……”

“小师叔老了,酒量不行了,左门宗第一酒神的称号可以换人了……”

“小师叔不行了……”

听到这版本短短几下就传得离谱至极,一开始喊了一嗓子的那个宗门弟子,脸色一下子就绿了,满脑门都是黑线,这怎么传得一顿酒还把小师叔给喝没了呢!!

这要是等他酒醒后知道了,自己就等着被收拾吧!

谣言瞎传害死人啊……

当然年轻弟子们也多是玩笑,相较其他那些整日严肃正经,让人在其面前大气不敢喘的宗门前辈,小师叔这不正经的跳脱性子,可就受弟子们欢迎多了,就算是喝醉了喜好引吭的那些胡言,都有的是人捧臭脚。

“虽然又是没说完就醉倒了,但短短一席话,听来好是晦涩深奥,玄妙至极,值得细细琢磨咀嚼,方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师叔祖们都说小师叔才思敏捷,天赋异禀,平日里修炼一事上虽然有些惫懒,但那些看似随口而出的话,甚至都蕴含有着玄奥无比的‘道’,如果我们可以参悟到哪怕一丝,绝对能有巨大的裨益……”

“小师叔喜好喝酒那是出了名的,每每喝到兴起就会吟诗作赋,我刚刚差点去了青云阁,幸好听到消息及时赶了过来,不然可就错过了这等斐然的文采……”

好一阵溜须拍马,马屁都得被拍红了。

就在讨论得正热闹的时候,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跟众弟子们那推崇至极的态度迥然不同,言语里满是不屑:“就这也叫文采?”

“喝醉之后瞎诌诌的,上不得台面。”

众人扭头看去,怒目而视。

大胆,竟敢如此说他们崇拜无比的小师叔!

声音的来源很快被众人的视线锁定,正是站在人群后方的一个少年,手中端着一个大盆,里面装满了鲜嫩的绿草,上面还挂有晶莹的水滴,一看就是才采摘下来不久的。

少年看起来年岁不大,眉清目秀,长相十分俊逸,右脸上有一道小刀疤平添了几分煞气,不过修长单薄的身形,加上略显病态的白皙皮肤,依旧让他看起来十分清秀,天生有着一股贵气环绕,即便此刻穿着普通黄麻所制的衣物,哪怕站在人群里不说话,也很容易就可以吸引到他人的目光。

看到声音的来源是这个刺儿头,弟子们顿时就炸了锅!

“隋臭屁,你胡说什么!”

“平日里尖酸臭屁也就罢了,谁叫我们说不过你,可小师叔也是你能看不起的?”

“你行你上啊,老是说这说那的,胸无点墨还敢口出狂言,你要行你也写一个,让大家心服口服那种。”

“就是!几位师叔祖甚至掌门都认为小师叔是最有悟性的,平日里修炼起来也是特别厉害,说出来的诗文甚至蕴含了无上天道,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弟子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被唤作隋臭屁的少年也不恼,笑了笑:“怎么,我评论菜刀不锋利还得自己会打铁不成?”

“真以为我写不了是吧,我那是平时不愿意做这等卖弄的事儿,我给你说要是我来……别,拿武器干嘛,大家都是同宗门的,有话好好说……孟义,你还欠我两块灵石呢,把笤帚放下……行了行了,怕了你们了,小师叔厉害好吧,开口吐芳华,提笔写春秋,说的就是他这样举世无双,文武兼备的风流才子,实在是让我这等宵小之辈钦佩神往得很呐……”

真名叫隋玄的少年,狠狠地搜刮了一下肚子里的墨汁,给这位爱好喝酒的小师叔铆足了劲一顿猛夸,喉咙都快说冒烟了,总算才是让这些弟子们满意了,平日里感情颇好的朋友孟义也悻悻然把笤帚放下。

平日里我们可以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但说小师叔坏话,那就不行!

闹腾了这一阵,休息时间也到了,众弟子们纷纷散去,不一会儿整座高台处就只剩下了隋玄和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师叔。

隋玄抱着手中的大盆,走上高台,径直走到了小师叔身边。

这个进入左门宗还不到一年时间的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半点高人风范的醉鬼,身旁那个小酒葫芦竟然还在地上自主地旋转,不知是用了什么奇门手段,或者是这个看似普通的酒葫芦根本就非凡物。

不过以隋玄自小的见识,还压根看不起这等难登顶流的小玩意儿,一个破酒葫芦罢了,换做以前的他,要多少有多少,品质好上千八百倍儿都不是问题。

此时此刻他身处的位置,正是华州大地东南部,长江以南,偏居一隅的一个小小道宗。

左门宗。

三座山里最高最大的左涯山山顶,宗门内最大的高台上。

平日里这座高台经常会有一些斋醮科仪,节日庆典,布置道场,再或者是一些宗门前辈会于此处开课讲学,教授修炼之道等等,即便像今日这般空闲,也至少不该是一个醉鬼酩酊之后肆意躺倒的地儿。

光是丝毫不顾忌宗门和自身的形象,大白天就在众人面前喝成一滩烂泥,就足以看出这个被众弟子们奉为全民偶像的男子,行事是有多么的荒诞和不正经。

“就这还能被吹捧成天上神仙下了凡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曲星转世呢,一个个崇拜得比看见自家二大爷还激动,连说句实话都不行。”

隋玄摇摇头,这种看似是在讲述修行大道,世间至理,实则空有其表,并无实质的酸词滥调,也亏得这些弟子们能把其当成什么金玉良言在听。

这不是隋玄第一次在心里腹诽了,实际上,这个他不远万里前来投奔的宗门,有着太多太多让人忍不住吐槽的地方了。

先是这个从未听过有人叫其真名的小师叔,一个师叔,在宗门内比掌门还火,一开始隋玄还真以为是什么厉害的高人呢,结果后来亲眼一看才知原来是个半桶水响叮当,文采不高还老喜欢卖弄一二的家伙,真不知是给宗门弟子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被死心塌地地推崇成这样。

再是宗门的名字,左门宗。

左门?

