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迷迷糊糊地醒来，他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能在颠簸的马车里睡着了...借着从车外透进的光亮，宋文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旁的母亲。

“文儿，困就再睡会吧。”母亲语气十分温柔，似乎在为宋文几个时辰前的所作所为而担忧...

自宋文记事以来，母亲的脸上总是着那副愁容，从前是源于丧夫之痛，与儿相依为命之苦；现在起，愁的是颠沛流离、生死难料；

宋文一见到这副憔悴的面容都会心如刀绞；他从小就听邻居讲道，母亲年轻时富有才华，出身不凡，与父亲宋明玉情投意合，便共隐东岐庄，每日除了劳作外就是赋诗作画。宋文不时会从某个柜子里找到保存完好的字画...

母亲也有一个和她同样美丽的名字，易月兰；明月玉兰...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眷侣就是诗画里来的...

可惜，宋文满月那天，父亲宋明玉在酒席上一倒不起...在外人听来，这又像个笑话...

“抱歉，母亲，我实在太困了...”宋文连忙坐起身，拨开帘子一看，村民们举着火把，或步行或骑马骑驴，正井然有序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两侧，这多亏村长老李头，没有他的调度，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混乱和黑夜山路的种种意外。

老李头尖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记住，我不叫老李头，我叫李遥，逍遥的遥！”

“放心吧，李逍遥，我们绝不会出卖你的！”不知是谁搭了一句，好像是后面一辆马车里的洪汉林；宋文想，他儿子洪五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他竟然还有搭腔调侃的闲心...

老李头救了全村人，可他自己却难逃死罪，因为那猎户说的是实话，而且还身体力行地向全村人证明了自己...

三个时辰前，那疯猎户突然挣破了葛布，撞开牢笼，用尖牙利齿咬断了两个守卫的喉咙；

宋文和万默心会现在是大家眼里的英雄，因为他俩在北哨上目睹了这血腥一幕。

只记得那猎户的姿态像是一只站起的狼狗，两个守卫像布娃娃一样瘫在他的怀里，血溅一地；猎户警觉地一抬头，就看见了哨塔上的两人；一对红色血眼直直地瞅向宋文的眼睛！

不知何时，宋文身后的箭袋消失了。

万默心张弓拉箭，几箭钉住了猎户的脚掌和膝盖，猎户猛地跪倒在地，万默心再拉一箭，迅速瞄准了脑袋，却迟迟没能松开手；宋文想到，她虽然能打，却连只鸡都没杀过...

宋文不敢再拖延，连忙顺着梯子滑下，拔出砍刀径直向猎户走去。

那猎户看见宋文走近，立马呲着牙从地上窜起；

嗖嗖嗖，三支箭矢从上空划过，牢牢钉住了猎户的小腿和右手，猎户伏在地上想用最后一只手往前爬，可始终没能挪出半步，万默心很聪明，每一箭都正中肌肉和骨节，让猎户难以用力。

又飞来两支箭射上了猎户的腿，痛得猎户扬起脑袋发出刺耳的嘶吼，猎户的脸早已经没了人样，像是有两只无形的大手勾住他的脸，从两侧向后拉扯，形成一副看似无骨的鬼脸，这副怪样，就是拜血疫所赐。

看着这样一个玩意儿，没人会不害怕，宋文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知为何，宋文想到了母亲...接着脑里又陆续浮现出他认识的所有人的相貌。

他不想让认识的人都变成这副样子，他绝不能退步！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段路是有些坡度，可宋文却从未走得这么累过...终于，他还是站到了猎户面前，猎户斜仰着脑袋死盯着宋文，龇牙咧嘴地发出疯狗似的哼哼声，嘴边还耷拉着一股粘稠的血水。

不能再称他为猎户了，它完全是只疫鬼；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那位从小就经常见到的猎户大叔，那大叔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可一看到小孩就会露出阳光般的微笑，绝不是眼前这头野兽...想到这，宋文感觉心跳没那么重了...

宋文站到一侧高高地举起了刀...

它...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宋文又起恻隐之心...

它随时可能会挣脱箭矢，万默心箭法再好也无法对着两个缠斗的人影射击，不能再犹豫了！

宋文闭上眼睛，用尽全力重重地把刀挥下。只听见锋利的刀刃划过冷风，很快接触到了坚硬又柔软的物体，刀片没有就此停下；一阵酸痛从手臂传出，顺着后脊直冲大脑；像是有一道闪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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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宋文的眼里一下闪过了十几年来对这猎户大叔的所有回忆。

一瞬间后，周边的一切好似陷入了永恒的平静...

