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道：“三弟，你还不赶紧也接一下，等什么呢？”

赵孟頫一想，可不，自己总得有个态度。转身也往楼梯走去，将要下楼的时候，突然被高亮叫住，问道：“三弟？”

“还什么事？”

“你给张怡云的画像，画了没有？”

“画了画了，这时候提这个干嘛？”

“什么时候画的？”

“七月初七，咱们去醉已齋那天。”

高亮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哦，那就明白了。”

关汉卿这回不明白了，问道：“明白什么？”

高亮见赵孟頫还在楼梯口，手把栏杆，狠狠盯着他，便赶紧对关汉卿说道：“没什么，没什么，随口说的。”

赵孟頫见高亮没再胡说，这才下楼去接周悦卿。

关汉卿道：“你说也怪了，这女子怎么就会算准，在这里迎到我们的？”

高亮道：“大哥，您真是应该出来走走了，整天呆在大都，人都呆傻了吧？”

关汉卿道：“我这大半辈子住在北方，可北方一直是金人占着，大宋在南面，南北不得交通，骨肉不得团聚，到处还在打仗，我又不像辛稼轩那样能文能武，我不窝在大都，我还能去哪儿？”

高亮也不听他解释，接着说道：“咱们这番，又是拖家带口，又是画舫行船，都会知道行船不快，她走陆路，根本不用快马，就是乘车，两天也就赶上了。”

关汉卿道：“即便如此，她哪里知道我们会在哪里停船？我们只每晚停一次，而这一路过来，没有停靠的码头何止十几个，？”

高亮道：“咱们路上经过的，都是些小码头，而这沧州码头，是京杭运河上的大码头，我们必然会在此处停留补给。只要算准日子，料定我们还没到下一站，留在这里拦截，原本不是难事。更何况……”

关汉卿道：“更何况什么？”

高亮笑道：“更何况，她一个女子跑这么远的路，定然会去找人问问的……”

关汉卿道：“说的也是，可这姑娘也真是胆大，就敢独自追了这么远。”

高亮道：“只怕比你想得还要厉害些……”

关汉卿没在意高亮这半句半句的话，又道：“若说解姑娘，那是早有准备，而这周姑娘，却是临时动意，竟也说来就来，确实都是些厉害的角儿。”

高亮叹道：“可不，厉害得紧呐……”

再看那解语花，不待画舫挺稳，便跳上笕桥，拉着周悦卿，亲切的如同姐妹一般。等赵孟頫出来时，周悦卿原本一肚子的话，这下全都说不出了。

赵孟頫吩咐厨娘，带人下船去采购补给，晚上回来，可多加几个菜送到画舫，让解、周二人留在画舫一起赏月，今天就不让跟仆人们一起吃完饭了。

另外，给仆人们也买些酒，加些菜，让大家都高高兴兴过节。

待到日落月出，两边饭菜都已备齐，仆人们也个个欢喜，尤其那些男丁，在船上窝了这几日，适逢佳节，可以开怀畅饮，自然是热闹非常。

画舫露台上，更是摆下一桌酒席，五个人围坐桌边。向东南望去，明月初升，刚好照出大名鼎鼎的，沧州铁狮子[a1]的轮廓。

谈笑间推杯换盏，气氛和谐有加。周悦卿突然说道：“赵公子，我怎么觉得，今日这菜，与那“九朝会”的口味，颇有些相像呢。”

解语花道：“好像是呢，姐姐真是聪慧，若不是你这一说，我就没能发现。”

周悦卿道：“要说聪慧，哪轮得到我啊，还不是你拔头筹？”

解语花道：“那我就没尝出来，偏你的嘴是最刁的呢。”

周悦卿也无论她的话是否另有深意，只管当做没注意，接着说道：“哪用什么嘴刁，你看这道菜，跟那天的不是一模一样？”

赵孟頫一看，果然，有一道精致的小菜，正是“九朝会”当中的一道，自己竟没有注意，于是答道：“确实是一模一样，不仅口味，连做法都一样。”

解语花道：“说不准，咱们的厨娘，和潘老板的厨娘，是师出同门呢。”

高亮道：“潘老板找这厨娘，看来也真是用了心思。那天请这一席，果然是花了不少的银子。”

解语花、周悦卿也都是那天请去，歌舞助兴的，听了这话，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接话。

关汉卿大约是因为高兴，加上多喝了几杯，听说到那天的宴席，他脑袋一热，说道：“咱们到下个码头的时候，会不会遇见张姑娘，也要上船？”