这算哪门子的名字?

天下道宗多不胜数,隋玄自小对这三教之一也是十分了解,那些声名远扬的太平道,五斗米道,天师道,还有那些不可枚举的强大教派,全真,茅山,灵宝,正一,哪一个不是在这浩大的天下里响当当的存在,可轮到眼前这个道宗,却叫什么,左门?

这要是让以前那些伙伴们听说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世间,以上为尊,以天为尊,以右为尊。

这是哪怕刚刚启蒙的懵懂稚童都知道的东西,小小一宗门却反其道行之,以左命名,僭越超常,当真让人会想开宗始祖怕不是脑袋被雷劈了,才选了这么个名字。

背大道而驰,逆潮势而反?

这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三座山一个湖,堪堪数千人的小宗门,能有这等气魄?

搁谁谁也不会信……

除了这奇怪的名字外,还有那看似一派仙气十足的表面,要不知情的人还真可能被唬到,觉得这依山而建,云海环绕,仙鹤啼叫的宗门,是个顶呱呱的大宗门,实力不容小觑得很呐。

而在左门宗待了快一年的隋玄,早已看透了一切。

“唳——”

随着这大半年无比熟悉的一种声音传来,四周远处的云海内,飞出了数十只身影。

孤傲尖唳,如玉铮铮。

破浪俯冲,振翅飘逸。

这是一群雪白的大鹤!

速度奇快地飞到了高台处,一一降落,跟正规军似的,排成三排,整整齐齐地肩并着肩站立。

这些展翅有近三米,个头都快比得上传说中的神鸟赤乌,阳光洒在身上一时恍若金雕般的大鹤们,占据了高台上一大块区域,昂首挺胸,仪态十足。

仙家府邸,大宗大派都极为喜好的仙鹤,仙客羽衣,翩跹其下,格调高雅,气度华贵,俗世王朝的官员衣服上也多会绣有仙鹤,以求松鹤延年,吉祥如意的美好寄愿。

仙人坐骥,驾鹤出行。

此等瑞兽,自然是各大超然势力都会愿意去花费钱财和精力豢养的。

但隋玄却脸色古怪,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大盆放下,右手前伸,五指张开,一团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手中汇聚,然后分成数缕,按照一个特定的线路于虚空之中勾画,不一会儿,一个较为复杂的图案形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轻轻一推,图案就宛若活了过来似的飞向眼前的鹤群。

“砰。”

犹如镜面破碎的轻微响声过后,面前的场景开始发生变化,之前还神采奕奕的仙鹤们,羽翼不再雪白,颈和喙变得粗壮,就连个头也小了几分,甚至之前那股高贵的仙气儿,直接荡然无存。

用特定的手段破除了障眼之法后,隋玄看着这些“仙鹤”露出的真面目,哪怕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每看到他还是感觉真的是无语妈妈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

因为这些压根儿就不是仙鹤!

一半是鹭,一半是鹳!

这负责给左门宗撑场面,维持大宗大派仪态气度的苦劳力们,就根本不是鹤,而是另外两种似鹤的生物!

在云海之内环飞时,这些鹭鹳的身上附有障眼之法,所以在他人眼中就能是一群雪白圣洁的仙鹤……

“这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么……”

隋玄前十几年的人生里,就没见过这么让人无语的事儿,为了“你看哪个仙家门派,顶级宗门没有鹤鸣九皋的”,生生让鹭鹳来扮演白鹤,这么死要面子的事儿,竟然也做得出来?!

没觉得脸上臊得慌么……

他将大盆往前推了推,早起后去山腰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嵩灵叶,正是这些鹭鹳的口粮,早就哈喇子快流出来了的它们立刻就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开始大快朵颐。

再无半点仪态万千的高雅气质。

“原形毕露,倒是跟这宗门一样……”隋玄脸上带着一抹苦笑:“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竟然让我来投奔的是这样一个宗门,养不起仙鹤就养不起仙鹤吧,竟然还找次品来做虚弄假,宗门上上下下也是没点正形。”

“大白天的酒鬼,狂热得跟入了魔似的弟子们,还有终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门,打肿脸充胖子的‘仙鹤’,三座只能唬到普通人的山,看似高耸入云,实则不过只是一些灵气稀薄的普通山头……”

“三流小宗。”

这倒不是隋玄看不起人,而是事实上确实如此,堪堪数千人,哪怕占有三座山,却不过只是灵气稀薄,平平无奇的山头,就算是百座千座,对于一些超然势力来说依旧入不得眼。

吹口气就能灭了。

跟位于华州东部的那座巨大山脉还有居于那里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则更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了。