奇怪...砍人也会有回马灯吗？

沉重的头颅咚咚作响，朝坡下滚去。宋文想起来了，猎户叫李悟，是村长老李头的远房表弟，可俩人没什么交集...李悟认识一个女人，女人送给他一串五色项链...

奇怪...我怎么会这知道这么多...

宋文睁开眼，只见那身躯直挺挺地倒在面前，不断涌出血浆的断颈下，的确压着一串项链...

宋文一时难以呼吸，他这才发现，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但万幸没有沾到血迹...他应该戴上葛巾再下来的...

他听见万默心在哨塔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被人从房梁上救下的上吊者...原来她刚刚一直憋着气...万宗年的确教过大家，闭气才能射的准...

没事了...宋文也跟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头颅在一旁的溪水里上下浮动，咕咚咕咚的，像是在喝水；

宋文庆幸东岐庄人喝的是井水，不是东岐河水...这里地下水源丰富，很少有村庄直饮河水，因为很久以前人们发现，喝过东岐水容易生病长瘤，都传说是河妖作孽，叔父宋子林却说，是因为上游有某种矿藏污染了水质，导致先人多病，所以东岐山的老人们个头都不高，还普遍瘦弱...

那颗头颅随着溪流漂走了；看着逐渐在黑暗里，宋文突然从“杀人”的后劲里缓过神来，他大喊大叫着朝冲村庄跑去——叔父的猜想和猎户的流言被一下被同时证实了。

岐河的源头果然是明江，血族正顺流而来，岐山沦陷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宋文在人来人往的混乱中一把抓住了万默心，她正往岐山方向跑去。

“放开！我要去救我爹！”

宋文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直觉告诉他，如果不能及时说服万默心，自己真会被活活扇死在这！

“别胡闹！你去了也只会当累赘！”宋文又挨了一掌，耳朵响起了警铃，大脑加速运转，可实在想不出更有力度的道理。

“连你都跑了，那这一村人咋办？你父亲跟他们出去不就是为了保护大家吗！”

宋文腾出一只手护住脸，做好了接巴掌的准备，嘴里不放过任何空档，“你既然是万宗年的女儿，就应该有万宗年的样子，要是守不住这村人，还贸然把自己搭进去了，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你父亲可是最疼你的人，他会答应吗？”

万默心的力气小了许多，宋文赶紧把她往回拉，“就当是救我一命，好吗，我也不想被你父亲揍。”

宋文在万默心家门口留了字条便连忙回到家里，早在出门放哨之前，宋文就把马车备好了，这是叔父当年暂留于此的，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宋文把万默心和母亲推进马车，自己跳到到驭位上抓住了缰绳，他曾帮叔父驾过马车，对此早就得心应手了，两匹马很快动了起来，走上出村的主道...

周围的乡民还在四处奔乱，这里养驴的人家本就不多，更别说马车了，大部分人只能徒步离开，宋文想到自己一家会是全村最安全的那批人，暗自得意。

他察觉到了心中突然而生的阴暗。

宋文循着人声远远看到，村头的一间屋子失火了，火光照亮了小半个村庄；

看着歇斯底里的人们，隐隐的，他意识到往常的邻里关系正在慢慢瓦解，大家这下要面对的是生死考验，不再是人情世故了，想到这，宋文抽了抽马鞭，让马车加速。

宋文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有人想抢夺这辆马车，那自己就是最后的防线，因为车里的两个女性是不会忍心对同乡人下手的。

宋文摸了摸还在热辣的脸颊，想到：嗯，其实也说不准...这疼痛反而给了宋文一丝安全感。

“小宋！”老李头骑着头小驴来到马车旁，“你们先去庄外的大道上等候，我两个孩子正守在那里，我会让全村人结成队伍出发，你们就当队伍的头车，好吗？”

宋文警惕地看着老李头那亮堂堂的眼睛：如果老李头动了歪心思，自己是绝对玩不过他的...