赵孟頫一看，这哥儿俩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只好自己解围：“我说，你俩都说什么呢？都喝多了吧？”

解语花赶紧说道：“怡云姐姐要是能来，当然更好，我最喜欢热闹了，姐妹越多越好啊。”

周悦卿看了赵孟頫一眼，怯生生说道：“她怕是不方便来了吧……”

“能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觉得，怡云姐姐不过是心高气傲，等赵公子写信邀请呢……”解语花看看赵孟頫，又说道，“要不，你就给她修书一封？给人家一个台阶？岂不三全其美？”

赵孟頫见这两个女子，一个太极拳，一个八卦掌，真有些后悔被她们缠上。虽说都是色艺双绝、赏心悦目，但却都久历江湖，真有些招架不住。灵机一动，说道：“三全其美算什么？你们关大哥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若论风情，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哥。”

赵孟頫这种转移火力的书生伎俩，在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眼里，反而如同小儿一般。

但两个姑娘很是配合，马上转到关汉卿这里，解语花道：“可不，关大哥名满天下，声震梨园的，岂止是词曲双绝，风流韵事也是京城第一。”

关汉卿不屑道：“嘿嘿，你们若说我风流，定是假的。”

解语花道：“关大哥何出此言？”

关汉卿笑道：“我风流那会儿，你们还没出生哩。”

“关大哥这话是不错，我们那时确是没有出生，可嫂夫人“唱翻《醋葫芦》”的段子，坊间不是早就传遍啦？对了……嫂夫人是不是比那镇海吼还厉害？”解语花说着，指向远处，正是月光下铁狮子的身影。

周悦卿道：“不对啊，那时你出生了啊……”

解语花纳闷道：“这就奇了，那时我怎会出生？”

周悦卿道：“关大哥自己招认的，他在供词里招认说：‘巧笑迎人，文谈闾话，真如解语花。[a2]’难道不是在夸你么？”

这一下子把大家都逗乐了，关汉卿自己也大笑不止。

解语花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好啊，你是不是跟关大哥串通好了，一起来耍我的？”

解语花说着，便绕过赵孟頫，就要去捶打周悦卿，那周悦卿身姿何等灵活，一个闪身，便就躲开，跑到了关汉卿身后。

解语花不肯罢休，继续追着周悦卿。一个非要打到，一个不给机会，两个姑娘打打闹闹，从楼上追到楼下去了。

高亮道：“这回好了，以后船上可就热闹了。”

关汉卿道：“岂止船上，以后府上就热闹了。”

赵孟頫道：“我看你俩，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吧。”

高亮道：“嘿，你这是什么话？这俩可都是京城的头牌，寻常人要想见上一面，花多少银子不说，那都是得排队的。你可倒好，人家送上门来，您还挑肥拣瘦了。”

关汉卿道：“就是的，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赵孟頫道：“你们是就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了……”

高亮道：“哦？她们打你啦？”

赵孟頫啐他一口，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关汉卿道：“什么意思？”

赵孟頫回头看看，都还没上来，又侧耳听听，嬉笑打闹声仿佛到了岸上，这才放心道：“能歌善舞，貌美如花，自然赏心悦目，可这两个姑娘，各个心思机巧，倘若天天围着你转，你还搞得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高亮一挑大指：“哎呀，明君啊！当初若是你当了大宋之主，哪里还有蒙人的天下？”

赵孟頫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关汉卿道：“你们说的确实在理，不过我一介草民，生逢乱世，还是糊涂些好。”

赵孟頫道：“那要不，正好，嫂夫人也过世多年了，大哥把这两个都收了去？”

高亮马上附和：“对对对，这两个肯定比那陪嫁丫头强多了。”

见关汉卿不搭理他俩，赵孟頫又道：“哎，那个陪嫁丫头后来怎么样了？嫁了什么人家了？”

关汉卿叹道：“能怎样？还不是嫁了个乐户[a3]……想来现在岁数也不小咯……”

◇◆◇本章注释◇◆◇

[a1]沧州铁狮子，又名镇海吼，铸造于后周（953年），重约32吨。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a2]这是关汉卿惦记陪嫁丫头时候写的一首小令，详见【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而《解语花》原本也是个词调名，刚好被这个歌伎用作自己的花名，详见《词谱·二八》。

[a3]乐户，古时犯罪的妇女，或犯人的妻女没入官府，充当官伎，从事吹弹歌唱，名隶乐籍，户称乐户。后来也做伎院的别称。

《元曲选》关汉卿《謝天香·二》：“妾身乐籍在教坊，量妾身则是个伎女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