东去千里,道教圣地,逍遥山上逍遥宗。

相较于佛教,庙宇寺院林立各方,在各自的地域内各有信徒,弘扬佛法,普度世人的情况,如今的道教则是逍遥宗独占鳌头,超然众人,纵然大大小小道观宗门不可计数,逍遥宗依旧傲然凌于他人之上,且不止是略胜一筹,而是独领道教风骚,其余的不管如何发展都唯有望尘莫及的份。

遥想百年之前,道教还是龙虎,武当,青城三山鼎力的局面,可区区百年,逍遥宗便超越众宗,一骑绝尘而去,成为如今的绝对巨擘。

执牛耳者。

同样身为道宗,人家是占有一整座山脉,能人高手层出不穷,在华州大地上声名显赫,而左门宗这里却还需要为了宗门脸面,找一些鹭鹳来假装,强撑一派仙家门派的表象。

换做以前的隋玄,这种弹丸势力,要是看不顺眼了,调上几千精兵,分分钟就铲平殆尽了,连根鹭毛都不会留下。

也省得到处招摇撞骗,忽悠那些普通人家将孩子送往这里,以为可以修炼有术,成材成器,结果却把马屁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

可是纵然心里有千般不屑,万般瞧不起,现在的隋玄,就是这三流小宗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弟子,每日负责的任务之一,还是给这些鹭鹳喂食。

有点传说里那天庭弼马温的意思,可好歹人家喂的还是天庭战马,隋玄呢,喂得是飞禽灵兽里的杂牌军。

这要一比,更是让人觉得惆怅失意得很……

不过虽然境遇如此,但现今可比不得以前,隋玄能够成功逃到左门宗来,已经实属不易了。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背后,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

惠风和畅。

初秋的白日,因为山顶地势高的缘故,倒是光照十分充足,却也不会燥热,阳光洒在身上颇为舒适。

宗门弟子们散去后,高台也一时变得格外宁静。

鹭鹳还得吃一阵子,既然四周无人,隋玄熟门熟路地俯身拿起小师叔身旁那个滴溜溜旋转的小酒葫芦,他可没有半点跟小师叔客气的意思,虽然身体的伤势还不太理想,但已经不碍事喝酒了。

琼浆入喉。

酒水带着微微的烈意于肠胃中流淌,通体舒泰,和小师叔一样随意地躺倒在了高台上,一口一口慢酌,这个还未及冠,年仅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身边没有了那些同龄的师兄弟们后,眼神里才流露出了许多平时隐藏极深的情绪。

絮絮叨叨的声音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天上之人说话。

“本来就是喝醉了胡口诌诌的,连卖弄都谈不上,以前翰林院那几个讨厌的老古董,随便拿一个出来才华也要比小师叔高上不知道几个九重天吧……”

“就大姐那个半吊子书生的丈夫,随手写的句子,一句估计就够把这个道宗买下来了。”

“还有狸猫,学我就学我嘛,故意隐藏住自己的诗词天赋,就跟好像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就不是我了一样。”

“龚叔也是,我的命令也不听了,非得留下来断后,跟那头可恶的狮子搏斗……”

“还有……”

“……”

“不知道还有哪些活下来了……”

两行清泪从少年的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慢慢流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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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硝烟一场仗,谁家儿郎裹尸归?

……

————

举世战火,厮杀不停。

与此时左门小宗的宁静完全不同,整座人间,如今可半点都不太平。

如果真有仙人从天上观之,就会发现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地方外,其余地方几乎都是战争,每一刻都在死人的战争……

除了明面上的外,还有不可计数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发生在各个层面,不管是朝野庙堂,还是江湖风云,皆是如此。

辽阔无际的华州大地,正陷入在史无前例的混乱之中。

“啧啧……百朝之战,这等手笔,不管多少次想起来都会让我这个老头子震撼不已啊……”

九天之上,云海之内。

一位虚空而立,双手收于袖中的老者,看着脚下遥远的一处正激烈厮杀的战场,由衷地感慨道。

他看的只是人间战火中毫不起眼的一朵小火花,话里的意味却仿佛包含了整个人世间。

“你算了一辈子,有算到今天吗?”旁边传来一道无比嘶哑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在老者附近,应当是用了某种神通传音自此,声音低沉,仿佛喉咙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灌入,导致听起来非常呕哑嘲哳,还有些风烛残年的感觉,似乎声音的主人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我等修士,只敢算人算事,了前因,测后果,便已是极限,哪能跟你相提并论。”老者唏嘘不已,抬头看了一眼更高处的天空,良久后才继续说道:“你算计的,可是天道。”

“你可以把那个道字去了。”

老者皱了皱眉头,话语里充斥对于这位似友非友的老相识的担心:“你当真不怕?”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上,好像又觉得这样不妥,把手指又收了回来:“神仙神仙,从来便是掌管人间。如今被你狠狠摆了一道,当真不怕他们一发狠就……”

“呵呵……我可从来没觉得人间事归天上管呐……”

声音不高,但分量极重,一语落定,云海刹那就翻滚起来!其间雷电隐约闪烁,整座天幕都在顷刻间显得暗沉了几分,一股子山雨欲来的腥臭气息!

那是腥风血雨的气味……

天上不时有激烈争吵的声音,时隐时现的奔雷便是他们说话时附加的产物,云海之上,是怎样的一番场景老者看不到,但他知道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

天上有神仙,一怒毁人间。

当然这句话本身算不得对,因为,他们不敢。

那道嘶哑至极的声音在天怒面前,没有任何胆怯,反而愈发猖狂,就像一位命不久矣的战士站立于此,顶天踏地,身披甲胄,手持武器,挺直自己的胸膛,向着敌人发出最大的嘲笑声。

“这是‘人间’,不是‘天下’……忍不住就下来试试啊,来啊!来啊!来啊……”

将死之声,震天动地!

