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剑侠风云录》

第7章中秋之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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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庭柱上绑着的,正是秀秀朝思暮想的肖宇。

一个武官道:“昨晚有人举报,龟山上一恶贼赤手空拳打死三人,重伤两个,驾着马车跑了。咱们沿途追踪,恶贼弃车逃到山上的土地庙,身边还有两人,一个重伤昏迷,另一个就是这贼囚。”说着指了指庭柱上的肖宇。

原来巴蜀三贼劫持肖宇来到湖广,谷一凡重伤在身,一路颠簸,便发起烧来。他虽能自己医治,但沿途都是乡村田野,找不到药铺买药,病情便日渐加重。这一日来到长江边上,莫无言看到张贴在渡口的通缉令,便买了干粮饮水,每日昼伏夜行,四人吃住都在车上。又走了一日来到汉口,谷一凡高烧不退,已昏迷不醒,只有冒险入城寻到郎中才能救他一命。

莫无言把车停在龟山脚下,趁着夜色,只身一人潜入武昌城,掳了个郎中回到车中。不料那郎中认出三贼和肖宇是被通缉的要犯,深怕被杀掉灭口,便借故说他忘记带了银针,莫无言只得返身回去给他取。那郎中听到车外的说话声,趁钟力夫不备跳下车,大喊“抓贼!”,钟力夫本是一个粗人,这一喊让他怒气难抑,冲出来一掌将他打死,路人纷纷围拢过来,钟力夫见行迹暴露,索性大打出手,一下又打死两人,众人叫叫嚷嚷四下逃散,直到把官兵引来。

那武官继续说道:“咱们冲进土地庙,不料那恶贼的武功很是了得,我们死伤十余个,没人近得了他的身,于是重兵包围,从外面点火,想把他活活烧死在庙中,恶贼却背着重伤那人飞奔出来,又打死几个官兵,突围而去,谁都挡不住他,结果只抓住了这一个,”说着,又指了指肖宇,“仔细一看,这人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通缉令来。

秀秀听到这里,已知个大概,没想会在这儿遇到肖宇,一颗心咚咚直跳,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

陈骏捏住肖宇的下巴,将他的脸拧转过来与通缉令上的图像相互印证,念着通缉令上的文字:“姓肖名宇,字东卿,宁波富商肖伯庸之子。那肖伯庸富甲一方,怎么会养出一个响马儿子来?既然出自殷实之家,该当知书达理,遵纪守法,你却窝藏朝廷追查的赃物,包庇通缉多年的钦犯,你说说,这是什么罪?”说到这里,歪起脖子,斜乜着眼瞅了一下肖宇,见他一言不发,便自个儿答道:“——不是凌迟处死也是斩首示众——”他把“众”字拖得老长老长,又背着双手踱了几步,接着说道:“如果再加上勾结乱党,蓄意谋反,嘿嘿,你说说,那又是什么罪?”肖宇神情漠然,对他的话不理不睬。陈骏拿住他的下颌,“躲在被窝下放响屁——装哑吗?”两指一用劲,肖宇痛得牙根酸楚,牙龈都浸出血来,禁不住“啊”地一声张开了口。陈骏抓了一把香灰塞进他的口中,肖宇被呛得连声咳嗽。陈骏满脸得意,“嘿嘿”冷笑:“看来哑是没有哑,只是骨架子硬了点,等会儿用上大刑,我倒看看你这副钢筋铁骨能硬到什么时候。先上枷!”一个武官过来给肖宇戴上脚镣手铐,问道:“现在就把他移交给锦衣卫?”陈骏道:“不慌,既然是咱们湖广巡抚的军兵逮到的,功劳就该记在咱们的头上,为了抓捕这逃犯咱们死了三个,重伤七人,可不是他锦衣卫区区一千两赏银就打发了的。先暂时关押在这儿,你写个文书上来,锦衣卫若想要人,这死伤人员的抚恤金安葬费伤残费都得由他们出。”

