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政事萧裕在御阶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礼。

完颜亮走下台阶，以手相搀。

萧裕感觉完颜亮的双手在微微抖动，一抬头，见完颜亮满眼的泪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完颜亮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萧裕惊讶极了，他从未见过完颜亮哭成这样，以前也见到过完颜亮流泪，有时还假装难过。

可是这一回不像，不仅不是假装，还躲闪自己，极力在控制，神情真是哀伤。

萧裕不顾君臣身份，拉住完颜亮手臂，问：

“陛下，出了什么大事？有臣在，陛下何至于哀伤至此？”

完颜亮摆摆手，坐在御阶上。

萧裕将自己的拭巾掏出来塞在完颜亮的手里。

完颜亮擦净眼泪鼻涕，拍拍身边的御阶，示意萧裕也坐下。

萧裕谢罪坐下后，想了一会儿，说：“陛下不至于为那几个女人哭成这样吧？”

完颜亮缓过来，好了许多，只能顺着萧裕的话说：“我喜欢的这几个女人你怎么全给否了？”

萧裕道：“臣也是为陛下考虑。我们刚刚剿灭宗室，已引起朝野议论，现在又要纳人妻女，有点说不过去。”

完颜亮红着眼睛道：“有什么说不过去？宗室叛逆当诛，谁敢议论？你告诉我是哪个活厌烦了。妄议朝政，怨谤主上也是死罪。接续亲族女眷历来如此，你看宗室里谁没接续过？还就我没接续过。”

萧裕奇怪完颜亮情绪变化得好快，想来刚才的悲伤与此事无关，可刚才完颜亮这一哭，哭得萧裕心软了，只得道：

“陛下一道圣旨召进宫里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臣等上奏？”

完颜亮以肩撞萧裕，俯下身笑道：“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不是？”

萧裕无奈，只得点头。

临走时忍不住问：“陛下刚才是因为什么事？”

完颜亮道：“你日后自然知道，也有你哭的时候。萧兄，做事一定要先想好，想好，再做！”

萧裕愣住，站在那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行礼告退。

萧裕走后，完颜亮就去了永宁宫，拜见生母大氏。

永宁宫太后忙命完颜亮起身，怪道：“迪古乃，怎么突然行了全套大礼？咱们娘俩儿常见面，怎么忽然这么客气上了，又不是什么年节生日？”

完颜亮起身见永宁宫太后面色红润，人也精神，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想到母亲身体如此康健，谁会想到两年之后就会病重而亡呢！

太后伸出双臂说：“迪古乃，娘的好儿子，快过来，让娘抱抱。”

完颜亮正满腹的情思无处宣泄，靴子都没脱就跪上炕去，倒在永宁宫的怀里。

永宁宫紧紧地抱了一下完颜亮，轻轻摸着完颜亮的头：“孩儿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娘都抱不过来了。”

抱了一会儿，松了手，可完颜亮紧紧搂着永宁宫的腰没松开。

永宁宫推着完颜亮的肩膀说：“迪古乃，快松手，你这么大一坨瘫在娘身上，娘这老腰可受不了。”

完颜亮这才笑着起身，下了炕。

永宁宫看着完颜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不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你又把我的哪门子亲眷给罢免了？还是给杀了？”

完颜亮笑道：“儿臣哪敢？只是昨晚儿臣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后薨了。”

“你咋不梦我点儿好呢？就梦我死。”太后假意生气。

“梦是反梦，太后康健，万寿无疆着呢。”站在一旁的完颜兖（女真名梧桐）说。

完颜亮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弟弟，愣了下。

众兄弟中完颜亮最爱梧桐，虽然记得不很清晰，但是知道梧桐也是短命的，想到这里，差点掉下泪来。

完颜兖上前给完颜亮见礼，完颜亮扶起，问道：“梧桐，你身体可好？”

梧桐是完颜兖的女真名，是完颜亮的大弟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另有几个异母兄弟。

在众兄弟中完颜亮与梧桐感情最深厚。

梧桐现任太尉、领三省事、都元帅。

梧桐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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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臣身体一向康健。”

完颜亮道：“那也要多注意，寒热看似小事，也会伤人性命。”

