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头,顾小敏》

第118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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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顺着声音回过头,眼前是个婳祎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静,她清澈的双眸里含着笑、含着俏、含着泪花;一袭浅黄色的绣花长裙紧紧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腰身,举止娴雅又隐隐着书卷之气。

“钱莹姐姐!”小敏又惊又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赵庄遇到钱莹。

“敏丫头,真的是你吗?刚才俺从茶楼走出来时看到了你……让俺好好看看你。”钱莹往前凑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抚摸着小敏的脸,心里按耐不住的喜悦,眼睛里流露出疼爱之色,“丫头,俺真的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你还好吗?”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无语凝噎,她想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经历,头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讲给钱莹听,脑子里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钱莹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拭拭脸上的泪水,眼神移到小敏手里的菜篮子上,好奇地问:“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那儿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庄……”小敏竭力镇静自己,她嘴里的话还没有出口,耳边传来一阵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缠绵幽怨,如涕如诉,循声寻去,一座精美的小楼矗立在街道的西侧,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二楼窗户上隐约着几个窈窕的身姿,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一根粗壮的梨树枝搭在东山墙上,随风摇晃,敲打着墙头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样纷纷杨杨,夹杂着一阵阵女子轻佻的笑声迈过了墙头。

“钱莹姐姐,您,您来赵庄做什么?”小敏问出这句话后悔莫及,她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她的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掩盖着心里的忐忑,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钱莹能像大姐二姐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过钱莹,老人说以前他们林家住在狮子桥胡同,与钱家一巷之隔,钱莹自小生活在金门绣户的钱家大院,在鬼子侵占坊子之前,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有父母的疼爱,更有祖父祖母的娇宠溺爱,她的生活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在她十五岁时祖父被鬼子杀害,祖母不堪打击,也随之而去,她的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钱家只剩下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祸不单行,在钱莹十六岁时与母亲同时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亲喝毒药自杀,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随母亲去了,看着可怜的父亲,她摈弃了自杀的念头,为了生计,情非得已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想起钱莹悲惨的遭遇小敏潸然泪下。

正在这时,从前面的街口拐过一辆马车,由北往南徐徐驶来,车篷四角的叠翠流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车把式高高挥舞着手里的马鞭,鞭梢在马屁股上悠荡,马蹄踏在泥泞的路面上溅起一绺绺泥浆,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的玉面,蓬松的发髻上插着八宝翡翠菊钗,随着马车的颠簸,流苏穗头摇曳在她光滑的额头;一件浅蓝色锦缎旗袍勾勒着她丰挺的胸部,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

这个女子是男扮女装的吕安,他是去八里庄彤家酒馆面见一个朋友,路径赵庄。没想到会遇到钱莹,心爱的姑娘近在咫尺,他却噤若寒蝉。

吕安刚到彤家院子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钱莹把他当成了知己,常常与他聊起她的母亲,说她的母亲如何的善良,如何的贤惠,如何的疼爱她,她一边说,一边涕不成声;她的烟鬼父亲到院子找她,她声泪俱下地埋怨:“爸,您就不能涨涨志气把大烟戒掉吗?”

她嘴里嚼着泪水不依不饶,却掏尽身上所有的钱塞进父亲的怀里,看着父亲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她嚎啕大哭……那一幕看在吕安的眼里,可怜、心疼、一股脑填进了他的心里,他喜欢上了这个孤独无依的姑娘,她却只把他当成挚友,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钱莹没有在意从身旁驶过去的马车上坐着谁。

“丫头,俺忘了告诉你,俺的父亲把大烟戒掉了,崂山兵工厂需要像俺父亲这样的技术人员,俺要跟着他去青岛。这几天暂时住在迎春院里,瞧瞧,俺自顾说自个的事情,丫头,你的家人都好吧?”

“……”小敏再次沉默,她来孟家三个多月了,没有爹和姐姐的半点消息,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是去年的腊月份,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见、相聚、促膝而谈,二姐悄悄告诉小敏说她怀了宝根的孩子,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们瞒着爹,迄今四个多月过去了,二姐也许回了湾头村,那个夏婆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定碾着一双大脚穿街走巷,逢人便说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许家见过夏婆子,是个六十岁的老媪,宽宽的额头,直直的龙鼻,皮肤偏黑,脸上涂着鸭蛋粉,无论春夏秋冬头上戴着一条抹额,她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自从她收养了二姐更加吝啬,没给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欢絮絮叨叨,每句话离不开她的过去,她的男人是皇亲国戚,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国三年他们到了坊子碳矿区,她的丈夫死在井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坊子地界。

夏婆子没有生过孩子,她把二姐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参加了八路军,她是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里发呆,听到炮声吓得腿脚哆嗦,见了二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一边狠劲地拍打着自个的大腿,一边轮番地跺着脚丫,一边哭哭啼啼,她说她命苦,年轻轻死了丈夫,丈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老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二姐发誓绝不会死在她的前头,无论怎么样都会给她养老送终,她心里感到许些安慰,渐渐收起了哭声。

二姐给小敏和大姐讲起此事时咯咯大笑。

小敏却笑不出来,她见识过鬼子的残忍,心醇气和的薛婶和手无束鸡之力的苗简已,平白无故死在他们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门前结了冰,那一幕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她有时会从梦中惊醒,面对着窗外的苍天祈祷,希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时钱莹问起爹和姐姐,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都好,他们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三个人一伙,五个一群,他们脚下踏着泥泞的地面,嘴里嚼着闲言碎语从小敏和钱莹身边走过。

“丫头,跟俺到这边来,咱们姐妹好好拉拉体己的话。”

小敏跟着钱莹往西走了几步,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宽宽长长的巷子,巷子南边是几处茅草屋,墙体已经断裂,雨水冲垮的土坯一滩滩堆在墙角;草屋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夹道,孩提的啼哭声钻出了屋子,夹杂着大人的恫吓跑出了断墙,飘到了巷子里。

巷子北面的住户是永乐街上的商户,他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青砖绿瓦,深宅大院,门洞子的墙砖磨制的极其平整,门檐上的悬挑榫卯也是精雕细刻,有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墙边上栽种着杏树和苹果树,与巷子南边有着天壤之别。

钱莹把小敏带到一棵枝叶扶疏的柳树旁,向旁边敞着的门里瞄了一眼,“丫头,这是迎春院的后院。”

柳树被昨天的雨洗过,在温和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宛若一帘绿色的瀑布垂挂在眼前;院井里一棵梨树花开万朵,一片片滑落枝头,像云锦似的铺满石基路。

