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贩见是解语花最先看上他的货，便先对解语花说道：“姑娘好眼光，我这儿的货，正经都是东阳[a1]县来的，全天下最好的木雕手艺，买了绝对不后悔，将来件件都是传家的家当。”

高亮一看，果然都是上好的桃木所制，个个做工讲究。随手拿了一个，只见上面刻着一轮弯月，并刻有蟾蜍形象；翻过来再看，有一轮太阳，光芒四射，还刻有三脚乌鸦的形象。

商贩见了，说道：“客官，您真是一眼准啊，这腰牌最适合您了。”

高亮笑道：“你倒说说，如何适合我了？说得在理，我便选它了。”

商贩道：“这是日月平安牌，正面为阳，背面为阴，也做阴阳长生牌。我看您道骨仙风，有超凡脱俗之相，掌握阴阳之德，妥妥是这腰牌的主人啊。”

高亮左右无事，便又问道：“怎么就算是阴阳长生了呢？”

商贩道：“那当然了，你看这腰牌，一面月为阴，一面日为阳，两面而一体，岂不是阴阳和合？又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既然已是阴阳和合，那自然就长生了。”

关汉卿在旁边听见，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的太好了，二弟，你就选这个了！”

其它几个人也都选了各自喜欢的桃符，赵孟頫一并结了帐，继续往前走。

关汉卿还没忘了那商贩，对高亮说道：“我看他是高人呐，一眼就把你给看穿了。”

赵孟頫也道：“是啊，他在这里做个商贩，真是怪可惜了，要不二哥收他做弟子算了。”

解语花这几日听他们谈天，虽没听到关于仙宗的事迹，但早也听出，高亮根本就不是什么马夫，真正是，道门中文武双全的高人。她连忙顺着赵孟頫的话头说道：“马夫大哥若要收徒，先收我做徒弟吧。”

高亮笑道：“做我徒弟？学做马夫么？”

解语花倒也机灵，顺着高亮说道：“对呀，以后赵公子出门，我当马夫，还可以一边赶车，一边给赵公子唱曲。”

周悦卿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支持你！”

解语花得意道：“姐姐也想听我一边赶车，一边唱曲吧。”

周悦卿道：“那是自然，妹妹这一路上，定然是‘唱得红梅字字香，柳枝桃叶尽深藏[a2]’，那就，再也不会有其它女人来叨扰公子了。”

解语花一不小心，又被周悦卿趁虚而入，自己气鼓鼓跑到前面去了，周悦卿赶紧追上去哄她。

又走了不远，前面一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常，不知卖什么的所在。

还是解语花冲在前面，几个人挤进了人群一看，原来这是一处贩卖人口的市场。两个姑娘登时就后悔挤进来了，解语花道：“真是晦气！”

刚挤进圈子，想要挤出去，更加不易，几人只好沿着内圈的边上往前走，并不停留。

这里买卖的有私人奴婢，有官家的奴婢，也有贩卖拐带女子、儿童的人贩子。但更多的是因资不抵债，卖儿卖女的民户。情景悲惨，目不忍睹。

但买卖双方都兴致勃勃，像看牲口一样，查看身体好坏，特别是对贩卖女奴的，更是肆无忌惮，趁机上下其手，又摸又捏。两个姑娘尤其看不下去，只想赶快找个人少的地方挤出去。

几个人有不多停留，很快到了一片人少的区域，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围观。这是一片流民卖儿女的地方，孩子岁数都不大，小的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这些孩子虽然小，但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弱小的身体躲在父母的怀里，感受最后的温暖。那些父母都在的，大多躲是母亲抱着，显然是不舍又无奈。

但这区域，驻足的买家反而不多，因孩子买来无用，还要喂养数年才能充当仆役。即使价格很低，也都是卖的多，买的少。

见出了圈子，不再拥挤，几人赶紧往外走，就当快走出这片区域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赵孟頫，忽然被一个流民抱住大腿，喊道：“公子行行好吧，买了这孩子吧。”

几人闻听，都停了下来，见是一个褴褛的农夫，旁边跪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不甚出众，但很懂事的样子，不哭也不闹，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们几个，似乎知道父亲的难处，希望有人能买了自己。

那农夫见几个人面善，现在又都停了下来，赶紧抓住时机，在地上不住磕头，嘴里说道：“几位公子、小姐，行行好吧，买了这孩子吧，买回去做牛做马都行啊……”

前面路过许多人口贩子，两个姑娘都是低着头，尽量不看。现在被拉住，看着那孩子的神情，又听这汉子央求，一下子触到心中痛处，两人不觉都流下泪来。关汉卿更是性情中人，也忍不住在那里抹眼泪。

但他们也无计可施，就算买了一个，也没法都买了回去，就算都买了回去，只要天下不安稳，朝廷不清明，这市场总会有无数卖儿卖女的。但赵孟頫被那汉子抱着腿，一下挣脱不开，又不好用力，只得僵持在那里，看着高亮求助。