……

————

道家求长生,寻仙问道,佛教讲大悟,修禅成佛。

两者本不存在任何对立或者冲突,但后来者对于各中教义的理解不尽相同,自然发展流派也就千差万别。

三教并行的局面存在已久,各自从一开始的泾渭分明到逐渐相互影响,文濡沫染,尽管谈不上合流之势,但也不至于是水火不容的针锋相对。至于儒教,更是不消多说,帝王家学,书生之学,本就是纸笔出真意的读书流,而道佛两教都是立足于信奉一途,修仙成佛一脉。

有大道,藏于市井,落入凡尘;有小道,斩妖除魔,济世治国;有大佛,出世禁欲,独善法身;有小佛,舍利如来,心念苍生……

曾有两教大能者相辩,各抒己见,有理有据,一番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给世人留下了一句,对佛道两教可谓都是影响十分深远的话。

无为并非道,避世不成佛。

“有传言其实当初那两位离仙佛只差一线之隔,经此一辩,一人道心圆满,一人立地成佛,飞升前曾相约有一场大战,那场战斗可真谓是惊天地,泣鬼神……”

说书先生摆弄着道听途说的故事,添油加醋,胡吹乱说也是信手拈来,当然了,毕竟是自己糊口的活计儿,没有一点小本事也根本做不到成为小镇上最大的酒楼的固定说书人。

今日听书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最近镇子上来了很多外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目前倒还没发生什么事,害得等着看戏的镇民们翘首以盼了许久,古往今来,市井百姓大抵是如此,保暖思淫欲说不上,不过闲来无事,等着生活有些许新起色的发生,也无可厚非。

那些外来人大多在小镇最大的这间酒楼住下,平时吃饭喝酒的时候,也爱听这位自称山野一书生的老穷儒说说仙侠志怪的故事传说,没谁当真,纯为一乐。

“唉,师父,他说你跟老和尚还打过一架呢,是不是真的?”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穿着朴素,一席白衣,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正盯着自己旁边的师父小声询问道。

看面容还是十分年轻的男子一脸苦笑,摸了摸少年的头:“傻徒弟,我说了多少次,慎言。”

“到底打没打嘛?听这老先生说的那么煞有介事,我都快信以为真了!”少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他知道自己师父平时看着严厉,但只要自己哀求,还是会答应自己很多小性子的。

上次打架输了口口声声说不会管我,让我有本事自己去报仇,不知道第二天那个欺压当地百姓的混账帮派就消失了是哪个护犊子的人干的……

“打倒是没打,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佛陀呢,谁敢跟他打啊。”男子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语气随意,仿佛是在说什么普通的家长里短,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是有多么的惊世骇俗!这要是让此时正在胡口吹嘘那场佛道大战的说书先生听到,正主儿就在眼皮子跟前,还不得被吓个半死!

小镇最近暗流涌动,不少人都从各地赶来,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要发生。

“其实也没啥深仇大恨,如果我现在还能见到他的话,可能还要请他喝碗酒呢。”

“不对啊,师父,和尚不是不能喝酒吗?”

“他呀,可不是个普通的和尚……”

一大一小两人起身付过酒钱,离开酒楼扬长而去。

“师父,你当初进天门看了一圈就回来了,有没有后悔啊?”

“哈哈,有啥后悔的。”声音缥缈,似远方而来:“我有人间与美酒,不羡长生不羡仙……”

……

————

野泽枯水,黄苇飘荡。

天空阴沉沉,仿佛黄沙刚刚肆掠而过,看不真切太阳的面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

大漠戈壁,满目荒凉,炎热到甚至扭曲,使得一切看起来似真似幻。

本就让人感到无比压抑的画面里,有着缓慢前行着的一大群身影,更是会让人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陡然竖立!

幸亏这里人烟罕至,否则定要被吓出个好歹来。

因为此处这乌泱泱一大片的“人”,都是尸体,正在缓慢直立行走的尸体!!

空洞无神的双眼,乌青的嘴唇,略显僵硬的走姿,最为醒目的是,这些尸体身上全部身着盔甲,同一制式,并且几乎都是破败不堪,更有甚者,还有劈砍刺穿的刀剑留在其上,他们的身上都有着致命伤,血迹凝结,伤口腐烂,尽管都已经死去,但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弥漫着一种气息。

狰狞的战争气息。

整个诡异画面里唯一的活物,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无寸缕,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遍布全身,全身血污如同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有神的双眼,证明了他跟众多尸体的不同。

他的右手,举着一支巨长的黑幡,上面串有足足几十个骷髅头,顶端挂有一幅巨大的黑幕,随风铺散开,竟有十多里长,不过跟其他东西比起来,反而在这样的画面里不算多么可怖的事情。

男子面无表情,并没有身边众袍泽死亡的悲伤,也没有将敌人屠戮殆尽,头颅尽悬挂黑幡上的痛快。

他的神智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他依旧慢慢前行着,带领着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尸体,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浑浑噩噩,却又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此刻的身份和想去做的事情。

赶尸人。

英魂归故里。

……

————

“额……”

揉着自己的脑袋,隋玄悠悠醒转过来。

“这酒后劲怎么这么大……”

他睁开眼睛一看四周,顿时一愣。

“怎么天黑了!”

