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怀念我的父亲

李春光

我们常常做了错事，都会对自己或对他人说：这是最后一次。即便可能是难以挽回，也会心存侥幸。可父亲的离去却无情的告诉我，每一个最后一次，都有可能是人生最后的绝唱。在父亲去世三年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每一个最后一次，都如同轮播的影片，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它随时都在提醒着我，生命如流沙，你试图挽留他，但一切皆是徒劳。我只能用笔来记录他曾经给予我的世界。

曾记得儿时父亲给我的最后一次，方式是那样严厉而不容商榷。他最后一次喊我起来晨练是在十一岁的一个冬日，尽管我也曾不情愿的随他起来过，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无法再偷懒，因为他用不容置疑的劲头把我从火炕上的被子中拖了出来！从那以后，晨跑成了我坚持几十年的习惯。在家的时候，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每天沿着火车铁轨旁的小路再辗转到公路，四、五公里的路程都留下了我们父子踏过的足迹。这不仅让我体会了沉睡于梦乡的人所体会不到的人生宽度，更有沿途沾满露珠的鸟语花香，沁人心脾的空气以及足够回味一天的神清气爽。

父亲最后一次发脾气，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准确的时间。记得他在离开工作岗位前，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姿态，说话简单直接，我和姐弟们稍有犯错都会被他轻则呵斥一番，重则打几下；为了生活的些许琐事他也会和母亲争吵；但一次偶然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作为当时局安全监理处一名临近组织提拔考核的父亲，在组织全局驾驶员培训工作结束后，临时交代他人将培训车辆开回车库的途中，发生了碰撞事故，而这本不该他应该背负的责任，却硬是人为的推给了他。复员后参加工作就从林区生产一线干起，当过集材运输司机，担任过车队队长，从事安全生产管理工作多年，个人素质和能力完全胜任的他，却因为此事与提职失之交臂！当他人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升迁的机会失去的时候，父亲就再也没有发过大的脾气，他从一个火气方刚的人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就算再大的事，甚至母亲一再用语言激怒他，他也只是轻声唠叨几句就没了下文。我认为父亲开始与世无争，并不会心存不甘，可是当我看到他最后一次翻出铜制军功章和奖状时，他那颤抖的手和无助的目光，似乎仍在述说着难以言表的酸楚和难过。那时是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母亲听说建国前老兵都享受了增加工资的待遇，而父亲却尚未得到工资以外的补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奖章和奖状。据说都被母亲付之一炬了。

退休后的父亲，由每天尽职尽责、早去晚回的安全员，成为了林业企业退休人群中的一员，他和母亲也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丰富着家庭生活的内容：每天还是早早起来晨练，吃完早餐父亲会在七点半准时去离退休活动室“报到”，打上几杆台球，九点多回来就和母亲一道，沿着不远的道路和山路随意走走；下午再去活动室玩一会，然后再陪母亲四处转转。每当夜幕降临时，同林区许多老年人一样，老两口吃完晚餐就会来到文化广场扭秧歌，秧歌结束后，兴致高的时候他们还会跳几支双人舞。此刻的父亲，俨然是中老年女性的偶像，很多老太太会主动邀请父亲做舞伴，而母亲就会在第二天就这个话题调侃父亲几句。而此刻的父亲只会呵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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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也不做解释和回应。

前些年，不甘寂寞的父母还穿戴得同田间忙碌的农民一样，在别人废弃的荒地里种上些萝卜、地瓜等蔬菜。而在每年林业局组织的老年门球赛、台球赛、歌咏赛等文体活动中，父亲都会积极参与，并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父亲最后一个组织职务是离退休党总支的党小组长，除了组织、参加老党员的集中学习以外，最主要的工作是收缴党费。小组里十多名老党员分别居住在不同的楼房。在家的，父亲就上门收费；不在家的，他就打电话通知后再上门。这份工作直到他过世的前三年，才因腿脚不灵便了怕影响工作才向组织提出请辞。

对于普通人来说，人生也许有很多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可当父亲最后一次提出要和母亲一起远行时，我毫不犹豫的站在了父亲这一边。因为这是老两口十多年前结伴、沿着自己设计的路线，坐飞机去首都，登上了长城的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游。尽管随后也去过河南洛阳，在二姐的陪伴下把周边的景致游了个遍；然而时隔多年的他们毕竟年事已高。但是八十五岁高龄的父亲展现出了久违的果断，尽管退休后的他很少做决定，几乎都是被动的听从母亲的建议，而这一次他的执拗是那样斩钉截铁。我就顺着父亲劝母亲，他俩都这把年纪了，不仅飞机不能坐，高铁以后都得慎重考虑，就应了他吧。于是，老两口背上了行囊，拖起拉杆箱，毅然决然地出发了。送他们上车的一瞬间，我心猛的一颤，这恐怕应该是父亲最后一次长途旅行了，没想到这个预感竟成为了残酷的现实。随后，父亲和母亲乘车长途跋涉到了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弟弟放下忙碌的生意驾车陪他们参观了蒙牛集团，去了大草原，二老穿上了蒙古族的服装合影留念，品尝了当地丰盛的美食；还乘车去山西参观了乔家大院。住上一些日子后，他们又在外孙子的陪同下游历了京城很多景观，看到了新出生的外重孙女，品尝了京城正宗的烤鸭，可以说是收获满满！

