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句话，苏牧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最终，他放弃了。他知道他是无法释怀的，无论他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能释怀。——《大攻伐》】

红漆木质的镂刻门窗，如镜反射人影的光滑地板，处处富丽堂皇。

依旧是那个阁厅，沉香袅袅，纱幔抚动。苍翠矮松卧在青花瓷里，枝丫无意探出了窗。茶案上的棋盘不见了，只摆有一副简朴的茶具。鸿晟上仙与一人相对而坐。

单看外表，这人身高应有八尺。不过从他尚且稚嫩的脸庞来看，他应该只有十七八岁。这是一个刚刚褪去青涩的青年，他叫苏牧。许是久病初愈，他的脸色煞白，乍一看去很吓人。

鸿晟上仙悠然品茶，坦然接受毫不避讳的直视。

良久，少年双眉轻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再遮掩了吧。”

鸿晟上仙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纵然平静了几万年，他已然能够把控情绪，做到天衣无缝，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人，终归还是无法无动于衷。

他看着少年的目光有些复杂，开口道：“几万年都是，习惯了。”说着，他的样貌开始改变，他的身形开始改变，就连他的气质也在改变。他逐渐褪去儒雅和沉稳，在他身上，另一股气质款款透出。他变得很年轻，毫不夸张的说，和之前相比，时间在他身上折了一半。

苏牧看着眼前这人一点点褪去伪装，渐渐显露出那个熟悉的人的影子。这是一个冷峻的青年人，身形修长，背脊笔直，墨黑色的长衣衬得他更为冷傲。显然，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鸿晟上仙与他对视，轻声道：“好久不见，小师弟。”

苏牧别过头，压下有些起伏地心绪，淡淡地说道：“你恨我。”

鸿晟上仙缓缓起身，走到阁子台栏处，负手立在那儿，望着外面的景色，漠然道：“你觉得该不该恨？”

苏牧能够深切感受到他的语气由轻变重，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但他知道，他说恨，确实恨，但是这恨不是对他的。他太了解师兄了，很清楚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情分并不会由于变故随时间消逝。但他还是垂下眼睑，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那你应该在寻到我的那一刻就将我连同太玉玄棺一块儿湮灭。”

鸿晟上仙闻言沉默了好一会，随后，他轻笑一声，转过身对苏牧道：“那样未免太便宜他。”

苏牧听到他说“他”，手握茶杯的力道骤然加重。也就在同一时间，刹那功夫，四周突然很寂静，香炉内升起的炊烟渐渐被压低了高度，帘幔抚动的幅度也悄悄低了。不过几个呼吸过去，屋内绿植上已经覆了一层白霜。最惊人的是茶壶里的白水被定格成滚沸状，赫然是在旺盛的炭火下结成了一块硬冰，这也导致圆润光泽的紫砂壶壶体生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当然，这还没完，苏牧由于心绪波动产生的影响还在蔓延。此处阁楼外的大片绿植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一层白霜。不一会已经蔓延到了九仪湖，近岸湖水表面结了层薄冰，薄冰也在蔓延。有弟子注意到异象，目光投向凭古崖。那里，是掌门宗主的别居。

鸿晟上仙伸出一只手抓住苏牧的肩膀，将那股冷煞之息压制回他体内。苏牧这才猛然惊醒，扭头看向师兄，他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不忍和心疼，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苏牧说不上来。但是，鸿晟上仙眼中的这种情绪令他觉得二人之间永远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谈。

他愣住了。

湖面薄冰消融，白霜蒸发，香炉里的烟又袅袅高升，纱幔在微风下继续抚动，宛如妙龄女子挥袖轻舞。

在苏牧愣神之际，鸿晟上仙绕过他，赤手拿起炭火上裂开的紫砂壶，把玩一圈便放了回去，让炭火把冷掉的白水再次煮热。

那圆润的壶体已然完美无瑕。

他道：“再怨恨，也得先除掉魏氏族。”说着，鸿晟上仙看向苏牧，发现后者也正在看自己。二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对视了良久。

苏牧移开眼睛，忽然道：“我没守护好氏族。”

“这不怪你。”

“可我还活着。”

“已经死过一次，够了。”

鸿晟上仙给他斟满清茶。

“事因我……”

“跟你没关系。”苏牧还想说什么，鸿晟上仙打断他，把茶壶放回炭炉上，继续道，“冤有头债有主。”

冤有头债有主。

师兄这句话，苏牧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最终，他放弃了。他知道他是无法释怀的，无论他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能释怀。

“我会用魏氏族的鲜血祭奠逝去的每一个族人。”好一会儿后，苏牧轻轻放下茶杯，道。

没有人比鸿晟上仙更了解苏牧。他知道，如果可能，小师弟宁愿战死。比起自己，他活的……更生不如死。所以鸿晟上仙决定岔开话题。他想了想，道：“说说看，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牧知道他的用心，也很配合，给他讲述起自己的逃亡过程。不知不觉苏牧竟沉浸其中，一直讲到破道荒原，讲到三千道皇九道尊，讲到魏氏族魏青。

当鸿晟上仙听到苏牧提起魏青手持之物时，再也不能保持平静，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萱儿……

苏牧适时停住了，事已至此，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安慰他的话。

“继续。”鸿晟上仙长出了一口气，对苏牧道。

魏青。他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苏牧犹豫了一下，继续讲述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