秀秀在窗外看了,暗自盘算:“他们人多,这几个武官和陈骏加在一起,不是好对付的,再加上风柳轩中的数十名家丁,万万不能硬来。只有先把陈骏攥在手心才能救出春生哥。”心念一转,咳嗽了两声,憋着嗓子喊道:“陈三少爷!咱们家月仙姑娘可等不及啦,特地来向您告辞。”陈骏在屋里听了,忙撇下众人走了出来,问道:“什么?”秀秀仍扮作抬轿的小厮,说道:“咱们家月仙说,得赶在天黑之前抬回怡情苑呢,这厢告辞了!”陈骏哪里肯依,放开脚步小跑过来,问道:“小月仙呢?”秀秀用手指了指:“在那边轿中。”陈骏怒气冲冲,大声呵斥:“她不是答应跟了我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一边说一边朝秀秀指的方向奔去,走了一节,又问道:“轿子呢?”秀秀冲着远处又指了指:“停在那边。”两人绕了个弯,来到园林中一个僻静处,轿子确是停在那儿,陈骏再问道:“人呢?”秀秀道:“在里面坐着呢。”陈骏正没好气,几个跨步冲了过去,俯下身掀开门帘。这时,四周已无他人,秀秀趁他弯腰看轿子里的动静,挥掌斫向他的后颈,陈骏防也未防,被她一下击中晕了过去。

秀秀割下轿子上的布条,拧成绳子,将陈骏的双手反剪过来缚住。只因恼火他在肖宇口中塞入香灰,便顺手抓了一把土捏成泥丸塞进他的口中,心中骂道:“现在落到我的手上,看你还怎么张狂!”正想拿他出气,却被远远路过的家丁瞧见,那家丁大声嚷开,两个武官和众家丁便闻声赶来。

这时陈骏已经苏醒,被秀秀挟制于掌中,方才意识到抬轿子的小厮来路不对。两个武官抽出刀剑,带领众家丁冲上前,将秀秀和陈骏团团围住,“哪里来的狂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下劫持人,快快放下陈指挥!”话音未落,一刀一剑迎面刺来,秀秀匕首横削,当的一声,长剑断成了两截,另一武官手腕一麻,戒刀落地,那把亮晃晃的匕首已架在了陈骏的脖子上。

“想要他活命就都别过来!”秀秀一声喝斥,把众家丁和两个武官全都震慑住。众人见她断剑,夺刀,横架匕首,只在眨眼之间,更惊那匕首锋利绝伦,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秀秀游目四顾,见众人有所顾忌,微微笑道:“陈三太子这条命现在我的手上,你们想要他痛痛快快地活,还是不痛不快地活?想要他痛痛快快地死,还是不痛不快地死?”一个武官道:“我看你年纪不大,说话蛮刁,你倒说说什么叫痛痛快快,什么叫不痛不快?”秀秀笑道:“我往他脖子上一刀,这叫痛痛快快地死;往他周身捅上十七八个窟窿,等血慢慢流干,这叫不痛不快地死;我一刀剁掉一只胳膊,再一刀割下半条腿,让他这辈子缺胳膊少腿,这叫不痛不快地活着;”她收住笑容,一本正经说道:“如果想要他痛痛快快活着,你们就把大厅里绑着的那人——痛痛快快放出来。”

众人听了,才知她是为肖宇而来。陈骏刚要开口,只觉喉头一凉,一样东西顺着咽喉滚进肚里,情急之下不容多想,大声喊道:“把那贼囚给我带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怎么应对。忽听一人远远喊道:“好汉刀下留人!你要的人我带来了。”庄管家一手提着肖宇,脚不沾地飞奔过来。

那庄管家矮胖身材,足足比肖宇短一个半头,可他提着一百多斤的身子却举步如飞,竟像拎着一个纸人,晃眼之间已到了众人跟前。秀秀心中惊异:“这人矮矮胖胖满脸和气,我只道他是个唯唯诺诺的管家,没想身上竟有这等功力,今天要硬闯出去恐怕难过这一关。”可事情已经开了头,便没有回旋的余地。庄管家把肖宇放到地上,展眉一笑,两只小眼眯成了一双月亮,说道:“我家公子可是千金贵体,这位好汉切莫伤着他,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他仍旧一团和气,胖乎乎的脸笑成一坨发面团,没了半点棱角,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和事佬。

这时,肖宇已认出了秀秀,心中又惊又急:“她怎么会在这儿?”他深怕秀秀也落入歹人的手中,张口喊道:“秀秀……”,却被庄管家一脚踩在鞋下。秀秀激动不已,匕首往陈骏的脖子上轻轻一抹,一道血痕从锋刃下沁了出来。

“打开脚镣手铐,放他出去!”