上一秒还明媚的晴日,这一刻竟然就变成了繁星闪烁的黑夜!

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天际。

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山顶的夜晚,风声大作,吹拂在脸上,竟有几分凉意,那些“仙鹤”也早就吃饱离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大盆。

自己喝醉了?

一睡睡到现在?

就在隋玄刚睡醒还有些发懵的时候,身旁一个嗓音传来。

“醒了?”

小师叔应该也醒了才没多久,还是披头散发着,衣服上的灰尘都没有掸去,手上拿着那个已经一干二净了的小酒葫芦,看着隋玄,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挺能喝啊,臭小子。”

隋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之前自己虽然也偶尔偷喝过小师叔的酒,但每次都是趁着小师叔醉倒后喝几口就逃离案发现场,还从来没有被抓住过现形,没曾想今儿倒是阴沟里翻了船,被逮了个人赃并获!

怎么回事,自己虽然不像小师叔这般嗜酒,但自小也品尝过不少那些一两千金的佳酿,尤其还被无良姐夫不带好地哄骗去酒楼潇洒过不少次,也有过喝醉,可那是什么天价的琼浆玉液,怎么可能会因为小师叔这放在以前自己的仆从都不会青睐的普通酒水给喝醉了呢。

看看天色,此时人定一过,已至夜半。

这一醉,醉了七八个时辰?!

这也太离谱了。

不过此时可不是思考原因的好时候,“失主”那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就在眼前,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得好。

“是小师叔啊,好久不见,今儿这月色不错,就不打扰你赏月的雅兴了,我先回去,改日再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溜再说,隋玄打着哈哈,想着敷衍两句赶紧脚底抹油,反正自己酒喝都喝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小师叔要算账,那也是要酒没有,要命有也不给。

刚转身,就被小师叔一把揪住了衣领子。

“我说呢,怎么每次喝醉前我都记得还剩不少酒,醒来后总觉得少了一些,原来是你小子。”小师叔一点发力的动作都没有,可隋玄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索性放弃了,毕竟自己那点儿塞牙缝都不够的弱小实力,肯定不是小师叔的对手,即便只是一个三流小宗的人,但终归还是比他强不少的。

“幸亏我上次留了个心眼,放了只酒虫在里面,这才逮到了你。”

“你也真是够虎的,将近十年的酒虫,就敢这么吞了?醉了这么久才醒来,知道偷喝酒的报应了吧……”

隋玄恍然,怪不得,原来是酒虫!

这种灵物可不是一般道士承担得起消耗的,这酒鬼师叔竟然连酒虫都玩得起,囊中倒是挺殷实的嘛。

自己之前可能没注意,一口就把酒虫给喝了下去,所以才一下子醉倒了,这会儿明显能感觉到身体内部,数道静脉之处都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尤其是丹田处,一片火热。

想必是因为那只酒虫。

不过隋玄不知道的是,小师叔那只被他囫囵掉的酒虫可不是普通的酒虫,虽然年限不算太长,但却是小师叔从一处洞天福地得来后就一直悉心滋养的,不仅是拿佳酿喂养,甚至还用了诸多灵药灵草,乃至在自己的住所里还特意制作了一个小型聚灵阵以供其生存,经年累月蓄生出来的酒意可非同寻常!

这种尽心尽力的饲养,虽然会耗费不少精力和钱财,但随着年份越高,酒虫的等级也会提升,只要成了气候,将其放在酒葫芦酒桶,甚至酒窖内,就能逐渐帮助酒的品质升高,所以还是有不少喜好喝酒的修行中人愿意去玩酒虫这种烧钱的乐子的。

况且这种珍稀灵物,不说提升酒意,仅是自身所积蓄的灵力,也是极度高纯的,价值更是不低。

要是普通人吃了下去,扛不住这么精纯的灵力,直接就得爆体而亡,一命呜呼。

那才真成了一顿酒把人给喝没了。

这命丢的有多尴尬,估计去阴曹地府报道都得有些赧颜,不知道怎么给登记的小鬼们解释死因呢,到时候过奈何桥,怕是得找孟婆多要两口迷魂汤,就当做是醒酒汤了……

不过隋玄此刻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活蹦乱跳的,即使被小师叔揪着衣领子挣脱不得,嘴上也没有半点停歇。

“小师叔,是它先动的手,我正喂鸟呢,突然就从酒葫芦里冲了出来,直奔着我嘴里钻呐,可把我吓得够呛,这不是身子还没好利索嘛,实在躲避不及,被它得了手……”

知道隋玄性子的小师叔,自然不会理会他这满嘴跑火车,他知道这小子身上有不少好东西,正想着怎么找找损失的时候,眉头突然一挑,往后一掠身,提溜着隋玄就到了高台的最西侧。

面向高台东侧。

刚想继续狡辩两句,争取宽大处理的隋玄,也意识到了异样。

空气中一闪而逝的波动。

一道青烟凭空出现,以极快的速度就覆盖了高台东侧的一大块区域,迅速蔓延,顷刻间就完全遮挡了隋玄的视线。

“得,偷喝我酒的事儿之后再说吧,今晚左门宗来客人了……”即便在危险未知的异象面前,小师叔依旧是那般不当回事儿的语气,不过倒是让刚刚心头一紧的隋玄放松了不少。

左门宗的众弟子们基本都是住在青云山与太真山的,左涯山这里,是有一些宗门前辈居住,不过都是在山腰的位置上,没有人会居住在这夜晚常会狂风大作的山顶,尤其还是这四方高台处。

眼前的青烟十分诡异,在如此狂风的天气里,竟不受半点影响,连一点被吹乱的迹象都没有。

什么情况,偷喝个酒也得被衙差缉拿了么,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这办事效率,不比那拖拖沓沓的刑部强?

