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冷，黑暗。

周遭植被茂密，从上空遥不可及的暗处，垂下无数宽大的叶片，与齐腰高的灌木丛相接。脚下像踩在烂泥上一样打滑，时不时有奇怪的丝状物体从脚面爬过，随处可闻的刺鼻腥臭顺着阵阵水汽不断上涌，简直身处一滩令人反胃的绿色死水。

凯芙手中的月石只能照亮极为有限的区域，并不似专门制作的月石灯那般耀眼。两人勉强摸索着，看上去不过是漫无目的地前进。

“你知道往哪里走？”莱特问道，却见一只生着红色花纹的蜘蛛在面前突兀地缒下，没好气地掏出匕首一刀刺去，顷刻间化为青烟消散。“嗯，看来捅个蜘蛛还是没问题的。”

“自言自语什么呢？”她头也不回，只是指向前方，“你看那边，虽然被树挡住了，但确实有光线。”

莱特顺着看去，仍是一片漆黑，但至少从那片绿海的缝隙之中，确实隐约可见几粒光点如灯火般闪烁——虽然这对眼前的处境毫无帮助。

“可能是天亮了，也可能是一片天然月石。”凯芙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比在这里傻站着要强。”

继续艰难前行。耳边烦人的响声越来越嚣张，这些隐匿在暗中的蚊虫，此刻循着幽光而来，不断地向两人发起冲锋。

“我说，没有驱蚊的魔法吗？”莱特抱怨道，“拉尔瓦就是被这些东西咬了吧？”

“说不定是更恐怖的东西，比如……吸食大脑的……”凯芙故作唬人的腔调，见莱特面无表情，只得叹息，“算了，你又不是艾莉那样的小孩子，吓不到了。”

“我们在沼泽地见过更可怕的玩意。”莱特说着，实在不堪其扰，将匕首又拔了出来。瞬间，蚊虫四散奔逃，在可见的范围之外盘旋，又不愿就此散去。“哟，这玩意还能当蚊香使。”

“虽然我不是很想多嘴……那是你的武器吧？你的小脑瓜是不是……”凯芙说道。

“思路要开阔，不要局限于经验。至少现在我们不会被蚊子咬了，那它就是上好的蚊香。”莱特晃了晃匕首，颇为得意。“快带路吧，这里可是森林，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依赖精灵是很正常的吧？”

“是是是，说不过你。”她笑道。

终于，在大约十分钟后，两人爬上一处布满苔藓的斜坡，从那片绿海中逃了出来。

“倒是没臭味了，这还是看不见路啊。”凯芙说道。

灌木丛稍微矮了些，眼前大概是上坡，淡蓝色的光径直投下，在那一瞬间，莱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月亮，而那不过是错觉。

“可惜，我还以为找到出口了。”凯芙无奈道，“看来你得和我继续冒险了。”

“我没什么意见。”莱特说道，紧跟凯芙。“只是……”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莱特反握匕首，压低声音问道，“这六个畜牲跟了我们一个小时了。”

凯芙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

“哦，六个啊。”她笑道，继续沿坡而上，手脚并用飞速而上，“随时可以。”

“你早知道了？”他问道。

“大概是‘双子’，算不上最棘手的魔物，但即使是老猎人也不能大意。”她一边爬坡，一边观望着两侧的密林。没有一丝异常的声响，“真是麻烦的家伙，一点动静都没有，但确实一直跟在身后。如果是平地就已经包抄到我们前面了。”

“果然是老前辈，这也能被你察觉。”莱特说，“怎么做到的？”

“就像你拥有那匕首一样，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底牌。”凯芙指向地面，“沙漠的子民永远与大地紧密相连，这就是我在沼泽地生存的秘诀。”

“所以，差不多了。”坡度渐缓，交织盘根的古树间，相较之前竟稀疏了几分，赫然一片开阔的林间猎场，“你可没带武器。”

“无妨。”她笑道，“不要那么紧张，它们的肉可是沼泽地酒馆里很常见的主菜，你都吃过三种口味的了。”

“我谢谢你，又让我想起该死的蘑菇酱。”莱特召出匕首，视线中便亮起数团象征生命的白色火焰——魔物，总归和人类有所区别。“说实话，我最近这几场战斗打得可太丑陋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以后不配再被叫做猎人了。”

“就算只宰过雪兔也叫猎人，别想那么多。”她半跪着，一手扶地，闭眼倾听着，而后道，“我听到了。看来它们还不清楚谁是猎物。”