七月初，长游了一个多月的父母回来了，而这一次旅行竟毫无征兆的成为了最后一次。一天，我下班陪父母吃午饭时，父亲拿着几个肝胃气痛片就着水慢慢吞咽下去，我忙催问母亲得知，早在上半年，父亲就感到了胃部不适，常常胀痛难忍。我和母亲商量后觉得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去外地检查。近十年间，我曾经陪父亲检查过多次，蛟河医生诊断的血栓、小脑萎缩等结果，都被吉林的大夫推翻，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可父亲这最后一次检查，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胃镜检查和病理化验结果竟然惊人的一致，胃癌晚期！独身一人拿到化验结果后，我整个人像梦游般走出这好似迷宫般的医院。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我浑身颤抖的用手机便签写下了“父亲，在得到确诊结果的时刻，我心痛至极！我愿倾尽所能，让您坚强，还您康健！”。

回家后，我悄悄和母亲商量，在无法手术、也不能化疗的情况下，只能采用中药或西药保守治疗的方案，找到尽量副作用少的方法，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在劝说父亲每天先服下几种国产靶向药，效果并不明显后，我又在网上联系上一位河南老中医，采用他配制的中药，并加上人参皂代粉附以甘蔗、生姜榨汁口服的方式，让父亲服用，他干呕的状况得到了一些改善。一个多月后，他的饮食基本趋于正常。在十一期间，精神矍铄的父亲同我和母亲、表姐、表姐夫、表弟、舅妈等人一同去蛟河红叶谷游玩，大家一起在表姐家吃了顿丰盛的午餐，度过了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生日。

十一月初的一天，中午下班的我上楼陪父母吃饭，看到父亲的胡须又长长了，就劝他去理发店剃头刮脸。在理发师精心的修剪下，父亲显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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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焕发，整个人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他和母亲一起往回走，望着他的背影我心生慰籍，但愿这是好的开始。可是我期盼的奇迹终究没能发生，这一次也成为了他最后一次享受在外理发的服务，没过多久，他就因上楼摔倒划伤了头部，手部也严重磕伤导致了淤青；在母亲做饭期间，他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上，去卫生间还重重摔倒在门旁。多次的摔倒受伤，让他彻底对独自行走产生了畏惧。而我和母亲也清醒的意识到，身体内扩散的毒瘤已经让他身体持续的衰弱，渐渐的无法支撑他那并不瘦弱的身躯。尽管我内心抗拒，但是最担心的情况还是一天天逼近，这份无奈让我难过的窒息。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就只能卧病在床。我隔三差五不回蛟河的家，同母亲一道照料他。每次坐在床边，我的双手都能感受他的双腿肌肉在萎缩，曾经结实的胸口也渐渐剩下了肋骨的凸起。只有他的面容还依然那么慈祥，双手依旧那么温润而柔软。每每握住，我都情不自禁的在心里默念：父亲，求你好起来，不要离开我！

然而，父亲的身体状况依旧难以遏制的憔悴着，在次年正月十五那天，他在我和弟弟的搀扶下坐在沙发上，最后一次喝了一小杯酒，吃了最后一口肉之后，每天就只能依靠勉强喝几口粥和药维系着身体，正常的饭菜再也无法吞咽，大小便也无法控制，自己想说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啊啊”的含糊表达，也只有母亲清楚是什么意思了。3月11日，成为了我终身难忘的一天。周日在家休息的我，距离周五看望父亲仅隔了一天的时间，爱人去单位为技能鉴定考试判卷而加班没回来，独自在家的我内心却莫名的一阵阵慌乱。我打电话给母亲，她说父亲一切还好，没有大的异常。内心忐忑的我还是在中午前早早做了饭菜，待爱人回来后我已草草吃完，告诉她我回去陪父亲，就带着洗涑用品，拎起皮包走下楼。这时母亲打来电话，说明天是周一等上班再过来吧，我就告诉她说已经走了就乘车半个多小时赶到了父母家。临近下午四点，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很不好，面色苍白间带着格外的憔悴。我上前托着他的腰用胸膛顶着他勉强坐起来，母亲喂了他药和水，又试着喂几口粥，他基本没有张口，母亲也只好放弃了。到了晚上六点多，父亲的双手开始揉搓着胸口和胃部，并发出痛楚的呻吟，我连忙联系职工医院并取来了止痛药，同母亲一起给他服下，但收效甚微。渐渐的，他的喉部和胸腔发出一连串的更咽声，直至晚上九点左右，才开始渐渐微弱。我和母亲认为他同往常一样入睡了，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开始休息了。可到了晚上十一点，母亲忽然打开灯并喃喃自语：他该小便了，怎么不说话！我也赶快来到床头，见父亲神态依旧安详，同熟睡一般，可是听不到他的呼吸，慌乱的我和母亲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呼喊着他！

可无论怎样，父亲还是没有醒来，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他最后一次的选择，就是安静的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这最后一次成为了我们永远的诀别！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父亲！我的挽留和期愿，都在这一刻被无情的定格。

田维曾说，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当我们醒来，便是全新的生命。见证了父亲的离世，这句话又给了我新的启示。于我而言，生命中的每一个最后一次，都应该当做末日来珍惜，都应该不辜负，不等待，不犹豫，更无需徘徊，否则，将遗憾无穷。

我庆幸，父亲的每一个最后一次都有我的参与和分享，我也会在今后的生命历程中，用心感受和珍惜每一个最后一次，愿阳光和父爱与我同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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