钱莹手里缠绕着一方手帕,难为情地喃喃:“北面临街的院子是正院,姐姐和鸨母都在,她们说话没个正型,还是在这儿清净,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给你喝,心里多有过意不去,望丫头理解。”

“俺不渴,俺想问问……”

“丫头,你是不是想问问苗先生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好。”钱莹喜欢小敏的矜持,喜欢她兰质蕙心、任劳任怨,更对苗家感恩怀德,为了苗先生丫头竟敢与鬼子据理力争,让青峰镇的人佩服,院里姐妹每每谈起来都会翘大拇指,尤其林家两口子,自从丫头离开青峰镇,每天站在街头眺望,他们巴望着丫头有一天突然回来。

“丫头,这天暖和了,你有时间回青峰镇看看吧,林伯母问过你……”钱莹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小敏,丫头长大了,曲眉丰颊,又黑又长的睫毛下掩盖这一双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嗳,俺,俺也想他们。”小敏嘴里的话带下两行泪,无论是苗先生还是林家两口子,还有曲伯,他们都是好人,瓢爷也曾救过她的命。

在青峰镇时,只要是天黑之前小敏还没有回到家,苗太太就会站在面馆门口外面翘首张望着北面的街道,见苗先生腋下夹着皮包走过来,着急地吆喝:“丫头还没有回来,你快去看看,这天马上黑了,她一个人走路俺不放心。”

苗先生也不搭话,把手里的皮包递到太太的手里,背着手往回走,刚走到第一个路口,林伯站在他家绸缎铺子门前喊:“苗先生,您这么着急往回走做什么,是不是把东西落在学校里了?”

苗先生头也不抬,慢吞吞回了一声:“俺去接接丫头,这么晚了她还没到家,让人担心。”

夏晚的风拖着小买卖人的吵闹在街上潮起潮落,卖花生瓜子的挤到苗先生身边,笑嘻嘻地套近乎,“苗先生,您买俺一包花生米吧,今天新炒的,您帮忙开开张吧。”

“俺回来买,回来买。”苗先生急冲冲走过,擎起手掌向后摆了摆,“俺先去接俺丫头下工。”

看到小敏从狮子桥上走下来,苗先生脸上的褶皱展开了,马上又假装生气地板起脸,谴责道:“不知道天黑了吗?不知道大家会担心吗?以后再这么晚回家,你就在外面待着吧。”

“苗先生,对不起,俺以后记住了。”小敏乖巧地应答,她心里感激苗先生像父亲一样训斥她。

回家的路上,苗先生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一会儿看看磨水豆腐的,一会儿看看卖绿豆糕的,用手掌拍拍裤兜,慈爱地笑笑,“丫头想吃什么,今天学校领薪水了,先生有钱。”

“俺不要,什么也不要,俺想回家吃薛婶做的野菜粥。”小敏知道苗家已经无米下锅了,院井里长的几棵草也变成了桌上的汤;她听到过苗太太和薛婶在屋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报怨学校扣压教师工钱的事情。她不舍得让苗先生破费,苗太太的药钱还没有着落。

卖瓜子的小商贩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手里举着一包油泽泽的花生米,“苗先生,您回来了……”

苗先生接过那包花生米,从裤兜里掏出几文钱递过去,低头看着嘟囔着嘴巴的小敏,泯然一笑:“傻丫头,一包花生米不值几个钱,苗先生少喝一杯茶就行了,这是说好的事,说好回来买他的,说话要算话。”

苗先生宽厚的微笑让小敏久久不能忘记。

“丫头,你不要难过。”钱莹举起手里的手帕揩揩小敏脸上的泪水,说:“彤妈妈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彤老板的话一点也不假,许老太太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婶死了,苗简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伤心,脸上的眼泪止不住。

院里二楼飘下银铃般的笑声,窗户上探出两张桃花脸,“莹霞妹妹,你在与谁说话呀?”

“是……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会刺绣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钱莹说着挥挥手里的手帕,冁然一笑:“如果姐姐们喜欢,以后让这个丫头给你们每人绣一块,不过,要舍得口袋里的铜板。”

“吆,这点钱算什么?咱们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钱,半个时辰之前你也看见了,那个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枪子下白捡了一命,说不定哪一天,有个炮弹落在咱们院子里,咱们命没了,钱也没了。”

女子的话音没落,南边方向突然传来了两声“轰隆轰隆”的炮声,霎那间,天动地摇,浓烟在天际之间划出几道长长的烟雾,随声乌泱泱而来,前面街道上传来奔跑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几个人抱着头从南北街道上窜进了巷子,转眼钻进了夹道里,无影无踪。

“啪叽”二楼传来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地抽噎,几只鸟儿从梨树枝杈之间腾然飞起,扑棱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满院飞舞。

钱莹走到小敏的身边,拉住她的手,嘴里吐出两个字:“别怕,姐姐在。”

小敏心里感激又凄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时候至少有人与她站在一起。

一会儿,楼上传来谐谑,“你这张乌鸦嘴,好事说不灵,坏事一说就来。”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庆幸,“姐妹们,听说日本人不会在坊子碳矿区附近扔炮弹,它们怕炸了煤矿,咱们赵庄离着坊子碳矿区这么近,一般不会有事,听声音不算太近,不知哪个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该死的……”最后三个字尤其响亮,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席卷着凌乱不堪的梨花在院井里滚着。

钱莹扯着裙摆往前走了一步,踮着脚尖眺望着南边方向,她的后牙槽咬得咯咯响,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少顷,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鬓角上。

风撩拨着身旁的柳树,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钱莹用手背撩撩额头上的一缕刘海,从嘴角挤出一丝笑,看着小敏关切地说:“丫头,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家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小敏垂下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她想告诉钱莹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她没说。

“钱莹姐,俺暂时住在孟家,离这儿不远,您不要担心。”

“孟家?!是吗,咱们姐俩真有缘,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实俺还没有见过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爷捎话说,他准备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火车票,让俺和俺父亲安心待在这儿,只是俺父亲他不愿意待在迎春院里,你是知道的,自从俺进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气,见人羞于说话,不过,听说去青岛,他可高兴了,当年他和俺母亲从德国回来住在青岛,俺就是出生在那个海滨城市。”钱莹嘴里的话多了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敏丫头,俺父亲想让俺嫁人生儿育女,延续钱家的香火……刚才的炮声让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来,嫁给他,他打鬼子,俺给他生娃娃。”

钱莹脸上拂过温柔的笑靥,如画,如花。

“你这样想就对了。”随着声音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着立式板寸头,五官清朗,下巴颏上飘着一绺髭髯遮掩着他高凸的喉结,身上穿着一套青黑色长袍扫着他的脚面,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

小敏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是钱继昌,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学者气质,与曾经的那个邋遢的大烟鬼判若天渊。

“爸,您没睡觉呀,您听到俺与敏丫头说的话啦?”钱莹的脸“噌”一下红了,她回头看看小敏,腼腆地笑了笑,往台阶旁闪闪身子,“爸,这是敏丫头,您在青峰镇见过她,您还夸过她,不是吗?”