庄管家摊开双手,笑得越发和善,说道:“好说,好说!”他递了个眼色,一个武官过来把脚镣手铐打开,肖宇从他脚下站了起来。秀秀匕首一横,又在陈骏的脖子上抹了一道血痕,喝道:“牵匹快马来!”她从巴蜀三贼劫持肖宇的伎俩中学会怎样挟持人质,如法施为,欲把肖宇救出去,可情势紧迫,想装也装不住,一下露出了尖细的女音。庄管家这回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忙不迭声道:“好,好,好,你别急,别急!”转头向一个家丁低声嘀咕了两句,不一会,那家丁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秀秀道:“扶他上去!”庄管家托住肖宇的胳膊,将他扶上马,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马咴溜溜一阵小跑,直往风柳轩大门奔去。秀秀按住陈骏的后背,一掌将他送出去好远,见肖宇手握缰绳冲出大门,心中又喜又急,只想一下飞到他身边,展开穿花扑蝶功,刚在池塘的石墩上纵横两步,庄管家那冬瓜般的身子已挡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人小鬼大,想从我‘佛手罗汉’的手下劫人,不留下你的真名,也得留下你的真容。”他早已识破秀秀女扮男装,长袖一挥,秀秀只觉劲风袭面,忙低了头,顶上的头巾已被他手掌削去,一头秀发飘撒出来,面门辣乎乎的刺痛,粘在嘴上的假胡须被长袖拂落,露出一张姣美如花的容颜。

“呵呵呵,果然是个丫头,这么俏的模样干嘛要扮作男子?”庄管家咧嘴而笑,笑得像尊弥勒佛。旁边的陈骏也看呆了:“没想这抬轿的小厮和小月仙一样,是个俊俏妮子。”一想到小月仙,顿时心中犯疑:“难道小月仙也是为了救肖宇而来?”再一看秀秀那张明媚娇俏的杏脸,想着她和小月仙舍生忘死来救肖宇,一股醋意油然而生,无名的妒火自心底莫名其妙燃了上来。

一招下来,便知深浅,秀秀暗暗惊悸:“风柳轩果然藏龙卧虎,想那祝一鸣一连五掌没能触到我一根头发丝,这胖罗汉一招就揭开我的面容,以他这副身手,何以委身陈三太子门下?”心念甫动,眼前灰影一晃,庄管家已欺身上来。秀秀足尖轻点,在池塘台榭间,纵横窜跃进退上下,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庄管家如影随形,秀秀奔到哪里,那冬瓜般的身子堵到哪里,秀秀刚一落步,就被庄管家抢了先,处处受挤,步步被堵,好几次差点从石墩上滑落水中。起初还能进退自如,只纵得几下,被庄管家一步一步逼到墙脚,她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心中暗道:“今天只进得来,怕是出不去了!”抬眼看时,肖宇手握缰绳,在大门口驻马观望,心想:“只要春生哥逃得出去,我死在这里也是值得。”想到此处,一股悲情涌上心头。

再过得几招,秀秀退无可退,已背靠围墙。几十个庄丁,两个武官和陈骏从左右两翼兜拢过来,秀秀一边应招,一边放声大喊:“春生哥,快跑!快跑!”肖宇在远处仿佛没有听到,秀秀见他一动不动,心急如焚,纵身跃上墙头,连声催促:“春生哥,快跑!”

谁知,肖宇也正为秀秀着急,见她半晌冲不出来,岂能独自逃跑?

秀秀站在墙上,庄管家已经挡在她面前,陈骏从后赶到,也纵身上墙,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四下一看,前面是庄管家,后面是陈骏,墙内是数十个庄丁,墙外是深不见底的湖泊。见肖宇仍驻马门前,心中愈加焦急:“今天救不了春生哥,反要被人家生擒活逮!”这一急,倒急中生智,计上心头,大声嚷道:“陈三公子,你千万动不得,刚才我给你服下了断肠腐骨丸,一动气血上涌,马上就肝肠寸断骨髓腐烂。”陈骏听了惊疑不定,刚才确有一样东西从咽喉滚落下去,难道她趁我昏迷之际给我服下了什么毒药?可过了这一会,也不见有毒发的症状,只听秀秀说道:“那断肠腐骨丸遇水后慢慢溶化,你这一动,就加速了药丸的溶解,可大大不妙!”

