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笑道:“改换门庭对于马可波罗这种市井小人来说，自然是家常便饭，他们有岂能不知，只不过得用一时，先用一时，倘若真的发现他生变数，杀人灭口又岂是难事？”

赵孟頫道:“这倒也是，一帮唯利是图之人，又怎会做长久的打算，还不是能捞一时算一时。”

高亮又道:“况且，这马可波罗又格外不同。”

“如何不同？”

“今日回去路上，关大哥跟我说，这马克波罗祖籍在威尼斯……”

“关大哥认识此人？”

“嗨，关大哥与你不同，他常在勾栏瓦舍，容易认识些市井之徒……”高亮并不过多解释，直接转入正题:“这些不甚重要，重要的是这威尼斯。”

“威尼斯却又如何？”

“这威尼斯乃罗马帝国的一个重镇，地处水陆两栖的要地，物阜民丰，但民风不良，皆以交易获利为荣，只为一利字，则全无礼义廉耻。”

“哦，威尼斯商人[a1]……”

“古语云:‘鸟以反哺，羊以跪乳[a2]’，又云:‘虎毒不食子’，虽禽兽亦有情也，但威尼斯商人则不然……”赵亮喝口酒接着道:“他们夫妇父子兄弟姐妹皆是契约，只要利益够大，父母出卖子女，子女出卖父母，皆是常态，不以见利忘义为耻，反以此为荣。”

“怕不是传闻吧？”

“嗯，问的好，凡事必问出处，此圣人之学。”高亮赞了一句，便答道:“这个出处嘛，确是实证。”

“有佐证就或可一信，这竟然还有实证？”

高亮端起酒杯笑道:“这是那马克波罗亲口招认的。”

“他怎么会连这都跟关大哥说，关大哥是对他威逼了，还是利诱了？”

“嗨，你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啊。”高亮说着又呷了一口酒，故意先不说。

赵孟頫想想，还是不甚明了，道:“愿闻其详。”

高亮道:“你读书的时候，写了好文章，被先生夸奖了，你回家需要父母逼问才说么？”

“那当然不用，肯定是忙不迭的就向父亲禀报。”

“为何啊？”

“这还用问，这是光彩的事情，当然赶紧让家人知道了……哦，他们把我们认为不耻的事情都当做光彩的事情，跟关大哥炫耀来的？”赵孟頫此时两眼放光。

高亮笑道:“嗯，有长进！”

赵孟頫却叹口气道:“可说来说去，顶多是知道了马可波罗的为人，至于他的背景，还是无处下手啊。”

高亮道:“这就得找朝中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了。”

“消息灵通的人？就是消息不灵通的人，这种事情，我哪敢随便找人去问？”赵孟頫瞪大眼睛道，“谁不知道一入京城深似海啊！这种事情，没有些许年的交情，能随便问吗？”

高亮笑道:“不啊，你朝中有熟人啊……”

“我去年才进京的，哪儿来的熟人？”

“嘿，贵人多忘事。”

“我自己有没有熟人，你能比我清楚？你别卖关子，赶紧说！”

“好吧，不卖关子，”高亮身子向前微探，低声道:“太史令郭守敬[a3]郭若思啊。”

“嗨，你说这个啊！”赵孟頫好不失望，“那不过是一面之缘，人家见面打个招呼，都是礼节，谈不上交情。”

“一起和文丞相歃血为盟了，这不算是交情，还什么算是交情？！你当年的豪言壮语都是真的假的？！”

“嘿，你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孟頫没想到高亮会给他上纲上线，辩解道，“一来郭太史一直忙于治理通惠河，人家没时间去泰山茶楼，也没时间去西山会馆；二来人家早就二品大员了，我今儿上午才给的五品；就连人家岁数都长我一倍，我跟人家说不上话啊。”

“势力！你还是不是读书人了？怎么这么势力？级别高就不敢主动联系人家？忘了什么叫‘威武不能屈’了？”

“我势力？我势力的话，就不会管今天的事情了，好不好？”

“清高，那你就是清高，怕人家说你巴结高官。关大哥还比你大三十岁呢，你怎么就敢管人家叫大哥，瞧不起市井艺人啊？”