钱继昌向院门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钱先生。”小敏连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礼,有话你们聊,我去烧壶开水。”钱继昌撩着长袍前裾向东厢房走去。

“敏丫头,俺父亲不善言谈,自从俺母亲死了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你不要介意呀,其实他经常给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了苗先生挡住了鬼子的去路,让大家胆战心惊,当时你的勇敢与临危不惧,让他赧颜汗下。”

“那天俺也没有做什么,是庞掌柜的带着俺去找了绣舞子……”小敏还要继续说下去,巷子里传来了踢趿的脚步声,她向台阶下退了一步,张眼望去,是手里擎着水烟袋的程四娘,她头上戴着脏兮兮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点短,露出两条向前弯佝着的小细腿,前穹着细长的脖子,贼眉鼠眼的样子像是帘窥壁听的贼;下身是一条大裆裤,裤腰带上的穗旒垂在她两腿之间,随着她向前碾动的小脚游荡;袖窝盘扣上别着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后走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条补丁裤子紧拘着她枯瘠的小身体,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挂满了泥浆;两条细短的黄毛辫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领上,她的头顶心缺了一块头发,很是显眼。

小敏与程四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许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铺子门前,今儿她不想理睬这个老女人,又觉得不妥,既然撞见了,不能不打个招呼,想到这儿,她从钱莹身前移开一步,走到路中央,远远地向程四娘行了个万福礼,“程四娘,您好。”

程四娘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滚,一句掐着嗓子的喉音蹿出了她沙哑的喉咙,“吆,俺道是谁呀?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怎么与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钱莹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程四娘,丫头与这个媒婆怎么会这么熟,两人似乎早就认识。

“你一个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打折你的一条腿?!”

程四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钱莹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神,看着小敏问:“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谁家的养媳妇?你的婆婆又是谁?”

小敏没有接钱莹的话茬,她抬起头看着程四娘,不愠不火地说:“程四娘,祖母让俺去八里庄一趟,俺不知道路怎么走,向这位姐姐打听一下路,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吆,打听路问俺呀,七里八乡俺哪儿不知道。”程四娘颠着屁股靠近小敏,睺瞜着眼珠子瞟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两眼,一边翘起三根手指头在半空晃着,一边喋喋不休:“翟家婆姨托俺给她家的大小子卖个养媳妇,这丫头她没看好,唉,她看好了邓家的招娣,人家不愿意,凭她翟家的条件,俺不说过头的话,以后连这小丫头也讨不着,她也不用心想想,三个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家大小六张嘴,一顿不吃半锅饭都是烧高香了,俺今儿想在迎春院给这丫头找份差事,不知鸨母在不在院里?”

程四娘身后的小丫头哑口无言,深垂着头,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死死揪着衣襟,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待宰的羔羊。

钱莹蛾眉紧蹙,敏丫头在青峰镇受尽了孙香香的欺凌,没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她从眼前媒婆话中感觉孟家不是什么善茬,她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话茬,她只能把心里的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儿你是想把丫头卖到俺们迎春院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见,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钱莹甩甩手里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何况这桩事不是小事。”

“姑娘说得是这个理,俺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小丫头的父母过来,可惜呀……”程四娘把水烟袋的吸管送进嘴里舔了舔,她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丧着脸说:“唉,俺实话实说吧,她没有父母,跟着一个男人在码头上乞讨,俺看她可怜,就,就从那个男人手里把她买了下来。”

钱莹沉默无语,她向小丫头投去怜悯的目光。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视着小敏,也许是看到了同龄人,她眉眼之间多了一丝笑模样,像是被扣在铁锅下面的小鸡仔见到了光,向前试探着搓了一步,随着她磕绊的动作,从她怀里掉出一块破手帕。

小敏往前一步,她想帮女孩捡起地上的手帕,她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绣着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们还完好无缺,两朵黄色的小花与一朵白绒球在风里摇曳,洁白的绒毛载着一颗种子在半空飞舞,一静、一动、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针脚细密,与绣舞子绣工同出一辙,她与绣舞子什么关系?青峰镇庞家裁缝铺子杜珍手里也有这样一方手帕,巴爷说杜珍做了汉奸,她是谁?小敏趁着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十几岁的年龄,污垢之下掩盖着眉清目秀的模样,上牙缺失一截……琴弦子。

绣舞子在绣工房里讲过她女儿的事情,她说她的女儿叫琴弦子,比小敏小一岁,在家乡照顾残疾的父亲,还有年迈的祖母,那年磕倒把前门牙磕去一截。

小敏猜对了,这个女孩就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一年前她被日本军队从日本带到了中国,送进了慰安所,她和其她来到中国的小姐妹在日本军营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她一直都想逃跑,上个月,她们被日本兵押上了去河北的卡车,半路上遇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双方交战激烈,趁着看守的士兵无暇顾及她们,她跳下了车,像无头的苍蝇乱窜乱撞,不知跑出多远,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在她走投无路时,岸边出现了一个中国男人,好心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赵庄。

“琴弦子。”小敏嘴里念着三个字,声音很小。

琴弦子猛地抓住了小敏的胳膊,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喉咙里冲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你,你认识我吗?”