当年丢了个九龙杯,硬是找了半拉月才查到是那自诩劫富济贫的盗圣给偷了,结果此人已经逃入江湖,销声匿迹了,再想追也追不回了。

好家伙,民风一向淳朴的奉阳城,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不至于宫里的宝贝还能失窃的,当时可是气得龙颜大怒,时任刑部侍郎的周司寇都准备好脱乌纱帽乃至于掉脑袋以息龙怒了,可最后的惩罚结果也不过只是减了刑部上下三月的俸禄罢了,属实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那是俗世王朝,跟这修炼宗门有半毛钱关系么,扬鞭也没这么远的吧……

心里可劲儿一阵嘀咕的隋玄,这时听到身旁小师叔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哼,阴阳五行家的小伎俩,还用得如此拙劣。”

隋玄直接翻了个白眼,阴阳五行家?以战力卓绝,自然之术造诣入神著称的百家之二,当然如今更多是一种合流依附之势,所以常会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也是你一个小破宗门能用小伎俩仨字儿来形容的?

风大不怕闪了舌头。

可说完这句话后,小师叔却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气势浑然一变,周身澎湃的灵力凝聚,手中的小酒葫芦也再度开始滴溜溜地旋转起来。

里面的酒水已经被隋玄喝光了,可空空的酒葫芦,竟然随着旋转,转出了酒水撞击葫芦壁的声音。

声音还越来越大。

接着小师叔一拔酒葫芦的木塞,顿时,一道水柱喷涌而出!

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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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玄瞪大眼睛!

这是啥,酒葫芦自己生酒呢?!别闹,这不是成了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让他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道水柱从葫芦口涌出后,竟然在空中变化,犹如活物一般凝聚,接着衍变出胳膊,手臂,五指。

一只庞大的水手赫然出现。

还没等陆羽张得大大的口闭上,这只手直接前伸,速度快如闪电,一眨眼就冲到了青烟处!

已经弥漫了十多丈的青烟瞬间被抓住,如同一只野兽被猎人的套圈给套住,本是无形无状的烟雾,此刻却连成一体,怎么都挣脱不得,眼睁睁地就被大手给拖往了隋玄二人所在的位置。

不足三息,所有的青烟都被抓进了葫芦内!

那只巨大的水手也消失不见。

小师叔嘴角冷笑,扬着头,一脸淡然加不屑地看着对面,没有了青烟遮掩,一个隐匿于其中的身影也显露了出来。

这么简单就将对方的手段给化解了,隋玄有些诧异,这个平日里喜好喝烂酒,在宗门内天天无所事事,也不潜心修炼的小师叔,仿佛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加上此时还在不说话装高手,高深莫测的感觉一下子就流露了出来!

隋玄眼睛一亮。

平日里插科打诨,无所事事,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看来还是有真本事的!!

关键时刻发神威嘛!

可下一秒,隋玄还在等着见识见识这左门宗全民偶像发威呢,一张口,高人形象立刻就碎了一地。

“哎呀!这烟可贵了!”

看着因为装酷没有及时把葫芦口塞住而被溜出来了一缕青烟,满脸痛心疾首,在那里跳脚,跟损失了几百两银子似的小师叔,隋玄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宛若吃了一大块黄连。

旋即浮上一抹怒色,硬是恨不得时光倒流,把五秒钟之前一脸震惊两眼放光的自个儿给拉出来痛扇两个耳光!

我他娘的真是瞎,竟然还差点以为是高手,这高个屁的手啊……

而高台另外一边,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位“不速之客”竟然也没有丝毫着急行动,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即便遮掩身形的青烟已经完全被对方给轻易化解掉了,仍是保持着纹丝不动。

一袭黑衣,背负长刀。

就连脸部也笼罩在黑色的纱罩里,不露真容,看着正在拿着手中酒葫芦跳脚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脸色异样,盯着前者,眼神十分不善的少年。

场面有些古怪。

小师叔将木塞塞得死死的,确保不会再有一丝泄漏后,收入怀中,然后看向对面的刀客。

“这位兄弟,不知是哪路神仙?脸都不敢露一下?是担心自己不够帅?”

隋玄一口气差点噎住。

你这到底是询问还是挑衅呢?咱就是说能不能先考虑考虑安危问题,至少也说点“此处是左门宗禁地,尔等小贼胆敢来犯”这样有气势的话吧……

当然虽然内心忍不住在吐槽,隋玄可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年轻弟子们,看似还摸不清情况的他,内心已经了然了很多东西。

“青罗烟,恍若实质,藏匿无踪。”

看到这股青烟出现在高台的那一刻,隋玄就认了出来。

他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对于这种可以隐匿身形的宝物,隋玄非常清楚其不菲的价格和被人称赞的效用,不仅仅是藏匿住身形不被“看”到,也可以隐住气息,灵力波动等等,不被其他修炼中人给“感知”到,在各个王朝的江湖上都是享有不小名头的好东西。

而且这还不是有就能用的,还得需要阴阳五行家的特殊技巧才行。

绝对不是一般修炼中人能够拿出来的!