凯芙起身，两人背靠背，各自注视着前方。

天顶的岩壁上遍布月石，整片密林如沐浴在月光之下。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掠过发梢。莱特偷瞄一眼身边的精灵少女，那已熟识的面庞此刻有些陌生——以猎人的身姿立于此地，拥有炽热的眼神，满溢着果决的杀意。

“你那边！”莱特吼道。

只听数根枯枝一齐折断，来者不再掩盖脚步声，咚咚的闷响顷刻间逼近。巨大的阴影从林间窜出——

通体黑色的，乍看与恶狼别无二致的生物。不同的是，它的头顶生出棱角，将头与颈尽数包裹在严实的甲壳之下。

虽身法敏捷，却没有径直向两人扑来，而是在邻近的几棵树后徘徊，借着草木与岩石遮掩着身形。通红的眼眸在黯淡的林间游荡，似鬼魅般阴魂不散。

“看来它们毫无经验。”凯芙笑道。

“已经给过机会了，果然是贪婪的生灵。”莱特接过话茬。

而后，莱特闪身让位，凯芙顺势回头，飞奔而逃！

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小女孩。

它不再观望，一声嚎叫震动深林，于树后纵深一跃，直扑向凯芙！

与此同时，凯芙停步转身，右手正对着来敌。

手心一团灰白的雾气，而后飞速射出三道黑影。残影未散去，伴随利刃贯穿骨肉的声音，那怪物如马失前蹄，失控着向两人高速撞来。

两人稍一躲避，见那怪物侧翻在地滑出几米，刚一停下便扭动着身躯挣扎起身，浑身咯吱作响，伴以汩汩血流的水声。莱特抽刃上前，向那柔软的腹部猛踢一脚，将它踹翻在地，而后径直刺入坚硬的头甲。绿焰燃起，顷刻间只剩一具枯萎的皮囊。

“你会魔法？”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凯芙，“一瞬间就打穿了喉咙和两个前肢？”

“别分心！”她也吼道。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的很在意……”

莱特话说了一半，伴随着几片枯叶凭空消失。

一只通体纯白的，也如狼一般身形的魔物扑在方才莱特所在的位置，利爪凶狠地撕碎了面前的——一堆草。

它眼珠飞转，或许还在为此疑惑，而莱特从背后现身，一击扎了个对穿。绿焰转瞬即逝。

“黑色的大块头先冲阵，白的再伺机偷袭，虽然老套但是好用。只不过，看来它们还没学会放弃同伴，沼泽地的那些同类可是已经非常熟练了——多亏了人类的亲身示范。”莱特摆了摆手，“你那是什么法术？这么厉害，之前也没告诉我啊。”

“你没问啊。”凯芙神情复杂，“你……一直这么打猎？这么……简单粗暴的打法？”

“不然呢，用斧头砍‘双子’？上一个这么做的，碑前都长蘑菇了。”

凯芙简直要惊掉下巴。不过，眼下还不是拌嘴的时候。

“那四只好像还没走。”她说道。

“好消息是，它们之前从没有和猎人交手过，没什么经验。”他操控匕首四下搜寻，顿时一阵冷颤。“坏消息是，数量变多了。”

周围隐约亮起无数白焰，连缀成片，已然无法得出准确数目。

“该死，究竟从哪冒出来的？”凯芙说道，“我能感受到，从更远的地方来了不少……”

“既然它们有智慧，”莱特攥紧匕首，“就打到它们害怕为止！”

“现在我手头没有家伙，麻烦你尽量掩护我用石弹。”她说道，“我可不想和它们在泥地里摔跤。”

脚步声靠近。两人眼神交汇，而后摆开架势。

“刚才那四只看来知道同类来了，不想被抢先。”凯芙说道，“它们要先动手了。”

话音刚落，从侧方的树后冲出一只黑色魔物，不顾一切地向两人扑来。

这一次的奔袭距离，远比上一次要近！

只见凯芙循声转身，两手平举，一息间打出足足八颗石弹，覆盖着来袭的方向。烟雾散去，它的腹部被打穿三处，倒在距两人只有两米的地方。

莱特没有上前补刀。黑色个体一旦受伤，便无法再支撑起披着盔甲的沉重身躯，因此没有任何威胁。他要做的，是防范那白色个体——虽然躯体相对脆弱，却有着非常棘手的敏捷身手，以及更加恶毒且致命的捕猎方式。

头顶炸起一阵树枝断裂的脆响。凯芙本能地抬头望去，只见树冠间闪过白色的身影，抬手便追射两发石弹，悉数落空。

“躲开！”

与此同时，莱特一把推开凯芙，背后被利爪刺入，沿着脊椎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剧痛之下，他本能地反手一刺，正好挡下随即挥来的一击。绿焰燃起，匕首携着强大的冲击力，连同利爪一齐刺入那白色魔物的胸膛，一击毙命。