程四娘正佝偻着脖子往迎春院里巴头巴脑,听到身后琴弦子与小敏嘀嘀咕咕,她翘起脚尖用脚后跟在地上跺了两脚,厉声呵斥,“死丫头,快点过来,今天再找不到收留你的地方,你就给俺到大街上去讨饭,俺可没有闲钱养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程四娘尖嘴刻薄的嘶吼吓醒了小敏,她没时间琢磨眼前的女孩是谁?从哪儿来?她急忙抓起地上的菜篮子,把脸转向钱莹,鞠了一躬,“俺走了,您忙。”

“丫头,下过雨的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你回来到这儿找俺,咱们姐妹一见如故。”钱莹的话在喉咙里徘徊,冲出嘴的只有反复叮咛:“丫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俺知道。”小敏挎着菜篮子窜出了巷子。

琴弦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两步,来到中国一年多了,小敏是第一个喊出她名字的人,她似乎是看到了一缕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死丫头你想去哪儿?给俺回来。”程四娘一把拽住琴弦子的细胳膊,咬牙切齿,“不听话俺砸断你的腿。”

钱莹在彤老板身边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会鉴貌辨色,她觉得程四娘不是善类,这种人越给好脸色越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视而无睹,想到这儿,她甩着手帕一扭一摇踏进了迎春院,回转身“咣当”掩上了两扇门,把追到台阶上的程四娘晾在门外。

程四娘见钱莹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她急了,在院门口外面上蹿下跳,琴弦子是她花三个铜板买来的,本想卖给翟家,翟子婆姨没看上,一时半会找不到下家,目前吃住在她的家里,她每天端着水烟袋,一边“咕噜咕噜”吸着,一边劳神费心地琢磨,不能让这桩买卖砸在手里,她想到了迎春院,小丫头虽然长得矮小,模样不俊,也不是丑到拿不出手,手脚也算勤快,除了不会烧火做饭,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倒尿盆,清扫院子,吃完饭不用支使就去刷锅洗碗,这样有眼力劲的丫头卖到迎春院不会赔钱,也许比入手时能多卖几个钱。

“姑奶奶,您别走呀,俺想让这个小丫头到您院子里做事,俺是不忍心她到别人家做养媳妇,受婆婆欺负,刚才那个敏丫头每天受婆婆打骂,俺心里不落忍呀。”程四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袖窝处拽下手帕捂住脸,抽抽噎噎,其实她在干嚎,没掉一滴眼泪。

钱莹长叹了一声,突生一股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潸然泪下,敏丫头的命可真苦呀,在青峰镇受尽孙香香的欺负,如今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不知又吃了多少苦?

“死丫头,还不快点哭。”程四娘疾首蹙额,背过手在琴弦子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面对着黑漆漆的两扇门又是作揖,又是祈告:“姑奶奶您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

琴弦子被程四娘拧疼了,她开始嘤嘤哭啼,嘴里嚼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她是真的伤心难过,想想自己被日本军队带到中国,一天好日子没过,她本以为那些日本军人能帮她找到妈妈,却把她带进了魔窟,每天的日子生不如死,逃出来后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中国男人,男人说她一个小丫头跟在一个大老爷们身边不方便,又因为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三块铜板卖给了能说会道的程四娘,男人用两块铜板请她吃了顿饱饭,又给她买了身旧衣服。

与那个男人分手时,男人打着手势嘱咐她,不想挨打、不想饿肚子,就学着做事、听主家的话,她听明白了,把男人的话记在了心里,无论程四娘带她去哪儿,她都乖乖地跟着,让她哭,她就哭。

钱莹被琴弦子的哭声触动了心扉,她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摸出来,正在她为难的时候,父亲提着水壶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走到她的面前,小声嘱咐:“莹儿,千万不要让这个小丫头进院子,她岁数太小,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钱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块大洋攥在手心里,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程四娘忙不迭送上一张阿谀献媚的脸,乞怜摇尾,“姑奶奶,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连只老鼠都待不住,否则,俺也不可能把她卖给窑子里,呸,瞧瞧俺这张臭嘴说得什么话,俺该打!”程四娘别过头在地上啐了一口,举起手在她皱巴巴的脸上戳了一下。

钱莹正颜厉色,“程四娘,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想卖多少钱呀?”

“卖多少钱?”程四娘挑挑眉梢,心里说,眼前花娘的口气不像是在院子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她一定是相中了这个丫头,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试探一下姑娘的反应,“这个吗?姑奶奶,您能做的了主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也要五块大洋呀。”

钱莹白愣了程四娘一眼,操起双手,媚眼傲视着半空,“你真是漫天要价,好大的口气,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吗,大街上卖儿卖女的有的是,你就当俺没问,你们该去哪儿凉快就去那儿凉快。”

“咣当”院门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们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您别动怒,为俺这点破事气坏了您尊贵的身子不值当的,您给回个价,咱们取个中,怎么样?”

“俺身上只有一块大洋,你愿意就留下这个丫头,不愿意算俺没说,俺是可怜丫头没地方去,自作主张买下她在院子里当个支使,如果鸨母知道俺收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活都能干。”程四娘马上意识到说秃噜了嘴,她举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脸上,想想马上将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闭眼心一横“啪啪”,打得自个双眼冒金星。

“吆,她还是个哑巴呀,俺差点被你糊弄了,一块大洋都是多的。”钱莹心里更加可怜琴弦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嘴里却说:“这事就算了,您还是另找下家吧。”

“嗨,俺说错话了,姑奶奶,一块大洋,这丫头属于你了,怎么样?”程四娘语气软了下来,她把手里的水烟袋揣进了怀里,把双手重叠在一起搁在腹部,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块大洋,这是俺买她的价钱,不能再少了。”

钱莹扯开两片门板走出了院子,她把手掌心里的大洋摊在程四娘的眼皮底下,“好吧,看在您老费心费嘴的面子上,俺收留这丫头在身边做个支使。”

程四娘看到大洋满眼放绿光,她猛地伸出爪子从钱莹手心里抓起大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送到嘴边,用黄拉拉的前门牙咬了一口,称心地笑了,“姑奶奶,丫头以后属于您啦,该打该骂随您的心情,再会。”

看着程四娘走远了,钱莹走近琴弦子,抬起手理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眼睛看着巷子口的南北街道,温和地说:“丫头,你不会说话,能听明白俺说什么吧?”

琴弦子点点头。

“你知道这个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吗?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找你的亲人吧,如果实在没地方去,你自个找户好人家,帮人家洗衣服做饭,看护小孩子也可以……走吧,注意安全,躲着鬼子,能走小路不要走大路。”

从赵庄到八里庄有两条路,一条是北面的柏油路,距离八里庄很近,路很宽,也很平整,路上时常穿梭着鬼子的卡车,为了躲避鬼子大家都会舍近求远,除了二鬼子几乎没有人敢走那条路;另一条路在赵庄的南边,是一条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路,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

土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麦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轻风吹拂泛着绿色的涟漪;雨水滞留在路上掀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踩一滑两脚印。

