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梦粱录》

第一章: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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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方过,冰雪消融,北方气候依然寒冷。东风既解冻,散而为雨,一场蒙蒙春雨飘过汾州永兴路长街,夕阳撒在树叶草尖雨露上,点点金光,和风熏过,已有几分春意。此时恰逢元宵盛会,长街的青石砖都已被各家商铺用清水洒扫过,华灯初上,街上彩绸飘舞,人群涌动,数千盏花灯陆续被点燃,更有数百盏花灯扎起来的灯山,灯山上彩,姹紫嫣红,烛火间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煞是好看。

“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聚仙酒楼上传来歌伎们咿咿呀呀的唱腔,这唱着的是从汴京城里传来的曲调,和的词又是柳七郎所填,词声自然是婉转缠绵,楼下观灯的男女也不禁闻之欲醉。

想这汾州自古便是有名的酒都,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这最好的汾酒便是出自汾州的“杏花村”。此刻上元佳节,自是少不了美酒相伴,汾州城里各大酒楼早早都订好了杏花村的佳酿。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公子王孙们自在酒阁茶楼中觥筹交错,后街小巷里骡马喧嚣间尽是运酒的车夫。

此刻,聚仙楼后巷里数十坛美酒正从一架骡车上往下搬卸,卸货的骡夫是个高大汉子,两只手臂一手扛个大酒坛,行走间步履轻捷。前车架上坐着个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青绿衣衫,一双崭新的花布白边布鞋,坐在车架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两只小脚前后摇晃着,瞧着不远处繁多的花灯,道:“三哥哥且快些,长街上已起了花灯,棚楼里东京来的戏班便要开始耍花戏了,今年的灯山比往年要高许多,我定要去瞧瞧的。”那高大汉子手上扛着酒坛,一只手上有百十斤,脸不红气不喘,只道:“灯山又没长脚,还怕它走了不成,这车卸罢了便与你一并去。”那姑娘撅了嘴,道:“不耐得等你,我这要先去了,罢了你来寻我。”说罢便一骨碌跳下车往长街去了。

元宵花灯繁盛,一年四季当属此刻最是热闹,棚楼里歌舞百戏,奇术杂耍,击丸蹴鞠,踏索上竿,热闹非凡,人声鼓声乐声嘈杂十余里,实在引人入胜。搬酒的汉子脚步不禁也快了些,卸得只剩数坛时,偏门里冲出来一个人,慌张张叫道:“狄三儿——你家妹子在前街与人争口,你快去,快去!”叫作狄三的搬酒汉子识得来的是同村的李四,是这酒楼中的小二,忙放了酒坛道:“在哪里?”李四道:“就在聚仙楼前,撞见一行四五个,只怕是要打架!”狄三慌忙道:“与我看下骡车,我去去便回。”转身便径奔前街而去,抢到聚仙酒楼,果见到一行五人零落站着,一瘦个子拦住了自家妹子,耷拉着脑袋,醉意熏熏的模样,道:“小妹子有沉鱼落雁之姿,实在难得。且与我上楼,饮上几杯,可好?”狄家妹子被这几个拦住了路,又见他锦衣华衫,一身酒气,口出调笑之语,心中有气,口里不说:“我不会饮酒,你且让我过去,我家三哥哥这就要来了。”“什么三哥四哥,嘿嘿,你若愿意,我便是你……”那瘦子正说着,话音未毕,狄三正赶到,拦在二人中间,扳过那瘦子肩头,推了一把,喝道:“哪里来的泼皮,清平世界,敢在这里撒野?”

那瘦子受这一冲撞,酒已醒了三分,听得狄三叫自己作泼皮,心中恼怒,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多管闲事!”身后三四个帮闲见要闹起来,忙上前护着,其中一人指着狄三对那瘦子道:“这人是杏花村的骡夫,姓狄,都叫他狄三。”那瘦子道:“他一个骡夫,你如何识得?”那帮闲道:“只前几日往府中送酒的便是他,因此识得。”另一人朝狄三斥道:“这是城东周大老爷家的小公子,你有几个胆子敢冲撞?”

狄三自然认得城东的周老爷,那是汾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里儿女众多,当官也有,经商的也有,这周小公子也有耳闻,是个诗酒浪荡子弟,汾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只不曾认得,瞧他身上的行头和一旁簇拥的帮闲,不像是假,倒是不好得罪。这旁狄三还未说话,狄家小妹扯了扯他衣角,道:“罢了,三哥哥,我不愿去瞧灯山了,咱们回家便是。”到底没吃甚么亏,狄三踌躇着,二人正要走,那周小公子却使几人围了上来,道:“哪里去?冲撞了贵人便要走,天下有这等好事?”

狄三挡在小妹身前,道:“做甚么,我不同你一般计较,你倒来寻我不自在,是何道理?”那周小公子走上前来,满口的酒气,道:“甚么不自在,嘿嘿,方才你家妹子已认我做了干哥哥,我自要与她上楼吃酒,与你何干!”