“李叔，血鬼都快到了，我们不能等！”

“给我一刻钟！我会把大家都带过去，相信我！”老李头说着把背在身后的一大袋粮食扔给宋文，“这是粮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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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存粮，你们有马车就帮忙多运一点，就等一刻钟，如果人不齐，你们就赶快走，我不怪你们，好吧？”

宋文心软了半截；母亲这时从侧窗里露出脸说道：“我们会等你的，快去吧村长！”

老李头连忙点点头，正要离开却被万默心叫住了，“李叔！我父亲还没回来吗？”

老李头突然变了脸，严厉地说道：“乖乖留在车里！你父亲用不着你担心！”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默心一老实，宋文反倒对老李头心生几分感激，他驱着马车来到村口的门楼牌坊前，李家兄妹看到宋文过来，连忙又往马车上递了几袋粮食。

为兄的李谷田跟他爹一样有一双明亮的大眼，他一边递粮食一边念叨：“我父亲说了，你们来当全村的粮车，小宋你马车赶得好，人也靠得住！”宋文客气地笑了笑，心生歉意，自己刚刚不该这么想别人的...

妹妹李谷一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背着双剑叉着手站在一旁说道：“别把粮食弄丢了哦，那可是死罪。”李谷田回头狠狠训斥道：“胡说什么！是宋文杀了那猎户，人家救了我们全村！”

李谷一长长的睫毛下有一道泪痕，“没错，他是恩人，可我爹呢！”

“走开！”

宋文这才意识到，老李头犯了死罪...

接到传闻没有立即向州府通报，没有立即迁走民众，没有立即杀死染病者...够他砍三次头了。

一个人牵着驴出现在了马车前，两排大黄牙对着宋文嘿嘿直笑；若不问年纪，没人看得出此人和宋文同岁——黄小川，曾是全村人避之不及的无赖，一个出身富户，却败光家产，气死爹娘的畜牲，大家都叫他黄大牙。

五年前的大年三十，是母亲心软之下给他递了一碗饺子，才让他没能饿死；这狗贼后来竟天天赖在家门前要饭，心软的母亲接济了他一顿又一顿，直到半个月后，宋文忍无可忍拿着棍子把他打了半死...后又在母亲的训斥下，帮他治好伤口...

“宋大哥，坐马车走啊？”黄大牙贱兮兮地说道，“婶婶安好吧？”

宋文没有理他，母亲却掀开帘子说道：“小川，好走吗？”

“好走好走，婶婶你看，我都有驴了！”说着，黄小川从驴背后拿了一袋干粮递给宋文，宋文赶紧一把推开。

“滚开！我可不帮你拉东西。”

“不不不，这是我欠你们的，这遇到躲灾，正是我能帮上忙的时候！”黄小川不顾宋文的推搡，一个劲儿的往马车上放。

“宋文！”听到母亲的训斥，宋文不得已接过了粮食。

“那你先告诉我，这驴和这些东西哪来的？”宋文不太相信是这王八蛋自己挣来的。

黄小川摸摸脑袋，谦虚中藏着些自豪，“这几年我不到处打短工嘛，攒的，宋大哥你忘了，是你和婶婶把我带到田里，教我种地，教我自食其力的道理，还借给我一小块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行。”宋文把粮食放进车厢里，“要谢就谢我母亲吧，不然没人会管你。”

“小川，照顾好自己就行！”母亲还不忘教育几句：“记住，不止我帮过你，乡邻们的人情你也不能忘，明白吗？一路上多帮着点！”

“懂懂懂！要我帮忙就说一声！”黄小川骑上毛驴，从李谷田那借来一支火把，“我来替你们开路！”

几年来，黄小川种地之余，的确到处出力，这人继承了他父母的精明，通过一些巧妙的交易手段，就从老李头那买来了一间小屋，有了遮风防雨的地方，就慢慢有了些人样。宋文的确对他有所许改观，只是气不过母亲训斥自己揍他的事儿...

门牌楼下人越来越多，老李头遵守了诺言，才半刻钟就带来了全村人。

老李头满汗流浃背地来到宋文旁边：“臭小子，我没说错吧！”随机又指着宋文骂道，“你个粗心鬼，我刚刚去了趟村北坡，替你把那两个死人烧了！”

宋文这才想起，那两个被猎户咬死的守卫，随时会重新站起来变成嗜血的疫鬼！他竟然完了，还好老李头心思够缜密，宋文赶紧连连道谢。

“开拔喽！”老李头高高地喊道。

宋文抬头最后一眼看向头顶的门楼牌坊，外面写着“东岐庄”，内面写着“天地人和”。

但愿吧...

东岐庄，一百户人家，三百一十六人，上路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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