路上走着挑着担子的货郎,货箱里装着百样杂货,他们手扶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往前走着,还不忘了拍拍裤兜里揣着的拨浪鼓,“嘭嘭嘭”震落脸上的汗珠子,抓着袄袖抹抹脸,眯着眼睛看看天,天上弥漫着厚厚的硫粉尘,那是炮弹爆炸后残留的乌烟瘴气,对这种气味他们已经麻木,见多不怪,只要还能走路,生活还要继续;从羊肠小路上钻出几个妇女,嬉笑着从货郎身边挤过,她们胳膊弯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她们的手艺,小孩的虎头鞋、做鞋的袼褙、几双鞋垫子……路中间蜿蜒着一道道车轱辘印,有马蹄踏出来的痕迹,间或还能看到一坨坨马粪,空气里充溢着臭哄哄的气味;路牙子上几棵柳树随风抛洒着毛茸茸的柳絮,飘在路上的泥水里,被行人踩在脚下;麻雀站在枝头,撩着破锣嗓子,冷不丁喳喳几声,郁闷的、潮湿的空气里多了少许的生机。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岭矗立在西南边,一团团厚重的雾气在树林上空缭绕,像羊倌赶着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呜呜泱泱而来,与山谷里升腾的水气相遇,氤氲飘渺;半空翻卷的浓烟越来越薄,像一块大大的抹布,用得时间太久,千疮百孔,从那些窟窿眼里透出点点的光,撒在脚下的泥浆里,缓缓流动、慢慢跳跃;弥河的支流像一张大网,扣在坊子地界,无处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从脚底下升起,一环接着一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赶紧往路边上躲躲身子,车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银灰色的头发扎煞在一顶破毡帽的外面,扫着他高凸的颧骨;汗珠子像闪闪发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皱皱的脸颊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沟洫;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一步一双大脚印,脚指头缝隙里泚出一绺绺泥浆;他浑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处有磨损的痕迹,裤子膝盖上补着两个很明显的补丁,针脚粗陋,翘着边缝,迎风忽闪;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根烟袋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荷包随着他的脚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荡;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旱烟叶。

前面到了一个上坡,老头的身体前倾,蒲扇大的手紧紧握着车把,两只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长气,粗重的眉毛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肿眼泡上。

看到这个老头小敏想起了巴爷,她把菜篮子放在路边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蹿到独轮车的前头,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车头上的羊角,车子很重,似乎车上不是装着烟叶,而是一片片生铁。

小敏躬着腰用全力拉着车头往后退着走,脚底下像擦了油,脚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脚丫子冲出鞋头盖,用脚趾头死死勾着鞋垫;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垂在脚下,辫梢扫着路上的泥浆。

老头前跄着胸和头,双脚蹬着黏糊糊的地面,双手推搡着车把,车轱辘借着一拉一推,碾压着呲溜滑的泥浆终于爬上了土坡。

老头放下车子,揪着半片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向小敏点点头,“小丫头,谢谢你。”

小敏摇摇头,回转身往坡下跑,去拿她的菜篮子。

卖烟叶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龙口峡褛衣帮会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车上不单单装着烟叶,还有几十块生铁板,车轱辘承受不住压力漏了气,如果没有小敏帮忙根本无法爬过眼前的陡坡。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抬头望去,南边树林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龄,二八油头短发,展着一面额角,一缕刘海遮住他一侧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气;他长衣长褂,腰上系着一块青色宽布条,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鞋帮上挂着泥浆,鞋面开口处露着湿乎乎的线袜。

青年人用腿夹夹马的肚子,勒勒手里的缰绳,嘴里一个“嘘”字拖着长音,马悠悠走近裘兆熠身旁,昂起头啾啾叫了两声,马蹄在地面上尥着蹶子,溅起一滩滩泥浆。

裘兆熠蹙着眉头看着马上的青年人,低声问:“老四,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人没有接他的话茬,从马背上欹斜下半拉身体,嘿嘿一笑,“师傅,给俺称一斤烟叶。”

裘兆熠从车上抽出一大捆烟叶递到青年人的手里,“先生,您拿好啦。”

青年人撩起长褂的开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扔给裘兆熠,说:“师傅,这钱够不?不够也那么滴了,俺去集上转转,给媳妇扯三尺布,有缘咱们去彤家酒馆喝几盅,再会。”

“哈哈哈,年轻人说笑了,你的话让俺开心,谁能看得起俺这个臭哄哄的老头呀?”目送着青年人策马而去的背影,裘兆熠一边摇摇头,一边把铜板揣进了怀里,一边抓起车把,尥着沙哑的嗓子,自话自说:“再不赶路,俺看这集真的要散了。”

一阵风刮过,吹散了迷蒙的雾气,明朗的阳光挂在正南边的山顶上,天地间敞亮了不少,天气却变凉了许多,也许是身上出汗了,风一吹有些冷,小敏缩缩肩膀,把坎肩往胸前拢了拢,她庆幸把穿小的衣服塞在长褂的里面,抵御了突增的寒气。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个捡粪的老人,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断了柄的铁锹,一只手里提着个破粪筐,磕磕绊绊往前走着,视线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他一怔,赶紧把身体挪到路牙子上,脸面对着北面的麦田站着,直到小敏从他身后走过去,他才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捡拾着地上的马粪。

眼帘里出现了推着独轮车的裘兆熠,老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手里的铁锨杵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去挠挠后脊梁骨。

转眼见裘兆熠的独轮车到了眼皮底下,老人扔下手里的粪筐,双手抱拳往外一推,高声招呼:“裘掌柜的,今天您来晚了,集市上的摊子快散了,您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婆姨,牵住了您的老胳膊老腿,哈哈哈。”

裘兆熠瞅瞅挡在车前面的粪筐,瞪大急赖赖的眼珠子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老人,当他看清来人时,脸色骤然暗了下来,表情僵硬,须臾,他把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搓了搓,掏出几个泥疙瘩,一甩手,泥疙瘩像弹珠似的“嗖”飞到了路旁的树上,几只麻雀尖叫着越过了麦田飞向远方。

“江大哥,您说笑了,俺已是土埋半脖子之人,心有余力不足,留着那点力气经营好两亩薄田,虽说不能一日三餐吃个撑肠拄肚,至少饿不着。”

“裘掌柜的,老朽想多句话,如果您听着不顺耳,还望您手下留情。”老人盯着远去的麻雀,狡黠一笑,“听说您又捡了一个孙子,羡煞俺老朽了,所有好事都让您赶上了,能不能让出一个孙儿,让俺在入土之前稀罕稀罕。”

裘兆熠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哈哈哈,江大哥说笑了,一个孙子都养不活,再添一个还不吃穷俺的家底,不说了,俺说不过您,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坊子地界有名的博古通今之人,俺肚子这点墨水不够抖擞,俺还想留着花马吊嘴的口才到集市上多揽几个主顾,有时间咱们哥俩坐下慢慢聊。”

老人前倾着身体抓起粪筐和半拉铁锹,往路边上移了移身体,给裘兆熠让出一条路,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摆了摆,叠声说:“裘掌柜的,再会,再会。”