陈骏听清服下的是“断肠腐骨丸”,那可是明教惯常使用的毒药,浑身打个寒战。庄管家见他脸色煞白,忙问:“他给你服了什么?”陈骏双眉紧锁,摆了摆头。

庄管家一把抓住秀秀左腕,大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陈骏从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谁都别想得到解药!”秀秀说着,扔出一件东西,横空飞出去好远,直往墙外坠落。庄管家见它落入湖中,料定必是解药,怕一转眼再难寻到,忙撒开握着秀秀的手,往落点处飞掠过去,一下跳进湖中。秀秀这一招调虎离山,撤去了面前的强敌,猛地一肘,撞向身后的陈骏,挣脱了他的缠抱,接着两个空翻落到大门边。这时庄管家正潜到湖底搜寻那件“解药”,秀秀几个跨步跳上肖宇的坐骑,双腿一夹,那马放声长嘶,载着两人飞奔出去。陈骏带着武官和众家丁追出大门,见庄管家从湖中冒出水面,手里拿着一只盒子,上岸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香脂粉底之类的女红,方知中计。陈骏再要追赶,却被庄管家出手止住:“由她去吧,我谅他两个也跑不了多远。”

秀秀怀中抱着肖宇,二人同乘一骑,没命地往前跑。他俩虎口逃生,欣喜异常,任凭那马撒开四蹄一路狂奔,路旁的杨柳一株接一株往后倒退,眨眼间出了风柳轩,驶过一片原野,四周是一望无垠的稻田。秀秀回头望时,见没人追来,风柳轩早已远远甩在了脑后,心像放飞的小鸟,激动得热泪横流,说道:“春生哥,我就知道找得到你!”

肖宇耳畔生风,秀秀侧着头靠在他的肩上,一字一句吹气如兰。

肖宇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秀秀道:“我来找你。”她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两人耳鬓厮磨,香软滑腻的身子贴着肖宇的脊梁,像刚熟的草莓,褪了青涩,露出嫣红,新鲜,娇嫩而富有弹性,让肖宇的心怦怦乱跳,犹如胯下的马一阵颠狂,他忙勒住了缰绳,说道:“你从万福山庄一直跟到这里?”

秀秀道:“姨父带着梅花帮,海龙帮和普陀派到了关帝庙,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巴蜀三贼和你的影子,他们回了万福山庄,我偷偷追到了这儿。”肖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秀秀道:“我在郭家庄遇到了淮河二鬼,他们说三贼把你劫持到了湖广,我就悄悄跟着,一直跟到了武昌,莺姐和我混进风柳轩,本想从陈三太子的嘴里套出何云帆,再打听千岛湖的下落,没想在风柳轩遇到了你。一路上,我天天祷告,祈祷明天准能找到你,都说心诚则灵,春生哥,你相信一个人的心能感动上天吗?”

她言语中提到“莺姐”“陈三太子”和“何云帆”,肖宇听得云山雾海,见她絮絮叨叨却一片真情,也不知该回答“相信”还是“不相信”。

秀秀接着说道:“郭家庄死了好多人,我几次梦到你躺在打谷场的大柳树下,直把我吓醒过来。打谷场上明明长着一棵大槐树,我却梦到一棵大柳树,这里到处都是柳树,我真在柳树下找到了你,你说神不神?”

肖宇听着听着,只觉后颈一热,秀秀两行眼泪流到他的脖颈。想她从杭州追到宁波,从万福山庄追到关帝庙,从浙江追到湖广,千山万水也阻断不了对自己的思慕之情,一阵感动又一阵茫然,说道:“你一个人出来,当心落到坏人手里。”秀秀转过脸,俏皮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笑道:“你落到三贼的手里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就算把我也搭进去,大不了让姨父多陪八百两,人家还舍不得杀我呢。”她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想,这一路走来是把自己的命都押进去了,可她放不下肖宇,还是千里万里寻了过来。