狄家妹子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扯这般大谎。”

那周公子依旧笑嘻嘻,道:“妹子只是害羞。”说罢伸手要去拉狄三身后的小妹,狄三听他调笑之言心中早已火起,当即揪住那公子手腕,往他后肩上顺势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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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送,那周公子草包一样的人物,一来不防,二来也不识得这借力打力的擒拿手段,下盘不稳便急急往前踉跄几步,摔趴在地。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周围看花灯的人都聚来看热闹,见周家公子摔了这么个极难看的狗吃屎模样,众人有的忍不住轻笑,有人则不禁担忧。那周家小公子是何等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尚且倦怠,院子里走一圈也须有人陪侍,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什么俏丽女娘没见过,往日里旁人送上门来巴结他且瞧不上,今日元宵佳节不过多吃了几杯酒,竟让人欺到头上,在这许多人面前,丢这般脸,受这般打?

那几个帮闲见状一齐拥了上来,二话不说提拳便打,狄三忙推开小妹,摆开架势,躲闪几下,一拳打在一人脸上,那人顿时鼻血长流,晕头转向地委顿在地爬了开去;又是两脚踢在另两人肚子上,那二人也退了下去,只其中一人似是有些拳脚,和狄三交得几下手,忽地猛出一拳直打狄三面门,狄三急退数步,忽觉脚上撞着一物,低头看去,竟是原先那被打得鼻血长流的人坐地之后趁他不备急滚过来,张开双臂抱住了狄三右腿,狄三怒骂道:“流氓手段,好不要脸!”一手隔开面前攻来的一拳,伸出左脚便要去踢那人。但觉耳后生风,身后有人急扑而来,却待躲闪时只觉右腿受制得死,竟不得动,只好伸手去挡。

只听一旁狄家小妹“哎呀”一声,便急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原是那周家公子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一嘴沙土,只觉平生从未丢这样大脸,一颗狠心于怒火中烧,竟拔出腰间一把尖刀匕首,往狄三后背插来,只盼捅他个三刀六洞方才解气。不料狄三随机应变用手去格,只划破了衣衫割得右臂上一尺来长口子,那血便即流了满手。

围观众人一见动刀出血,怕出人命,便都惊走了,只远远地躲着瞧。而这厢狄三闻得血腥,已是红了眼,一脚踢开地上抱腿之人,忍着臂伤出拳与另一人相斗,那周家公子一击未中手中匕首被打了出去,怎肯罢休,急忙于地上拾起匕首又要刺来,此次狄三已有防备,反身一招“豹尾脚”,正中他心口,那周家公子被踢翻了过去。

又斗得数招,街上人群忽然被分了开来,有人道:“做甚么?看甚么热闹!都与我住手!当街寻衅斗殴,成何体统,都与我拿下!”原是这边聚的人群密,引来了巡街的官府巡尉。两边当即罢了手,小妹用手帕与狄三裹了臂伤,那边一众帮闲去扶趴在地上的周家公子,却见他伏在地上动也不动,扶将起来时身子已十分重了,只觉不对,等试了鼻息脉搏,却是死了,那帮闲哭道:“苦也,小公子有心疼病,只怕方才发作让这厮一脚送了性命,我等却如何与老爷交差!”

眼见出了人命,巡尉们哪敢怠慢,当即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先是勘验了现场尸身,验得死因确是心悸而死,监押了狄三、小妹并四个帮闲及观斗的众行人,命人抬了周家小公子的尸身回县衙,又知会周家人来认明死者正身,众邻舍行人俱出了供状,狄三与四帮闲扣押监守,狄家小妹与众人保放随衙听候。

按大宋律制,巡尉属缉捕官,隶属巡检司或县尉司,只负责缉拿贼人盗寇、检验现场,如今苦主、凶手俱已到案。不多日推司推勘罪状,拿了苦主周财主家递上的诉状,状中正告凶手狄青当街故杀周家幺子周贤,故杀属真犯死罪情理重,若真依此罪状按律当判凶手死罪,这自是周家人要狄青为他家小儿子偿命!据传周家那周老爷子听闻自己千尊万贵的小儿子与人斗殴被当街打死时,当时便晕死过去,等众人救了起来,于县衙中见了尸首正身,又哭死过去,如此,周家人如何不恨?便即请人递了诉状,又运作起在官府县衙的人情,派人上下打点一番,定是要了凶手的性命才好。另厢狄家妹子归家,家中狄父狄兄早已被人告知狄青于街上误杀周财主家幼子之事,周家财大势大,众人心中只是担忧,一面于亲朋手中借些银钱于牢中买上告下打点,一面使人送饭与狄青。

待得升堂坐案推勘官鞫问罪情,道:“狄青,你如何于元宵灯会长街人多时当众故杀周贤,这是该死的罪犯,你有何仇怨?”

狄青听言,当即叫冤,只道:“上官明镜,念狄青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鲁的骡夫,市井的下人,却也识得法度,如何敢当街故杀良人?只因那周贤当街把我家小妹来调戏,被小人拦了,本欲作罢,只那周贤不肯罢休,还欲上手作恶,被小人摔了一跤,他众人便把小人来打,那周贤却是提刀欲杀我等泄恨,被小人一脚踢中心口,本不欲伤他性命,只恨小人命运不济,恰逢那周贤心病发作送了性命,方才让小人背上这条人命,望上官明鉴。”

那推勘官听了狄青口词,与诉状大有出入,只道再命人详查案情,择日再审,即退了公堂,监押下狄青。后衙中与法司的检法官商议,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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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的口词与巡检司送来的证据供状本对得上,刘知州让我等定他死罪,如何定得了?”