捡粪老人是江德州,最近一段时间他住在八里庄,第一寻找小九儿的下落,第二是阻止裘兆熠他们刺杀许洪黎。

鬼子的三光政策在坊子地界蔓延,行动诡秘、手段残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出其不备,好多村子在鬼子的炮火下化为灰烬,八路军游击队赶到时,鬼子已经逃了,看着村里村外血流成河、饿殍遍野,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捶胸顿足。

狡猾的鬼子不会轻易把作战计划暴露给伪军和沙河街的警察,闵文章只能从许洪黎口中套取鬼子的具体行动方案,他把搜集的情报第一时间通知蟠龙山上的兄弟,许连成得到消息后即刻带领着游击队员赶到鬼子要袭击的村庄,一边掩护乡亲们撤离,一边提前埋伏在鬼子必经之路上,常常打得鬼子措手不及。由此可见许洪黎暂时不能死,她死了这根线也就断了,一旦失去这根线,老百姓死的更多。

江德州今儿是在套裘兆熠的话,沈家的邻居告诉他说,沈家出事之前有个渔翁挑着两篓子鱼踏进了沈家,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人看到,只看到鬼子把沈老爷子五花大绑推搡进了车里。

渔翁?!江德州想到了裘兆熠。

裘兆熠本是清末时期北洋军的一名管带,八国联军挑起侵华战争时,他被调到了天津大沽口与义和团并肩作战,联军攻占下大沽口后,他跟着义和团撤离了天津,脱离了北洋军,辗转到了山东老家永兴县,本想好好安居乐业,1932年鬼子攻打古北路,他带着儿子奔扑战场,儿子战死沙场,他被鬼子的炮火震晕,埋在死人堆里,是义和团的兄弟把他从炮灰里扒了出来,想想家里还有婆姨和年幼的孙儿,他与义和团的兄弟告别,一路乞讨回了家乡,从那以后种地为生,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鬼子很快攻打到了济南府,鬼子的炮弹满天飞,炸了他的村子,炸死了他的婆姨和孙儿,亲人一个个离去让他肝肠寸断,他想一死百了,走到黄河岸边,看到一架拉着白烟飞走的日本战机,浅滩上有一艘千疮百孔的渔船,船上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穿衣打扮像是一对夫妻,他心疼不已,流着泪在岸边挖了个坑,准备埋了这对可怜的人儿,搬动二人尸体时,他发现船舱里躺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幼儿。

裘兆熠带着这个孩子到了坊子地界,在弥河的龙口峡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边打渔,一边开垦山田,他还雇佣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教给他们武艺,教他们下河捕鱼,教他们种田,慕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八里庄沈老爷子对乞丐有悲悯之心,经常施舍他们粮食和衣服,裘兆熠感激沈家的恩情,经常挑着两篓子鱼上门感谢,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鬼子闯进沈家那天,裘兆熠正好在府上,他想与鬼子拼了,沈老爷子说鬼子人太多,后院地窨子里藏着的炸药包不能落入鬼子的手里,更不能白白搭上两条命,让他带着小九儿从后门逃走。

沈老爷子被鬼子抓走后,许洪黎霸占了沈府,出出进进有一个排的伪军护卫,裘兆熠知道这个女人不死,埋藏在沈府的炸药包运不出来。

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千方百计阻挠他刺杀许洪黎的行动,让他怏怏不乐,他安排人去调查许洪黎的来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她是许家的人,由此他瞧不起许连成,他发誓绝不接受八路军的招编,他要带领褛衣帮孤军作战。

今儿遇到江德州,裘兆熠深感不妙,他今天晚上的策划还没有铺展开,八路军游击队就得到了消息,难道自己帮会里有许连成的人吗?

八里庄村口南侧有个大车店,院里有五六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有三间东厢房,四周有三堵矮墙,大门口面对着西北方向,斜对着门外的东西路,门口有一根很高的木杆子,杆子上端钉着一条木质的大鱼,鱼嘴张着,眼睛向外鼓着,活灵活现,是告诉住店的客人,此店昼夜不停止营业;木鱼下端倒扣着一个柳罐篓,上面蒙着红布做的罗圈儿,柳罐子代表是饮马器具,罗圈儿代表能住客商。

一个罗圈儿是告诉远道而来的客人,院子里有筒子屋,每间屋里有一铺大炕,没有放置行李的地方,行李随身携带,睡觉时放在头下当枕头,或者放在被窝里搂着;太大的货物可以放在自家的马车上,自个出人照看;店里人也可以帮忙看守货物,那是要额外收钱的,有钱的货主不计较,没钱的只能睡在马厩里,与马共处一室。

院里靠近南墙根有个马厩,马厩占了整个院子的三分之一,与东墙和南墙衔接在一起,里面有十几个马槽,拴马桩立在马槽之间,有几个马槽就能放几匹马,此时马厩里只有一匹马,拴马桩上放着一捆旱烟叶;马厩外面有两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一条通着北面的屋子,一条通着一口架着辘轳的水井,水井四周围了一圈碎石板,盛满水的水斗放在井沿下面的石板上,水里映照着院子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水面上跳跃;马厩的西南墙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槐花树,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含苞待放,缀满枝头,随风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偶尔有一朵两朵花蕾掉落到地上,清香阵阵扑鼻醉,馥郁醇浓浸袖彰。

槐树上落着一只喜鹊,一双小爪子紧紧抓着枝杆,不时地扇动着黑亮的翅膀,黑白相间的尾巴一会儿翘起来,吸收着枝杈间斑斑的阳光;一会儿左右摇摆轻扫着树枝,抖落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它的瞳孔里闪着紫色的光辉,眨巴着小圆眼睛挑衅地看着树底下的小男孩。

男孩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身穿粗布蓝褂,一头锅盖卷发,五官还算俊秀,他胳膊弯里抱着一个装着槐花的笸箩,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根带杈的长棍,歪着身子昂着头,直勾勾盯着树上跳躂的喜鹊。

马厩里忙碌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只大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鬣,一只手抓着鬃刷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马的脊背,他时不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掠过门洞子,瞵视着门口外面的小路。

大车店的院门大敞着,门口前落着纵横交错的车辙,还有凌乱的马蹄印,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清清晰晰躺在泥水里;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从院里跑出来,踩着泥水蹿到院外的墙根下,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

小敏踏着稍微硬实的车印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踏进了大车店,迎着男人的目光哈哈腰,“大叔,您好,俺想向您打听一下路。”

“打听路?这儿是八里庄,今儿是小集。”男人垂下眼角,眼睛盯在马头上,“小丫头,你是找人,还是与你的家人走散了?”