走着走着,那马突然一声长嘶,前脚提起,昂首直立起来。肖宇猛勒缰绳,那马前蹄落地,连声咆哮,左冲右突不听使唤,马背一拱,把肖宇和秀秀摔了下来,接着四蹄乱蹬,在草坪上打了几个转,一阵旋风般直往远处奔去。

肖宇和秀秀落下马,滚在一起,两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这马不知为何,突然发狂。”肖宇说着,只见大路上一溜青烟,那马已跑得无影无踪。幸好后无追兵,看来前面的路只有徒步而行了。

这时日已西沉,大半个太阳挂在湛蓝的天边,将天际映得一遍赤红,天幕下是一望无垠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折射出粼粼的白光,在风中起伏,掀起一遍一遍的稻浪,云的影子落在上面,让这遍田野变得辽阔而空旷。

肖宇遭巴蜀三贼挟持,如坐牢笼,这会儿挣脱了禁锢,只觉天和地都是新的,心如这遍田野一样宽广。他牵着秀秀的手纵情地跑,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两人气喘吁吁相视而笑,秀秀一张杏脸艳若晚霞,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两靥的娇红在霞光和汗水中分外明媚,身子就同熟透了的稻穗,沉甸甸的,可一望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是那个表妹,牵着她的手,还是和从前在小河边田坎上玩耍一样。

肖宇问道:“咱们这就回家?”秀秀说道:“你上了通缉令,锦衣卫正四处张榜捉拿你,回家不是自投罗网吗?”肖宇听了一呆,只觉这海阔天空的四周仍旧罾网密布,欣喜如狂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说道:“你说,咱们该去哪儿呢?”秀秀道:“随你的便,反正我带足了盘缠,够咱们周游几年,先在外避避,等风头过了再说。”两人亡命天涯,一路凶险异常,可是能与肖宇长相厮守,秀秀心里反而乐滋滋的。

两人走着走着,太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天黑了下来。

出了那片田野,眼前是一遍小树林,路边立着一个路碑,上面刻着“金子矶镇”几个字,几处矮山后面隐着点点灯火,前面是一处城镇。两人往灯火热闹处走,进了城区,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虽然天色已晚,仍旧摆着夜市,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气象。

两人牵着手沿街而行。街旁有卖地瓜石榴的,有卖菱角莲藕的,有卖锦缎绸布的,有卖衣帽鞋袜的,还有卖桂花糕绿豆糕的,又走得几步,只见处处叫卖着各式各样的月饼,才恍然记起今天已是八月十五。秀秀买了些水果和月饼,正要找家客栈投宿,却怕肖宇被人认出来,见他一身衣裤也穿了多日,便买了两套衣服和一顶四方平定巾让肖宇换上,在他脸上粘了假胡须,围了一圈浓髯。上下一看,外面的长衫太长,下摆只差一点拖到地上,可一时买不到合适的,只好凑合了穿,于是笑道:“春生哥,你可成了土财主,我就扮作你贴身的僮仆吧。”说着把撒落的头发重新束起,仍旧扮作小厮的模样。二人开了两间客房,要了一坛酒和几碟小菜,便相坐对饮起来。

肖宇说道:“上次在楼外楼咱俩的酒还没喝完,今天接着喝,只是少了那桌螃蟹大餐,怕你没了胃口。”秀秀说道:“今天没有螃蟹大餐,却有十五的月亮,没想我俩会在这儿过中秋节。往年我都和爹爹妈妈一起过,今晚真不知他们怎么想我。”屈指算来,已离家一月,在这户户团圆的时刻,想到父母的牵挂,秀秀深感愧然,可看着身旁的肖宇,丝丝甜意掠过心头,两目含情地望着他,见肖宇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一时喝得太快,呛得连声咳嗽,忙劝道:“你别急!没人跟你抢,这一个月三贼没拿酒给你吃么,看你饿成这样。”她端起酒壶,给肖宇满上一杯。肖宇说道:“虽说天天都被三贼看着,每顿倒是好酒好菜一起吃,但郭家庄我和莫老二在酒桌上翻了脸,誓不与他同桌共饮,所以这一个月来我滴酒未沾。”自从识破三贼的面目,肖宇痛恨自己交友不慎,引狼入室,发誓不和莫无言一个桌上饮酒。