完颜亮自己都不知道何以脱口而出这句话。

正说着话，一位袅娜女子过来见礼。

完颜亮一看是自己的外甥女姹察，她是完颜亮异母姐姐庆宜公主的女儿。

姹察行女真安礼，道：“郎主万安。”又再行礼道：“臣妾谢郎主不杀之恩。”

这事完颜亮知道，他说道：“非是我不杀你，全仗太后、太尉来讲情，故而宽宥。你该谢太后才是。”

姹察又谢太后和三舅梧桐。

姹察的母亲庆宜公主是完颜宗干的第一个孩子，她长大后嫁给信武将军蒲察阿虎迭，生姹察后不久病死。

完颜宗干依女真习俗抱外孙女到家中抚养。

那时候庆宜公主的生母也去世了，宗干就将姹察交给完颜亮的母亲大氏抚养。

那时完颜亮年轻，对小孩子不感兴趣。

别说是外甥女，就是亲生女儿也看不上几眼。

姹察自小就不觉得这个舅舅有多么可亲。

因为母亲早亡，姹察备受宗干夫妻疼爱娇惯，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娇蛮个性。

几年后，姹察的父亲蒲察阿虎迭因病去世，年仅二十八岁。

姹察长大后，娇俏可爱，完颜亮动了心。

可母亲大氏不答应。

姹察自小就许配给了宗翰的孙子完颜特里，那时宗干与宗翰关系十分厚密，后来宗翰获罪死于狱中，女真人一旦订了亲，虽贫贱也不悔婚，那时两家关系因宗翰之死有些紧张，宗干也希望这次联姻能消弥两家的仇怨。

宗翰死后，宗干又与完颜希尹联手对付宗磐，所以希尹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到宗干家串门。

希尹有个侄孙名完颜守诚，本名叫遏里来，遏里来自小父母双亡，由希尹抚养长大。

守诚来宗干家经常跟姹察在一起玩，姹察少不知情，懵懂无识，整天像个假小子似的就知道疯玩，丝毫没有感觉到守诚的心意，只当兄长一般。

后来希尹触怒皇帝完颜亶被杀，希尹一家怕受诛连，都逃走了。

五年后，完颜亶知希尹实无他心，死非其罪，赠希尹仪同三司、邢国公，改葬。

希尹的孙子完颜守道提拔为应奉翰林文字，而守诚则在秘书监任校书郎。

此时姹察已嫁给秉德弟弟特里为妻了。

再后来秉德获罪处死后，诛连九族，连坐而死的宗翰子孙三十余口。

特里也受诛连，他的妻子蒲察姹察也在连坐之列。

永宁宫惟恐完颜亮杀红了眼，忙让梧桐去向完颜亮说情。

完颜亮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忙命赦免姹察。

故此有谢恩之举。

完颜亮坐下后，问梧桐入宫来有什么事。

梧桐说：“臣来此是想讨太后示下。昨天完颜守诚请媒人来臣家，想娶姹察。可太后说已选定人家了。”

完颜亮说道：“既然守诚托媒求婚，就把姹察嫁给他吧。”

姹察歪着脑袋看着完颜亮道：“哟，舅舅，你不娶我了？”

完颜亮一愣，道：“你又愿意了？你若愿意，今晚就可以收了你。”

太后道：“别瞎说。舅舅如同父亲一样，怎么能娶外甥女？”

完颜亮道：“太后有所不知，汉惠帝就娶了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为后，汉人都行，我辈更行。”

太后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来垫背都不好使。我已经给姹察选好人家了。”

梧桐问选了哪家。

太后说已选定了宗室完颜按答海之子乙剌补。

完颜亮不高兴地嘟囔道：“躲都躲不开他家又找他家。”

太后气道：“我这不都是为了给你补过赎罪？为了过去那点子事情，你一下子杀了人家七口人。姹察嫁过去，若能生就多生，给人家补回去。”

姹察也不高兴道：“太后竟拿我送人情、补窟窿。”