“俺想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有姓沈的人家,他家以前做鞭炮生意。”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回话,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小敏,这个丫头从哪儿来?不会是鬼子的汉奸吧?

见男人不回答,小敏又紧追了一句,“他家还养猪。”

男人突然弯腰端起地上的木盆走出了马厩,绕过小敏径直走到院门口,把木盆里的水泼在墙根下,眼睛扫视着四周,当他发现门外没有其他人时,回过身向小敏摇摇头,“不认识,据俺了解八里庄没有姓沈的。”男人说着走回院井中间,把木盆扔在水井沿下,弯腰抓起水斗,把水斗里的水倒进木盆里。

“小丫头,你想打听人就去庄里打听,俺这儿是大车店,一般不与庄上人打交道,接待的都是外地的生客……俺这个人脾气倔,更自私,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会多一句嘴,你走吧,不要耽误俺干活。”

小敏被男人几句话赶出了大车店,走到门口外的木杆子旁边,她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她不相信男人不认识沈家。

槐花树下的男孩转过身打量着小敏,嘟囔嘟囔小嘴:“你是那个……”

男人手里端着木盆,一边走近马厩,一边厉声怒斥,“伍佰儿,这儿没你的事,爹不是嘱咐过你吗,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你把槐花送给你娘,让她给咱们爷俩做一锅槐花饼,你去帮她烧火做饭。”

男人的话音刚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咕咕咕”叫着。

在院墙外觅食的鸡群趔趔趄趄迎着女人的召唤跑过去,女人看到了小敏孤独的小背影,她心里一颤,这个小丫头有点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看那侧脸很像许家的敏丫头。

这个中年妇女是谁呢?她不是别人,是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妈,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张贵,他们在沙河街的火烧铺子被日本人占领后,来到八里庄重新搭锅起灶,因为面粉被日本人控制,生意无法维持下去,甚至到了全家人吃不上饭的地步。

八里庄四通八达,西面紧邻赵庄码头,北面是湾头村,西北面是郭家庄,与东面的蟠龙山相隔四十多里,只要是去赵庄码头的商客都要途径八里庄。

戚铁匠建议张贵租下村口的大车店,一来给从蟠龙山上下来的兄弟一个落脚之地,二来多多少少有点收入,张妈觉得戚老二的话有道理,她让丈夫找到了原来的主家,与他们签订了租赁协议。

张贵四十几岁的年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黑里透着红,颧骨突出,那是瘦的模样,两只大眼睛深邃又明亮,眉毛不浓不淡,鬓角的头发略微泛白,不到两年的工夫,他身上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走路有点驼背,身上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与他在沙河街时判若两人,这也是小敏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自从沈家出事后,小九儿失踪,张贵再也没有笑过,沈老爷子活着时对他张家多有照顾,老人不仅满腹经纶,还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对巴爷的孩子视如己出,对无家可归的乞丐更是倾囊相助。

年前沈家杀猪,沈老爷子请了庄上几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到家里小聚,张贵也在老人的邀请之内。

饭桌上,老人聊起他的女儿泪洒前襟,双手捶打着自个前胸痛哭失声,他后悔没有原谅女儿,还说他这一生最恨日本鬼子,有一天他也会死在鬼子的手里,如果那样,希望大家把他埋在女儿的身边,也奉求大家收养小九儿。

那天,张贵亲眼目睹鬼子抓走了沈老爷子,他想冲上前去,戚铁匠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鬼子走了后,他们二人从后山上绕到了沈家的后院,跳过院墙,在院井里四处寻找,也不见小九儿的身影,沈家屋里屋外全是血,被鬼子杀害的家丁直挺挺躺在血泊里……张贵攥紧了铁拳头,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他跑上了蟠龙山,执意要留下来跟着许连成他们打鬼子。

罗一品说抗日不仅需要拿枪的军人,也需要老百姓支援。

从山上回来,张贵不再提上蟠龙山的事情,用心经营大车店的生意,为抗日组织传递情报。

“孩他爹,刚才那个女孩是谁呀?”张妈把衣襟里兜着的一点秕糠撒在地上,扫了扫前襟,又拍拍手,看着丈夫抑郁寡欢的脸,问:“那丫头与你说了什么?俺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户看到你爱答不理,嗨,也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敏丫头,你能认不出她来吗?”

张贵用手掌抿抿额头,他的手搁在了眉梢上,刚才那个丫头确实有点面熟,像许家的敏丫头,当年她被混星子掳走时他还追了几条街,没追上,只捡到一把小弹弓。

“孩他娘,你不要操心院子里的事情,快去给俺爷俩做口饭吃,今天咱们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他说他不在店里吃饭,也不住下,日头落山他就走,待会俺去山上转转,看看俺昨天在山上放的铁夹子夹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只野鸡,那样咱们今天的饭桌上添个荤菜,炖野鸡肉吃,想想俺都会流口水,咱们一个冬天没有沾油星子了。”

小伍佰端着笸箩从槐树下走到张妈跟前,“娘,那个姐姐俺认识,以前在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她。”

张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蹲下身体,伸出双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伍儿,你真的认识她吗?她被混星子抓走那年你才六岁呀。”

“嗯,是她,俺认识她,就是那个小姐姐。”伍佰肯定地点点头,“娘,那年她去罗家探望金大娘时,俺也在场,她还与俺说了好多话,她还问了俺大姐的事情,俺告诉她说俺大姐去了蟠龙山参加了八路军,她嘱咐俺说,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儿子的话刚说完,张妈双手掐腰,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冲着丈夫大喊大叫:“孩他爹,你听到了吗,咱们伍儿说是敏丫头,你,你的眼珠子长后脑勺上了吗?”

