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是前几年吧，我也记不清了。

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走在田间地头，跟抓鱼的小孩儿们打趣，似懂非懂的聊起那抓鱼的技巧，什么腰马合一、眼疾手快，理论讲得天花乱坠的，真叫那群小冤家们轰到了溪畔，拿起抄网，又不知所措了——挽起袖子和裤腿，站在溪流间，只见那草鱼呲溜一下往这边游，我猛地抄起网子朝那水面扑去，鱼是没捞着，倒是溅得两边的小孩儿们连连数落、嘲笑，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嘟囔了几句便草草收场了。

伴着笑声，身后的田埂上蹒跚地走来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妇人，只见她肩上扛着犁，左手牵着头老黑牛，声音洪亮地喊着:“幺儿！笑啥子呢！”，而后身后的小光头识趣的从地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者的身边，想要接过那副犁耙，老妇人却也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牵着牛在前面走，嘴里好像还在说着些什么。

我认识他们，可他们好像不认识我。几年前，从学校毕业以后，大家都想着去当兵，去前线，打那外国鬼子，而我只想赋闲在家写写字，作作画，品品茶，好不惬意，可家里似乎不太同意，尤是父亲，他总觉得大丈夫生七尺之躯，当保家卫国，争做社会之栋梁，怎么能年纪轻轻的活得像个耄耋老人。可我以为无所事事挺好的，无牵无挂，无恼可烦，多是快活。于是我与家里争执不断，最后勉强让我上街练摊，卖字为生。

我不是什么文人，即使是装裱出来的字画，自然也卖不了几个钱，况且我也无心于此，饿了便回家吃饭，口袋空了便向母亲要钱，只要说是买纸笔的钱便都能拿到。只是偶然的机会，一个妇人背着大包小包，领着个小孩儿上来问路，说是要去烈士陵园，我只是往东南边指了指，她道了句谢，然后从兜里摸出两个熟洋芋，放在我桌上问道:“先生，你晓得‘张喜旺’这仨字咋个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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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心想着“先生？你拿我这当算命的摊子了？”，于是我抱着手上这本《生死场》扭过脸去，假意看书，那妇人很是识相，我瞥了一眼，余光看到，临走前那小孩儿还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两颗洋芋。

街上实在是喧闹，我放下书，看着那两个凉了的洋芋，看得出了神...

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把我拽了回来，我循声望过去，是一个当兵的，丢了条腿，拄着拐单手抱着婴儿，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许是他的女人，不顾啼哭声，只是噙着泪，看着眼前的二人，满脸除了憔悴就只剩下了幸福。我回过神来，突然想通了些什么，提起笔刷刷点点写了三个字，顺着方才二人的方向，提溜着那两个洋芋，一路向前跑，不一会儿就遇到了正要往回走的两人。我迎上去，将“张喜旺”三个字递给她，好说歹说，又推脱着将洋芋塞给了那小孩儿。我能看见，她眼里泛着泪花，她个子不高，晒得黝黑发亮，手上满是疤痕，她双手握着我，握得很紧，很有力，指节之间无不长着老茧，不用凑近，我也能看到她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问她为什么会往回走，她显得有点难堪，支吾其词，也是后来才知道，因为身上带的粮食快吃完了，想硬着头皮来要回那两个洋芋。

当时我没有多管，只是觉得他们不认识路罢了，于是我便领着他俩朝陵园的方向走。小孩儿不多高，估摸只到我的膝盖，踉跄地走在妇人的身旁，像是走累了，却又不向妇人撒娇，只是咬牙挺着。后者话不多，每当对视，就只是对着我笑或是道谢，我想问些什么以佐证我的想法，可看见这两人，莫名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找了满圈也没看到“张喜旺”的名字，两人说着不能白跑一趟，于是找了个差不多长度的坟祭拜起来。两人跪在坟前，整座坟用扁长的岩石块垒将起来，前头起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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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一起一伏分出前后，前头立了块窄窄的石板，也没有壮烈的碑文，就只是石板立在了坟头，老妇人噙着泪跪下，嘴里呜咽地嘟囔着：“到了儿你也还是没回来，到了儿我连你的坟头儿也找不着在哪儿……”。那小孩儿有样学样的跪下，不知所措的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她。前者卷了根烟卷儿，用火柴点燃后，将其卡在石缝中，又掏出打来的几两散白，一股脑的全倒在了石板前，而后两根香烛、两把纸钱、三支香，女人颇为熟练的做完了这一系列事宜，流畅得令人惊讶。

当我正好奇她的故事时，只见她徒手在坟头旁掏出一个小坑，又打开自己的外衣，撕开一块逢合的内兜，从内兜里摸出来一颗红色的五角星，犹豫了很久，几乎是咬着牙般的埋了进去，嘴角颤抖着，让孩子磕了几个头，便扯着孩子，匆忙的离开了。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我看着那根白白的烟卷儿，燃烧着，燃烧着，忽来一阵风，将其吹向了另一边，它卡在了石块边缘，没有掉下来，只是被风带走了一些烟灰，地上的散白也是慢慢沁进了土里，逐渐消失，最后应该会了无痕迹吧。我这么愣在原地，突然我不知道哪根筋搭上了，贸然的追了上去，见她二人上了大车，我便尾行上了车。

一路上，我没有上前搭话，不为别的，就是这样搭话太冒进了，天然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去探索、去深挖她的故事，许是两小时后，在一座学校旁，我随她们一同下了车，她也注意到了我，且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眼里露着些许狐疑和几分害怕，见此状，我指着学校赶忙解释“我在这儿教书，快要被安排过来了”，妇人这才打消了些许念头，于是便埋头往前走。

“慢慢来吧”我心想。

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我回头看了看那小学，记下了它的校名，便乘下一趟车回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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