高亮回头端详这孩子片刻，蹲下身去，拍拍那汉子的肩膀道：“大哥，莫急，慢慢说，慢慢说……”

那汉子见高亮也是面善之人，态度又和蔼，便也不好意思再拉扯，放了手。赵孟頫挣脱了束缚，赶紧转到高亮的身后。

高亮见那汉子一时说不出话，知道这种地的庄稼人，原本就不善言辞，焦急之下，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便安慰道：“你说说，你遇到什么难处，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别着急，慢慢说。”

那汉子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来，越说不出，越是着急，急得流下泪来，低着头，抓着自己的头发，哽咽道：“……要不是真没辙了……谁会舍得啊……呜……呜……”

两个姑娘见个汉子，被逼成这个样子，更受不了了，也被带的哭出声来。

高亮道：“你想卖多少钱？”

一听这话，那汉子哭得更伤心了，抹着眼泪道：“我……我是想……可是……谁肯出那么多钱啊……呜……”

一般这卖儿卖女的，即使卖了出去，也就是免得饿死在自己手里，卖来的钱大多不够解脱困境，众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高亮道：“没事，你别管人家会出多少钱，你先说说，你需要多少钱？”

那汉子听高亮反复鼓励，终于鼓起勇气，擦干眼泪说道：“公子啊，我看你是个好人，可我真不是贪心啊……”

高亮道：“知道，知道，你就说吧。”

那汉子伸出四个手指，刚一比划，又改成八的手势，说道：“八贯。”他也感觉自己突然把四改成八，很是不妥，马上解释道：“公子，我不是……”

其他几个人刚才虽然一直都颇同情这汉子，但看他突然改了手势，心中顿生反感，都寻思着，难不成见了好人，就想多要钱财，真是人心不古。

高亮却平静说道：“你不用着急，我明白。”

那汉子似乎感觉到了高亮的态度，但不敢说话，只用怯怯的眼神看着高亮，似乎在问：“您真的明白？”

高亮点点头道：“你是打算卖了孩子，然后交包银[a3]吧？”

那汉子听了，用了点点头，但又很无奈的叹口气道：“可我也知道，现在一个孩子，哪里能卖到这么多钱哟，能两三贯领走的，就是遇上好人了。”

其它几人一听，也就明白，这汉子最初伸四个手指，是因为包银是四两[a4]，但百姓交易不能用金银，只能用纸钞。但纸钞币值不足，至少需要八贯[a5]。他这才变了手势。

这时候，高亮回头伸手，对赵孟頫道：“带钱没有？”

赵孟頫一惊，心想：难道二哥真要买了这孩子？但他知道高亮自会有主张，便没多说话，拿了两贯。

高亮接过一看，甩着那叠纸钞，说道：“不够！”

赵孟頫一看，高亮显然是要帮这汉子解决了包银才行，于是，又掏出六贯，递给高亮。

高亮点了一下，一边说着“还不够”，一边站起身来，对赵孟頫道：“这汉子说八贯，那是几个月前的银价，刚刚禁了金银，银价大涨，八贯还是不够交包银的。他不了解行情，你也不了解啊？”

赵孟頫倒是听话，赶紧翻找，又掏出一贯，给了高亮道：“身上就带这些了，全给你了，谁随身带那么多钱啊？”

高亮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可是咱们要帮人帮到底的话，怎么也得有十五贯[a6]才行。”

关汉卿摸摸口袋：“我这儿还有些……”说着搜出身上带的，也都交给高亮。

那两个姑娘也拿出带的零钱，竟还真的就凑足了十五贯。

高亮拿了钱，重又蹲下，对那汉子道：“这是十五贯，你拿了钱，赶紧去换了银两，交包银。若是换的晚了，这钱又不够换的了，到那时，你可就未必再有这么好运气了。”

那汉子跪在那里，低着头，只是点头，不住的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高亮又说道：“既然今年这关能过了，这孩子你要带好，把他养大，不可以再卖。”

那汉子一听，赶忙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高亮道：“这孩子你不要带走么？”

◇◆◇本章注释◇◆◇

[a1]东阳，现为浙江省金华市下辖县级市。东阳木雕，兴起于唐代，2006年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a2]见【北宋】晏几道《浣溪沙·唱得红梅字字香》，原词中的“柳枝”、“桃叶”就是双关，指的就是当时歌女的名字。

[a3]包银，元朝时按户抽税，称为包银。

[a4]元帝国最初包银是每户六两（1251年），后因银短缺，减少到四两。见【日】安部健夫《元代包银制考究》。

[a5]官方规定，中统钞2贯折合银1两。见《元史·食货志一·钞法》及《元文类·经世大典序录·钞法》。

[a6]至元后期（的274-1294），元朝发行的纸币很不稳定，见【日】前田直典《元代纸币之价值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