“这不憋死你了?平日价你一顿饭不喝都不行,要你一个月不沾酒,我可真的不信。”秀秀望着他笑,她深知这位表哥每顿饭离不开酒,要他一个月滴酒不沾,这比让张飞去绣花还难。肖宇却梗直脖子睁大眼睛,露出一脸的豪气,端起酒杯说道:“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可不能让三贼小觑了。别说只是一月,就是一年,十年,哪怕一辈子不沾酒,我也绝不和那三个狗贼一个桌子上喝。”

秀秀目光嘉许,频频点头,笑道:“这叫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对!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那巴蜀三贼一身铜臭气,为了点蝇头小利,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我肖宇怎能与他谈酒论道,结成知己。只是这一月来,事事让三贼缚着,不能喝酒看戏,打牌下棋,真的不是滋味,这样被他绑上一年半载的,倒不如从断魂崖上摔个粉身碎骨,死也死得干净。”

秀秀听了,俏脸一沉,白了他一眼,说道:“人家舍了命才把你救出来,就死呀活的,不能喝酒看戏,打牌下棋就不活啦,尽说些没出息的混账话,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肖宇忙道:“哎,你看我怎么说的,好,咱俩在一起,不说那些混账话。秀秀,你两次救我,一次在万福山庄,一次在风柳轩,我一生从不欠别人的债,却欠了你两次情,这杯酒专为谢你。”说着端着酒杯站起身。秀秀却半晌不动面前的酒,仍旧坐着,一手托起香腮,扬起颜面,小嘴一撇,把两瓣上眼帘耷拉下来,说道:“我大老远跑来救你,就只为喝你这杯酒吗?”肖宇双手捧杯,一脸郑重,说道:“那你说,要我怎么谢你?”秀秀抬起双眼,抿着嘴笑起两个酒涡,歪着脑袋说道:“我还没想好,等我什么时候想好了,你什么时候谢我。”肖宇道:“那好,这杯酒我暂且替你喝下。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我肖宇绝不是个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人,只是我自由放荡惯了,一日不喝酒看戏,打牌下棋,便浑身不自在。”说完,脖子一仰,满杯子酒掉进肚里。

秀秀道:“看戏打牌倒没什么的,只是你酒瘾越来越大,我看也该戒一戒了。”嘴上说着,手上却又给肖宇满了一杯,问道:“这酒也不知你是怎么喝上瘾的?”

肖宇抹了抹嘴,接着说道:“我打小时候起,便读不进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文王在上,于昭于天’,从来怕背功课,有一次,先生问我《论语》,我答不上来,被戒尺打了手心,我一急,将先生推坐在地。爹爹得知此事,让庄丁把我按在桌上,亲自动手,抽得我皮开肉绽,我赌气逃了出去,四天五夜不回家,在外面看大戏。”秀秀笑道:“你被抓回家,肯定又让姨父狠揍了一顿。”她知道肖宇的父亲肖伯庸望子成龙,一心要儿子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做个经邦纬国的贤臣良相,不想肖宇读书不上进,赌气逃出家门,抓回来自当严惩。肖宇道:“我原以为也会这样,可这次却没有。先生对父亲说‘竖子不可教。’便辞职而去。我回到家,爹爹竟然没打我,从此之后,也就不再逼我读书,但也不准我跨出万福山庄一步。我便在十二岁时辍了学,整日价闲游逛荡,没有人玩,便在庄丁仆役人堆里乱转。”

秀秀道:“因为没人玩,就喝上了酒?”

肖宇道:“那倒不是。只因我家里有一个老仆,棋艺精湛,还很能喝酒。他棋瘾大,酒瘾也大,每天见他忙完手里的活,我就缠着他教我下棋。他让我几颗子,谁输了便罚一盅酒,开始时,我自然是盘盘都输,时间一长,虽然棋艺没长进多少,却练出了一身酒量。”

秀秀笑道:“原来你这一身酒量是输棋输来的,我还道你是天生就能喝呢。”

