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一听，笑道：“哦，这个嘛，是这儿的规矩，每次的饭局，都有一个商人出资，这一次的全部开销都是这一个商人负责。”

赵孟頫道：“那每次由谁出资，是谁来安排？这岂不是个得罪人的活儿？”

侍郎笑道：“这还用安排？都抢着出，所以只能排队，轮流来。”

赵孟頫一听，可不，这是多好的机会，跟各路官员交通关系，定然是抢着来的，这番道理，不问也应该想到。便就应声道：“哦，那今天就轮到这潘老板坐东了。”

侍郎道：“他是出资，可不算是坐东。”

赵孟頫又不解：“出资不就是坐东么？”

侍郎道：“咱们这儿，坐东叫做领衔，比方说，今天就是我和户部侍郎领衔，相当于我们俩请客，他出钱。”

赵孟頫这才明白，进门时候听他们说的“领衔”，原来就是坐东的意思，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领衔’……还挺别致的名头。”

侍郎一听，笑道：“也没什么别致的，就是谁指官衔高，谁就领了这个坐东的名分呗。然后在门口挂白灯笼，来的人就知道今天是个什么级别的饭局，提前让兄弟们心里有个底数，也能避免诸多误会。”

赵孟頫心想：倒也安排缜密，只怕民生之事，就未必会这么上心了。随即应道：“那今天见门口是一盏白灯笼，就是四品领衔的意思。”

侍郎道：“不错，如果有一品大员领衔，就是四盏白灯笼。”

赵孟頫问道：“那要是比四品低的领衔呢？”

侍郎老道地抿嘴一笑：“这儿的饭局，领衔最低就是四品，级别更低的关系，他们就用不着来这儿结识了……这帮商人，私下都有自己的资源。”

赵孟頫心想：如今这商人，真是张狂之极啊。便就顺着说道：“那看来这些商人来路都不一般啊。”

侍郎又是一挑眉，道：“那可不，别的不说，就说这个小潘，原本是最没背景的，原先给蜀中一个老板当伙计，后来那个老板犯了官司，他幸好没被连累，便来京城混迹。”

“那又如何出头的？”

侍郎道：“他如何发达的，至今是个悬案。但大家都知道，他刚到京城的时候，先是跟在几个兄弟后面帮衬，这期间就结识了那个任老板，是那个任老板领他混进了京城这些达官显贵的圈子。”

赵孟頫道：“那这个任老板岂不是更有来头？”

“那还用说？”侍郎压低声音说道：“他父亲做过一任户部侍郎……”

赵孟頫很是吃惊，没想到官宦子弟怎么会做起了商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兵部侍郎。

侍郎又补充道：“还给了正三品的散官头衔儿……到现在还有影响哩。”一边说一边挑眉撇嘴。

赵孟頫便就明白，为何这任老板说话如此豪横，而一帮商人也都拿他当做意见领袖。

两个人聊着天，这通舞蹈便结束了，那舞伎又拜倒在张总管面前请赏：“贱妾李芝秀[a1]，愿听从大人吩咐。”

兵部侍郎本来只顾和赵孟頫聊天，没打注意，一听这舞伎报了姓名，瞪大眼睛说道：“嚯，是这个娘们儿啊！”

赵孟頫不明所以。

侍郎道：“这可是京城有名的机灵鬼儿，本就聪明，那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任谁都能被她哄得五迷三道的。今儿这一换西域服饰，我楞没认出来。”

只见那张总管也不换套路，还是叫上前来耳语了几句，便就腰肢颤动，婉转而退。

几个商人便在那里起哄：“嘿，说什么呢，让我们听听，下回我们也好用您这招儿啊……”

侍郎一听，摇头笑道：“嘿嘿，还是年轻……”

只听又一声响锣，这回还是中原乐曲，有一舞伎边歌边舞，亭亭袅袅而来，并无伴舞。

待舞至赵孟頫台前，行云流水般取了剩下那支芍药，随即水袖一卷，飘然回到厅堂中央，身形犹如鬼魅一般。

这女子歌声虽不及解语花那般响遏行云，舞姿也不及张怡云那般奇绝绽放，但却是极尽婀娜，绵若无骨，步履丝滑，直至曲终人住，一气贯通，没有片刻凝滞。

只见她如柳条临风、丝绦低摆，徐徐然飘落到赵孟頫桌案之前，轻声言道：“贱妾周喜哥[a2]，见过赵公子。”

赵孟頫心想：糟糕，前面几个都没见到如何给赏钱，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下发慌，不自觉又看向兵部侍郎，还没等侍郎回应，却听周喜哥道：“久闻赵公子笔墨盖世，丹青独步，可否请赐墨宝？”

众人一听此言，有人便开始起哄：

“赵大人，够你忙活了，又来一个……”

“赵大人，您可以开个画工作坊了，挣得八成比朝廷俸禄不少呢……”

说话间，已有个侍女端了个长方漆盘上来，立在周喜哥身边。漆盘里有研好的松烟墨[a3]，掭[a4]（tiàn）妥的狼毫端，金丝楠的镇尺压边角，平展展一纸斗方[a5]洒金宣。

那些商人不懂，赵孟頫看得明白，这个倒是简单，只要提个字就行，于是问道：“姑娘有何别号？”

“小字悦卿。”

赵孟頫正要问是哪两个字，却见周喜哥轻舒兰指，在胸前翻掌结了个舞姿，连同旖旎的神情，分明就是“悦，卿！”的意思。

赵孟頫一看，也不必再问，心道：这般风尘女子，也真都是些玲珑心思，举手投足间，便把喜怒演绎得如此动容。

边起身边赞了一声：“好一个悦、卿！”缓步走到托盘前面，左手揽袖，右手擎笔，动如脱兔，气贯中锋，如锥画沙，势若游龙！只一抬手，刹那间便写出了“悦卿”二字。众人还没看得清动作，就已经看见纸上多了两个字。

这帮商人从小只会算账，倘要写个字，都是兴师动众，哪里见过如此出手如电的写法，顿时被赵孟頫这手帅气动作给镇住了，一时间欢声雷动：

“太帅了！果然是高手啊……”

“不愧为当朝第一才子！”

“哎，能不能再写一遍，根本没看见怎么写的啊！”

“再写一遍你也看不见…..”

“还再写一遍？说的就跟你识字儿似的……”

◇◆◇本章注释◇◆◇

[a1]【元】夏庭芝《青楼集·李秀芝》：“赋性聪慧，记杂剧三百余段，当时旦色号为广记者，皆不及也。金玉府张总管置于侧室。张没后，复为娼。”

[a2]【元】夏庭芝《青楼集·周喜哥》：“字悦卿。貌不甚扬，而体态极柔媚。赵松雪为书‘悦卿’二字。”

[a3]松烟墨，用松煙和膠製成的墨。【明】陶宗儀《輟耕錄·墨》：“唐高麗歲貢松煙墨，用多年老松煙和麋鹿膠造成。”

[a4]掭，书法用语，拖筆蘸墨。

[a5]斗方，書畫所用的一尺見方的單幅箋。《儒林外史·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説，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諸名士贈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