按答海是完颜宗雄的次子，完颜宗雄的父亲是金康宗乌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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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宗去世后，传位给同母弟阿骨打，阿骨打建立大金，史称金太祖。宗雄与太祖庶长子宗干年纪相差十岁，但二人关系非常亲厚。宗雄三十九岁病死，宗干接续了宗雄妻。

宗雄妻强悍蛮横，还带来了儿媳和几个孙子。

女人、孩子一多，难免生事。

宗雄妻像个老抱子似的护着自家儿孙，时常欺负宗干妾室及其子女。

宗雄妻觉得宗雄是康宗的嫡长子，追究起来宗雄也可以继承大统的。

自己又是宗雄的正室元配，若是宗雄活得久些，说不定自己还能当上皇后、皇太后。

宗干嫡妻徒单氏无子，宗干的儿女都是庶出，所以宗雄妻对宗干家里的男男女女，没一个瞧得起的。

尤其针对完颜亮的生母大氏。

大氏是渤海人，性情柔善，最受宗干宠爱，所生子女最多。

宗雄妻压制大氏，唯恐她得势。

那时完颜亮兄弟比宗雄的孙辈还小，备受欺凌打骂，一旦出了事故，宗雄妻还恶人先告状。

宗干事繁，在家的时候少，即使知道一些，也顾及宗雄的情义，不肯多说。

且觉得男孩子间打打闹闹是常事，没什么是非对错可讲。

幸而徒单氏还时常保护，大氏母子们才能勉强度日。

宗雄去世的那一年，完颜亮出生。

直到宗干去世，宗雄妻才去宗雄的封地河间府投奔孙子唤端去了。

那时完颜亮十九岁。

也就是说完颜亮自出生就与宗雄妻及媳、孙一家人住在一起，相处十九年，这十九年间积聚了多少的仇恨只有完颜亮心里知道。

完颜亮称帝后第二天就派人到河间府杀了宗雄的妻子和她的儿媳及几个孙子共七个人。

完颜亮不愿意姹察嫁给宗雄家，就问姹察：“那你愿意嫁给谁呀，是守诚还是乙剌补？”

姹察道：“嫁谁都一样，随便。”

完颜亮笑道：“那你嫁给我吧，还能做皇妃。”

姹察道：“我不嫁您。”

“为什么？”完颜亮不死心。

“行了，迪古乃，你别逗姹察了。一会儿又逗激眼了。”太后阻拦道。

“不喜欢您。”姹察还有心思回复完颜亮。

“我怎么得罪你了？”完颜亮很意外。

“不想嫁给您。您是我舅舅，不得劲。”姹察本想说“你把我丈夫全家杀了，我不至于还感谢你喜欢你吧？”犹豫一下没有说。

“甥舅虽两辈，并非不可婚配。家族里隔着两三辈婚配的太多了。”

完颜亮也想到了姹察没说出口的原因，嘴里虽在试图劝说，语气不那么强硬了。

“人家都是姻亲，隔得远。”姹察说。

“近一些也无妨。”

“那您娶合女好了。”

“胡说八道！再胡说我揍你！”完颜亮真生气了。

合女是完颜亮的女儿，侧妃大氏所生。

完颜亮的侧妃大氏是他舅舅的女儿。

“你看你看，我不让你逗她，你偏逗她。你还激眼了。赶紧吧，你赶紧走吧。在我这多呆一会儿就闹灾！”

太后害怕完颜亮真要打姹察，把姹察拉到自己身边。

完颜亮起身告辞，梧桐、姹察也站起来。

完颜亮让梧桐多陪一会儿太后，别着急走。

又看姹察。

姹察说：“我不走，我没地方去。婆家都没有人了，娘家也没爹妈了，我找谁去？”

她暂住在永宁宫里。

完颜亮刚走到门口，又被母亲叫住叮嘱道：“你有日子没去永寿宫了吧？太后也挺想你的，去给她请个安吧。”

完颜亮答应了一声“是”。

从永宁宫出来完颜亮就直奔昭妃阁见阿里虎去了。

梧桐知道了太后心意后，就回绝了守诚的求婚。

姹察出嫁那天，守诚在宴席之上大醉大哭，甚至当众拉住姹察，差点因此挨揍。

姹察这才知道守诚痴心眷恋自己，竟一直未婚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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