“不能够！我对关大哥崇敬有加，怎敢瞧不起呢？再说了，我敢管关大哥叫一声大哥，那不也是因为有您引荐嘛……”赵孟頫一看，高亮这是两头儿堵啊，但事情还得办，接着说道:“二哥教训的是，兄弟我多少有些清高了，我改。那这次还是有劳二哥您了，接着请您带路引见，咱们一起去找郭太史咨询咨询？”“好！我答应！”高亮闪电般说出这几个字，赵孟頫好生纳闷，说这话的语气，倒好像是高亮占了多大的便宜，生怕他赵孟頫反悔一样。然后，只见高亮缓缓说道:“嗳，我帮到你了吧？”

赵孟頫气得一口酒都喷了出来。

二人便喝边聊，说话间，高亮已经喝了一坛子“皇都春[a4]”，嘴里已经有些含混不清，赵孟頫道:“二哥，您可喝了不少了，要不我送您先回去休息吧？”

高亮道:“有道是‘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a5]’，这连一钟都不到呢。”

赵孟頫道:“行，哥哥尽管喝，酒管够，只是小弟我真的喝不动了，我只能陪坐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咚”、“咚”几声钟响，赵孟頫道:“也罢，这回你就安心喝吧，反正这一宵禁，你也走不了了。”

高亮听得钟声，反而放下了酒杯道:“这下我该打道回府了。”

赵孟頫当他是喝晕了头，急忙道:“刚才响的是宵禁[a6]的钟声，我这里还有空房，你在我家将就一夜便是。”

高亮狡黠地看着赵孟頫，说道:“四年前，你不也是天黑以后才出来的么？”

赵孟頫这才明白，笑道:“嗨，我竟忘了二哥是神仙来的。好吧，我送您出去。”

两人起身，往门口走的时候，高亮道:“明日你去兵部点了卯[a7]，我们便去找郭太史。”

“好，全凭二哥安排。”赵孟頫应着，眼看走到了门口，突然又想起一事，对高亮说道:“二哥，来的时候，说帮我是来还愿，不是为了蹭晚饭的，到底还是蹭了饭，你这算不算出尔反尔？”

高亮道:“当然不算。”

“你这是吃完就不认账啊。”

“不能够！我怎么能做那样的小人？帐自然是要认的，可今天是你主动说要管饭的，我可没说要你请吃饭。”

这一说，赵孟頫确实有些恍惚:“当真是我说的？”

“绝对错不了！不信你翻回两章去看，我到底说过没有？”

“翻回两章？”赵孟頫道:“二哥，看来神仙也会喝多，你当真是说胡话了。”

高亮笑道:“非也，非也！我料今日之事，定被后人录入传奇，你我所言所行，皆在书中。由此处向回翻几页，就是进府之时，你我二人的对话，可做凭证。”

赵孟頫也笑道:“可那番对话，只有你知我知，晚辈后生如何得知？”

高亮道:“岂是你知我知？还有天知地知！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我掐指一算，就在七百三十五年以后，有一山东才俊，感应于天地，将我们的言行都录了去，传之后世。”

赵孟頫闻听哈哈大笑，道:“二哥所言甚是，兄弟今后更当慎言慎行，莫被后人耻笑了去。”

◇◆◇本章注释◇◆◇

[a1]署名作者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尼斯商人》，就是讽刺威尼斯商人的贪婪和冷酷。

[a2]出自【漢】蔡邕yong《蔡中郎集七爲陳留太守上孝子狀》:“烏以反哺，託體太陽；羔以跪乳，爲贄國卿。禽鳥之微，猶以孝寵。”但反哺的典故很早就有，最早见于春秋时期，晋成公《鸟赋》。蔡邕后，一般用于形容孝道。

[a3]郭守敬（1231-1316年），元?順德邢台人，字若思。稟承祖业，天文、历数、仪象制度、水利之学，冠绝一时。先后为都水监、太史令。详见《元史?郭守敬传》。

[a4]皇都春，酒名，详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诸色酒名》

[a5]【北宋】欧阳修《朝中措·平山堂》

[a6]《元史?刑法志四?禁令》:“諸夜禁，一更三點鐘聲絶，禁人行；五更三點鐘聲動，聽人行。違者笞二十七；有官者聽贖。其公務急速及疾病、死喪、産育之類不禁。”

[a7]点卯，舊時官署吏役於卯時到職，謂之應卯，長官按册呼名爲點卯。其名册亦稱卯册。【明】戚繼光《練兵實紀·凡例》:“尋常比較武藝，點卯不到，小有過失，事干人衆，應責治者，卽以條約爲賞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