除了青罗烟之外,还有这个人背后的那把刀。

隋玄眼神微眯。

“阴阳刀。”

一阴一阳,阴刀主柔,阳刀主刚。

这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刀剑里,最注重配合的一类,在所有使刀之人中,以情侣最为青睐,因为默契程度会直接影响到配合的威力大小。

“阴刀在这里,那阳刀必然也就在附近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隋玄心中所想,狂风之中,夜色深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

在如此呼啸的风声里,脚步声竟然无比地清晰!

隋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心湖激荡!

这脚步声,仿佛每一步都走在了隋玄的心坎之上,让他的整个心湖都剧烈震荡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心神并非四肢肉体,不是那种简单劈砍流血的疼痛可以相比较的。

隋玄本就大伤未愈的身体,更是撑不住,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

小师叔的醇厚嗓音在隋玄的耳畔响起。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镇!”

最为简单基础的净心神咒,从小师叔的口中说出,竟仿佛一时有了天底下最无可抗拒的力量,将隋玄激荡不已,差点就要出现裂痕的心湖,瞬间就抚平了下来!

以力镇神,以神辅力。

远处走来另一个身影。

同样负刀,但却是一袭白衣,蒙面的纱罩也是白色的。

隋玄发黑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大口喘着粗气,堪堪站立不至于直接摔倒,看着前方的两人。

仅仅这一下,几乎就要了他的半条命。

对方的实力,匪夷所思!

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的狠厉。

小师叔的另一只手适时搭在隋玄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后者将探入怀中的右手停住,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依旧保持了一个取物的动作。

“没事,我在。”

小师叔破天荒地语气十分正经地说了一句,拍了拍隋玄的肩膀,松开双手,往前一步,将其挡在身后。

对方二人汇合后,白衣人的身高竟然比本就十分高大的黑衣人还要高,背后那柄刀长更长的阳刀,十分显眼。

几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下一秒。

对方二人同时前冲!

动作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右手后伸,握住刀柄,速度陡然再度拔高,隋玄只能在视线中看到两个残影袭来!!

拔刀出鞘!

强烈的杀意瞬间迸发而出!!

同一时刻,小师叔也消失在了原地!

肆虐的狂风之中,立刻传来阵阵打斗声!

从一开始的零星,到逐渐密集,甚至频率还在不断增快!

隋玄站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山顶的大风吹得他发丝凌乱,衣衫翻飞。

整个人虽然脸色发白,但却显得格外冷静。

就刚刚那展露一二的宝物还有实力,对方的强大足以见得,这样恐怖的敌人,必然不会是因为左门宗这样的弹丸小宗而来的,左门宗也压根没那个能力招惹到这种等级的敌人。

所以他们来的目的就很显而易见了。

隋玄在心里思索。

会是哪一方势力……仇家那么多,是谁都有可能,但,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自己能够逃至左门宗,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相反,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背后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和牺牲,当初选择一个如此普通偏僻的地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被发现,可没曾想,一年时间未到竟然就已经被找到了。

但道理上说不通,因为不管是在敌人还是其他势力那里,隋玄的情报,都应该是已经“死亡”了才对……

隋玄肉眼已经看不到小师叔和阴阳刀客的身影了,只能通过空气中灵力的波动与兵戈相碰的声音来判断,短短三十息,双方已经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压过嘈杂的风声!

“砰——”

随着重重一声,两道身影直接倒飞而去!

小师叔回到隋玄身旁。

在高台另一侧稳住身形落定后,抹了下嘴角的鲜血,两位刀客相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惊骇。

隋玄同样是惊讶不已,这样强大的敌人,小师叔竟然以一敌二,还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小小宗门,藏龙卧虎。”

黑衣刀客的嗓音之厚实,如此嘈杂的风声里清晰也仿佛在咫尺之间说话,内家功底,可见一斑。

“两位朋友,打也打了,聊聊?”小师叔体态放松,面带笑容地说道。

刚刚的交手,自己能够丝毫不落下风,对面两人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小宗门里还是有高手存在的,但以一敌二,毕竟风险太高了,要知道这短短三十多息,时间虽不长,惊险程度可一点都不低。

但凡要是谁弱了半口气,现在绝对已经是有人躺下的光景了。

而且阴阳刀本就是注重配合的刀法,对方两人肯定还有很多压箱底的手段没有出,这种修士配合之下,实力绝对不只是单纯相加那么简单,会翻数倍增长,到时候真拼起命来,小师叔也没把握自己能讨得了好。

还是先唠唠。

“怎么聊?”