检法官道:“怕是苦主与知州大人通过气,那周财主家大业大,家中又有人在京中为官,我等怎敢得罪?”

推勘官道:“此案既有人证,那狄青身上臂伤与凶器匕首皆是物证,便是过了你我这关,将来录问、判决时那狄青若要翻供,录问官驳正时我等岂非要受连带之罪?何况故杀重罪必过纠察,将来翻异别勘,你我仕途休矣。此事断断做不得!”

“哼,这刘知州只管卖他顺水人情,却不知我等为难,若是有事,也是你我顶罪,打得好算盘!”检法官甚是不悦,“只是你我受刘知州管辖,古言道:不怕官,只怕管。此案不听他吩咐,日后只怕要吃他请收。”

二人皆叹一口气,但觉左右为难。“不如便依法办了,只是你我这边在判决书上做些名堂?”那推勘官忽道。

“如何做得名堂?”检法官问。

那推勘官道:“这故杀重罪是定不得了,但依大宋律法,当街斗殴误杀他人,也当属杂犯死罪,虽是理直,也当判个流刑充军。这充军一百里还是三千里自是可商量,倘若将那凶手判到边疆充个守军,如今北方战事频繁,那些军士十个有九个且回不来,不若死了一般?”

“如此,我二人也可两面周全!甚好!”于是,这二人当即出了县衙,趁天黑时上知州府邸拜见,反复陈说利害,但言此案证据确凿,实不好做甚么文章。起先那知州只是不允,道:“那狄青不过市井下三滥的人,你们不周全旁人,却想着周全他?”

那推勘官冷了脸道:“知州只知周全旁人,却不周全自己?”

知州道:“这话如何说?”

检法官道:“这汾州府衙如今不是朝廷的,是他周家一个土财主家开的?”

知州道:“胡说!”

推勘官又道:“如今官家圣明,要整顿吏治邢狱,各州府军都有纠察官,且一宗刑案要经推司推勘,法司问罪,录问驳正,纠察监审,若有冤屈更须翻异别勘,届时此案若是推倒重审,便要换一批推勘和检法,我二人今日依了知州,这汾州其他推勘、检法可依知州?录问、纠察可依知州?通判与新到任的转运使可依知州?若是冤屈了那狄青,他虽是市井门户,他家若有人上京越诉,东京城的大理寺与刑部的郎官们可依知州?日后如若查出马脚,只怕知州大人也难逃责问,坏了仕途,固有此言,大人不是只知周全旁人,不周全自己么?”

知州听罢,心中也是打鼓,便问道:“依你说时,此案要怎的施行断遣?”推勘检法二人听言知他已被说动,便将先前备好的说辞陈述一番,又道:“如今北蛮频繁扰我边疆,判他于那里做个下等的厢军,沙场上的小卒,与死了又有何异?”

知州也觉此法甚好,两厢周全,自去请周家人来,陈说了一番,那周家人本是不允,一来碍着知州颜面,二来自知理短,只得允了。

如此改了诉状,推勘翌日升堂,据状鞫狱,依着狄青所述,查清了案情。到得法司,检法官据呈上的卷宗记录,将适用律法条款检出,援法定罪,定了个杂犯死罪情理轻,当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录问时读示罪状,核对供词,也不曾冤了谁,狄青自然无冤可诉,当堂画了花押。

判决书自有推官起草,定了充配永兴军路保安军,众涉案法官与知州通判签了字,便即唤个文笔匠将狄青刺了面颊,取一面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至保安军。另四个帮闲当街斗殴伤人,一人断了二十脊杖不提。

这日清早,两个公人押了狄青出汾州城门,狄青家人正在城外相候,狄家大哥取了锭银子与那两个公人,道:“路上烦请二位多关照我家兄弟。”那公人收了银钱自是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另一厢狄青对狄父行了大礼,只道:“爹爹在上,孩儿不孝,不能在身旁侍奉,今日吃了这场官司,日后只怕那周家人还要与你们为难,实是连累了你们。”那狄父也是个明白人,只道:“你休要这般说,若非你出手,幺妹岂非要遭恶人欺辱?只是命运不济,非你过错。我已定了不日咱们便投你京中舅舅家去,如此那周家也无法了,只是你此去保安军,那里兵乱祸行,自己当心才是紧要!”话毕老泪纵横。一旁狄家小妹只是扶着父亲,两眼哭得红肿,抽搭搭道:“三哥哥……到底是我害了你,我恨……”

狄青见状哈哈一笑,道:“什么害不害的,人是我要打的,与你何干!你三哥哥的本事你还不知吗?此去军中定挣个功名回来,你在家中好好侍奉爹爹便是了!”

时辰已到,狄青拜辞了家父家兄,随公人去了。正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狄青此去保安军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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