疼痛逐渐蔓延，莱特不得已钻入阴影来恢复伤势。意识模糊下，他看到一白一黑两只魔物分立两侧，一齐狂奔着向凯芙逼近。

“见鬼了！”

他骂道。必须二选一，顷刻的犹豫都将是一场噩梦。他不能让凯芙陷入与吉姆一样的境地。

他在阴影中迈步奔跑，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迎着白色魔物冲去。

只能信任凯芙了。

离开阴影世界的一瞬间，这副身体总算恢复到勉强可用的状态，而他与那魔物的鼻尖只有数寸。

它显然毫无防备，借着相撞的力道，匕首贯穿了它的躯体，与莱特滚作一团。重伤令它失去理智地乱抓，在莱特的肩头和双腿留下数道深及骨头的血印。

莱特也红了眼，眼见这一击竟未燃起绿焰，忽然暴起，竟以蛮力将魔物压制身下，而后双手持刃，如雨点般落在它的前胸和面颊。如愿以偿地完成献祭，莱特再次召唤下绿色的帷幕疗伤，同时奔赴凯芙身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大为震撼。

凯芙被那黑色魔物扑倒在地。它死死地咬着她的右臂，眼见咬得血流满地，她却仍旧维持着意识，徒劳地试图以左臂将它推开。她面色铁青，眼中满是血丝，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她右臂上那圆形的太阳般的纹身，此刻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混帐东西……”

她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死死压在身上的魔物推开了数寸。

这便是决胜的关键。她冷笑一声，左手瞄向它的心脏。

七发石弹贴身射出，将魔物丑陋的心脏轰成碎片，穿背而出。随着秽物散落，魔物也停止了呼吸。

实在是太臭了。

她原本以为随便就能推开魔物，却发现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根本无法将其卸下。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恍惚间，她感到身上一轻。莱特出现在面前。

“能站起来吗？”

他问道。

“不能。”她没好气地说。

好冷……

她感觉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堆积在胸腔，胃里也翻江倒海，张开嘴便闻到一股铁锈味。

“它们，靠过来了……”莱特的声音越来越远，听起来像……泡在水里说话。

它们？

哦，是“双子”啊。

“不用管我，我走不动了……你自己……”

她想这样说，却只是张着嘴支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

“别睡过去……看着我……”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好累。

湿乎乎的，真恶心……

我的那盏灯，那张铺着草席的床。

绿洲……

多久没有回去了呢。

如果没去偷听。

如果没有见过那条冰雕般的龙。

如果在遗迹里，没有躲着来找我的族人，也许只是关几天禁闭。

如果，假装没有做那个梦。

等我死后，我还能回到那里吗？

……

“杂种们。”

密林的暗处，数十对红色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人类。

莱特浑身浸染鲜红，阻拦在众多魔物面前，身后是昏迷不醒的凯芙。

五秒前，不知是第几只愚蠢到独自行动的白色魔物，被莱特亲手宰掉。这一次没有绿焰加持，而是直接以蛮力摔断了脖颈。

“今天，谁都别想跨过一步。”

他说着，从那白色魔物的躯体中，掏出一坨黑中透红的硬质物体，高举于前。像宝石般美丽，即使拥有者丧命，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工作。

他凝视着，而后借着阿米那斯之刃的力量，将其捏碎。

汁液四溅，从头到脚将全身浸透。

“在水之城沾上这腥臭，连克加迪的教皇都会被熏晕。”

这是沼泽地的猎人们对这味道的评价。

“还有谁要试试吗？”

他吼道。

寂静。他尽力控制着想要打颤的双腿，绝不能露一丝胆怯。

似乎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一阵骚动。

黑与白的魔物们，融入背后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却了。

直到最后一团白焰消失，莱特终于支撑不住倒地，潜入阴影世界。

困意袭来。

……

雨声。

莱特惊醒。伤口已痊愈许久，而他已被请出了魔女的庭院。

暴雨如注。他疑惑地望向天空，原先遍布月石的穹顶，此刻竟布满乌云，无情地倾泻着雨水。

“凯芙。”

他想起昏迷前的事了。

他回头望去，凯芙仍旧仰面躺在那里，面无血色。

“该死，我为什么会睡过去……”

他冲上前，试图将她唤醒，却毫无反应。试了试鼻息，时断时续。

“坚持住……我一定能救你……”

他撕下布条，给凯芙右臂的伤口简单包扎一番。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凯芙背起。

大雨滂沱。

莱特捡起月石，迷茫地望着周遭的森林，已然分不清方向。

手足无措。

这时，远处传来了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