张贵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婆姨发脾气,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婆姨嫁给了他,为他生下三个孩子,两个丫头,一个小子,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东拼西借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日子宽松后,婆姨自作主张把大女儿送去了威县念书,指望她将来有份好差事,帮助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谁知,她中学刚毕业就跟着罗一品上了蟠龙山,参加了八路军。二女儿十七岁嫁到了外乡,家里只剩下了他们三口人相依为命。

张贵不敢看婆姨那张发怒的脸,他抓起墙根下杵着的草耙子走进了马棚,用草耙子挑挑堆积的高粱秸秆,岔开婆姨的话题念叨:“昨天的雨没有打雷,俺就知道它下不太久,下不大,却弄得空气潮乎乎的,俺先把这点干草翻个儿,再不管它就要发霉了。”

“张大哥在家吗?”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出现在大车院门口,他站在门口斜坡下面向前抻抻脖子,踮着脚尖,扯着嗓子吆喝:“张大哥您在忙活啥呀,大老远就听到您和嫂子吵吵嚷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听到卢茗的声音,张贵心里咯噔一下,他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草耙子,用腰上围裙擦着手走出马厩直奔院门口,他习惯性地向路上瞅了一眼,微风拂过树梢,阳光穿过了枝杈之间,把星星点点的光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这个时间点赶场的人几乎都挤进了八里庄的集市。

“张大哥,敏丫头是不是从您门前走过?”卢茗撩着衣襟擦着脸上的汗珠子,压低声音说:“其实俺从您门前过去一趟了,在这条路上俺没有遇到丫头,俺又去了北面的大路,也没有丫头的影子。”

张贵猛地擎起大手掌,响亮地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想到他刚才对小敏的态度,满脸懊悔,“嗳,俺错了,俺以为她是鬼子派来的,没正眼看她……俺真没想到是她,没给她好脸色,丫头一定是为小九儿的事而来。”

八里庄有两条大街,一条是南北大街堂庙街,这条街有历史根源,庄上的东南边有座土地庙,街名由它而来;张家大车店墙外的这条街叫竹子街,这条街像根竹子一样直通通横跨庄东庄西,与堂庙街在庄子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时候,小敏的脚步落在竹子街上,街道两边有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他们的手揣在袄袖里,蹲在地上,眼巴巴直视着从身前走过的每个行人,若有人停下脚步,他们身体往前探,眼睛里飘过期望的光,随着行人迈过去的脚步,那束光瞬间黯然失色。

一帮乞丐从小敏身边挤过,朝着路北的药铺子跑过去,他们把手里的破碗送到铺子门口,手里的棍子有节凑地戳着地面,鞠躬九十度,露出半拉屁股蛋;用破袄袖子摸摸嘴巴上滴啦的哈喇子,咽一下口水,叠声念着吉祥的词:“老板今日开开恩,祝您算盘滴溜转,日日进斗金,您发财俺沾光,您吃肉俺喝汤,没有汤,赏块萝卜白菜俺也嚼着香,知足常乐心情好,不须您来开药方。”

店伙计嘟囔着嘴巴站在门里,隔着门框扔出几枚铜板,铜板在坚硬的台阶上跳了几下,滚落到了台阶下的泥里。“呼啦”几个乞丐扑倒在地上,用身体压住那些铜板,互相争抢着,互相骂着,互相撕扯着,各不相让。

一刹那沸反盈天,药店门口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眼瞅着就要连累旁边炸油果子的摊位。

摊主急忙用身体护住沸腾的油锅,“不要碰到俺的油锅子,会烫着人的,你们快起来吧,有话好好说,这年月都不容易。”

药店老板急得挝耳挠腮,在店里面来回徘徊,他埋怨伙计不会做事,“瞧瞧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要把铜板放在他们领头的手里,你没瞧见吗,站在榆树下的那个老头,看着他脸上无表情,其实呀,他才是老滑头,这帮乞丐都听他的话,去,赶紧把柜台下面那包铜板放到他的碗里。”

店伙计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钱袋子,极不情愿地走出店门,走到榆树下,把钱袋子放进老乞丐的碗里,“给,拿好了,不要弄丢了,俺们店不是济世堂,卖点草药赚不了几个铜板,有本事你们去前面日本药店撒赖放泼,净欺负自己中国人不算好汉。”

“谢谢你们老板了,不过,今儿俺们几个兄弟是给你们老板提个醒,不要给日本人开药方……”老乞丐从碗里抓起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一边把手里木棍子在地上“咚咚咚”戳了两下,一边吼了一嗓子:“起来了,兄弟们,咱们走了。”

地上趴着的乞丐双脚蹬地,迅速跳了起来,簇拥着老乞丐往前走去。

“嗨,今天又白干了。”药店伙计撅着嘴巴摇摇头,转身往店里走,他的身体还没有跨过门槛,从半空落下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脚背上,吓得他一激灵,身体“咣当”撞在门框上,当他看清脚下是那个钱袋子时,他的身体僵硬,半天才憬悟过来,扭着脖子往后看,几个乞丐的背影穿过了前面的街道,往南而去。

炸油果子的师傅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从身后的案板上抓起一个水瓢,弯腰从油锅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炉灶前,蹲下身子,从灶口里拖出几块燃烧的劈柴,把水瓢的水慢慢淋上去,嗤嗤冒出一阵阵浓烟,他锐利的眼神穿过了烟雾,环顾着街上的行人,眼前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孩,他一愣,少焉,他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用腰上围裙擦擦手,抓起案板上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面团变成了长条,他又抓起旁边的刀切成好多小块,两块叠起来抻一抻扔进油锅里,锅里的油瞬间炸开,空气里充溢着油果子的香味。

飘起来的香味引来了几个主顾,他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铜板扔在面板上。

一张张包油果子的纸随着行人脚下带起的风飘起飘落,有张纸跑到了小敏的脚下,她心里一怔,凄然泪下,她带着小九儿从潘家村逃到青峰镇时,就是用这样的纸向别人讨要面汤。

小敏蹲下身捡起地上油漉漉的纸,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刚要站起身,眼前出现了一双穿着篓子鞋的小脚,鞋尖开着口子,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头,大拇趾上渗着血水,黏着泥巴。

看着这双血淋淋的小脚,小敏想起了她那双扔在霸王墓的鞋子,那双鞋子是潘婶给她做的,她整整穿了两年,鞋底被磨透了,鞋口撑碎了,每天走路蜷勾着脚趾头不敢伸着,是梅三姑送给了她一双既保暖又舒服的靴子,至今穿在脚上。

小敏猛地跳起身,她愣住了,眼前站着迎春院后门见过的女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要跟着俺?”

琴弦子从怀里掏出那块破手帕在小敏面前晃了晃,用脏兮兮的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窝,“我是琴弦子。”

“你,你真的是琴弦子?绣舞子是你的什么人?”

“嗯!绣舞子是我的母亲。”女孩不停地点着头,点下一串串泪水。

“你的妈妈在青峰镇。”

琴弦子两条细细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抿着嘴唇摇摇头,意思是她听不懂小敏说什么。

小敏倏地拉起琴弦子的手,“其他话咱们慢慢说,俺先带你去买双布鞋。”

琴弦子的眼睛盯着小敏的手,蓦地抽出自己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把一双小脚往后挪了挪,双手穿插抱在胸前,给小敏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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