隋玄在一旁并未说话,他一直盯着白衣人,对于这个仅凭脚步声就能够让他心神失守,差点直接心湖开裂的陌生人,他一直在努力地观察对方每一个细节,试图通过蛛丝马迹确定对方的身份。

“我左门宗只是一个小道宗,但素来跟江湖上其他宗派没有瓜葛,不知二位是有什么误会……”

黑衣人举起手中阴刀,指向隋玄。

“把他交给我们,否则,屠了你这宗门。”

隋玄脸色难看,如果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他绝对已经冲上去斩了这两个刀客,可惜的是他并没有,一是年龄尚小,而是一年前受的重伤至今仍未完全康复。

小师叔一脸疑惑的表情:“他?这个孩子只是我们宗门的一个小弟子,平日里虽然有点牙尖嘴利,还胆大包天偷我酒喝,可性子还是不错的,你们为何会跟他过不去?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不是认错了脸?毕竟这种大众脸,确实容易认错,跟我们这棱角分明的帅气脸型还是有不小差距的……”

本来听到黑衣人霸道蛮横的话还十分愤怒的隋玄,却被小师叔的一番话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心理的戾气顿时少了不少,忍不住扶额。

小师叔这演技,真的,骗鬼都骗不到……

“不要拖延时间了。”黑衣人自然不是傻子,他可不会觉得小师叔并不知晓隋玄的真实身份,这些话一听就知道是在胡言乱语:“你们无法传递消息出去的,不会有任何人来支援你们。”

“支援?”小师叔本来一直笑呵呵的表情,哪怕是听到黑衣人说屠了左门宗时都没有黑脸,此刻笑意更浓了几分,但眼里的冷冽却愈发冰冷。

“需要支援的,是你们吧……”

话音未落,异象突发!

阴阳刀客的脚下突然冒出金光闪烁!

甚至还来不及错愕,整座高台,就已经系数被金光给覆盖了!!

“是阵法!”

隋玄一眼认出这绝对是阵法,但具体是哪一种他暂时还看不太出来。

从之前打斗一开始,小师叔就已经在暗中布置了!

刚刚那般说话也是为了拖延最后一点点时间,对方两人还是有些托大,他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到,在这么一个千人小宗里,不只是有一个战力不错的高手,而且此人竟然还会布置强大的阵法!!

从他们两人凝气闭神,表情严肃,不敢乱动一丝一毫的身形就可以看出,这个阵法,可绝对不是什么普通货色!

够阴的!

不过这既然是小师叔做出来的,那就没有半点违和了,毕竟他是所有宗门前辈里,在惩罚弟子一事上最为擅长的,各种腹黑手段就没重过样,每次把那些年轻小辈们可折腾得够呛,不过只要坚持完成,就会在修炼上得到很多的裨益。

睚眦必报,小肚鸡肠。

这些可都是隋玄对他的评价。

那句屠了左门宗的狂言,绝对是惹怒了他,小师叔这种人,从来信奉的观点就是,有仇不能隔夜,要报当天就得报了!

隋玄看着亮起金光的高台,在黑夜里如同一个小型的太阳,就这亮度,估计青云山那边都能看到。

阵法,是一个太过于庞大的概念。

以他目前所知,阵法的分类可太多了,而且很难给一个明确的定义。不只是修道中人所使,利用各种神通所设,所用,所布的对战之法,还有战场之上的,“布阵得法,克敌制胜”。

简单来说,最大的不同在于所使用的,一个是人,一个是万物皆可,不管是奇门遁甲还是五行术数,甚至鬼神幽冥一途,都可以有运使阵法一说。

共通之处,略带四两拨千斤的意思,以小博大,发挥出几倍于本身的实力,威能,效果。就像战场上,同样的一千士卒,有无得当排列,完全是两种不同层次的战斗力。

而神鬼之术,阵法更是千变无穷,小师叔此刻耗时耗力所布下的,一定非同寻常,不容小觑。

毕竟要是那种普通三流阵法,以对方的实力,估计一刀就能斩灭掉了。

“让你们好好聊不好好聊,非得逼我动手。”小师叔拍拍手,阵法已成,对方二人就掀不起什么大浪了,没想到自己刚酒醒就遇上敌人,属实是有些劳累,这尽心尽责保护左门宗安危,身先士卒,以命相博,不得找掌门要点好酒才能恢复得过来精气神?

一把年纪,还跟年轻人一样动不动就开打,有没有考虑过他多少年没打架了。

“现在轮到我问问你们了,你们是谁,不说,就去阴曹地府报道吧,刚好你们俩这装扮,遇上黑白无常还能套套近乎,争取给你们一个好的投胎机会……”

小师叔又开始说浑话了。

使用‘阳刀’的白衣高大身影,跟‘阴刀’黑衣男子对视一眼,同时插刀回鞘,双手平摊,示意不会乱来。

“好。”

对方打就打得毫不犹豫,雷厉风行,没想到认怂也是果断决绝,丝毫没有亲手试试一下小师叔所布阵法实力到底如何的念头,让将这些看在眼里的隋玄鄙夷不已。

“江湖豪杰,果真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内心嘲讽的声音敌人自然是听不到,不然的话,估计那两把阴阳刀怎么都会再出上一出。

江湖中人,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和名声,冷嘲热讽的话语听在耳中,可比当头怒骂更容易让人愤而动怒。

一言不合便拔刀这种江湖中最常发生的事情,大多数的情况可并不是所谓的什么大道冲突而发生的争斗,更多的其实就是讥笑嘲讽,或是言语间冷箭伤人所致罢了,口齿上逊色的一方,当然只有拿武力拾捡拾捡自己的面子,试图找补一二了,结果被他人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后,这才有了那么多快意恩仇,不服就干的江湖豪情故事。

当然,要是阴阳刀客能够听到,估计会直接破口大骂,臭小子自己眼拙认不出来,这他娘的可是四龙八象阵,你要想找死就自己去试!

正在心里嘀嘀咕咕的隋玄,突然感受到了一道炽热的视线投来。

白衣高大身影虽然也面覆纱罩,但双眼并未被遮盖,看着对面这个身形修长,面容俊逸的少年,面罩后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

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好,太子殿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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