肖宇接着说道:“后来我学会了划拳,就不和他赌棋,改用划拳赌酒,这样我就不会盘盘都输。我若赢了,他不但被罚一杯,还得教我一招棋,这样一来,我棋艺有了长进,但这酒瘾却是戒不掉了。”秀秀好奇心起,问道:“这拳怎么划呢?”肖宇答道:“这个简单,”他伸出手比划一下,“比如我出三指,你出三指,我和你同时喊个数,倘若我喊六六大顺,你喊四季发财,三加三等于六,应了我喊的数,我就赢了;如果我出三指,你出一指,你喊四季发财,三加一等于四,便是你赢了。”秀秀一时兴起,说道:“这里没棋,咱们也来划两拳。”她千里寻找肖宇,原本只怀着一线希望,没想却把他从湖广军兵的手中救了出来,虽然侥幸,却难抑心中的喜悦,顾不得自己酒力微薄,竟想和肖宇划拳赌酒。肖宇一听,来了精神,挽起右边的袖口,笑道:“那好,咱们喝个月亮落山,太阳出来,说好了,输了可不许赖账。”说着,便喝出一拳:“八匹马儿跑!”秀秀也喊了个:“七……七什么呢?”她头一次划拳,什么花样也喊不出来,肖宇接过来说道:“七巧巧,七倒八歪——什么都行。”

一看两人出的拳,肖宇伸出四指,秀秀伸出三指,加起来正好是七,肖宇道:“你开门大捷,我罚一杯。”秀秀乐得双颊生春,面如桃花。

接下来又划了两轮,秀秀输了拳,她豪兴上来,端起酒饱尝一口,不料又辣又苦,原来这酒可不同绍兴的女儿红,性味辛辣,是粗壮汉子喝的烈酒。秀秀含在口里,只觉满嘴苦涩,埋头想把它吐掉。肖宇却道:“我说的,输了不许赖账。”秀秀咽了不是,吐了也不是,直憋得满脸通红。肖宇则在一边抚掌大笑:“今儿是中秋月圆的日子,可不能做不圆不满的事,要么就别喝,喝了就得咽下去。”秀秀被酒熏得咽喉疼痛,舌根发痒,忍也忍不住,猛地一声咳,满嘴的烈酒喷了出来,肖宇乐得开怀大笑。秀秀连串咳嗽,直弄得眼冒金星,一手抚着脖子,嗔道:“简直是黄连里掺了辣椒,这哪里是人喝的酒!”肖宇道:“这是男人喝的酒,又苦又辣才提精神,原不该你喝。这样罢,你以茶代酒,咱们再赌三百拳,你输了喝茶,我输了喝酒。”说着,给秀秀斟了一杯茶。

秀秀用茶漱了口,两人又划了起来。肖宇输了,一杯烈酒落肚,秀秀输了,浅尝一口茶,看看一坛子酒被喝去一半,肖宇面色红润,豪兴勃勃,脸上神光溢彩。秀秀接着问:“你逃出去看的什么大戏?乐得四天五夜不回家。”肖宇道:“看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他正喝到兴浓处,哼了哼调子,一只脚踏在木凳上,做了个醉打山门的姿势,谁知那新买的长衫太长,下摆被踩在脚下,脚底一绊,“哐啷”一声凳倾人倒,跌了个四脚朝天,酒杯也摔得粉碎,满杯子酒和着汤溅了半身。秀秀看得笑弯了腰,说道:“你这不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叫张生会莺莺——跌下了墙。”

肖宇一脸狼狈,爬了起来,说道:“今天还没喝到半坛子,哪里就醉了,只可惜糟蹋了这身新衣服。”秀秀拿了手巾上上下下揩他身上的酒和汤,悄声道:“你警醒些,看你把楼板弄得这么响,仔细锦衣卫正四处抓你呢。”肖宇听了“锦衣卫”三字,豪兴大减,满面红光冷了下来,颓然坐回凳子上,说道:“都是那件肚兜惹的祸,吴婆婆要不把它拿出来,一切都风平浪静。这一拿出来,便成了我家窝藏赃物,我稀里糊涂卷进去,连带被通缉,再加上个勾结乱党,蓄意谋反的罪名,真是秀才遇上兵,有嘴说不清。”秀秀道:“那件肚兜吴婆婆一直瞒着,你们家原本不知,这就不能说窝藏赃物,至于勾结乱党蓄意谋反,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咱们人正不怕影子歪,本本分分清清白白的,就不怕卷进这泥潭子里,等过些日子,朝廷查到那件肚兜的下落,不用洗清,自然也白了,那时也不用这么躲躲藏藏的,青天白日下,咱们正大光明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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