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目不可及处赫然出现，轻飘飘落在她身边。他的脸庞早已变得明了，弦月眉柳叶眼，眉宇之间却是前所未见的冷峻，丝毫不似往日的温柔。

这样的反差令安宁静并不敢立马相认，嘴唇抖了又抖，许久才发出声音：

“邬师兄……”

她的声音是虚的。

几次经历变故，安宁静已经不敢想当然地判断站在她身边之人，是否就是自己的同伴——何况他看上去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邬南孛轻轻颔首，应了那一声。安宁静这才稍稍安下心，想着幸好他还是认她这个师妹的。

不过，他不是在闭关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的灵丹又如何了？

安宁静心头有许多这样那样的疑问，却没有时机问。

邬南孛只在她边上停留了片刻，又如同落叶般随风而起，落到了祁让身前，状似端详。

“邬、南孛！”祁明挣扎着起身，咬牙切齿地喊出身前之人的名字，“你竟敢……”

“别紧张，”邬南孛紧密留意着祁让的变化，“我钉住的是他体内的蛊虫——不过，他大概早就没有自己的意识了。”

那是一种他没见过的蛊，或许又是魔教的新作。

祁明死死咬住嘴唇，说不出一个字否认他，却也不肯承认，唯有沉默着走到祁让面前。

祁让的眼睛一片浑浊，散发着一股投不进光的死气。

祁明心如刀割，一声师父哽咽在喉头。悲痛之中，他看到那双眼睛抖动了一下。

“你是……祁明吗……”

那个原本声若洪钟的男人，此时只能发出细若蚊足的声响。

师父认出他了！祁明激动地用力点头，一遍又一遍，一边无法自控地落眼泪。又怕他看不见，在哽咽中嘶哑地应了两声：“嗯、是我，我是祁明……”

祁让咧嘴，却是哑了口。祁明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祁让的心在滴血，他太高估自己了。

他为了让魏尤烨醒来，与魔教之人做了交易，用加入红莲为条件，换了蛊虫的解药——他原以为自己能潜伏在红莲，探清魔教虚实——谁知红莲对他没有丝毫的信任，把他做成了傀儡。

他没有傀儡时的记忆——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回忆自己杀了多少人。

祁让对着天空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眨着眼，那么现在，他终于……自由了……吗？

“不好……我要失控了……”祁让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痛苦，整个人抽搐得厉害，“快！快杀了我！”

听到这样的话语，祁明僵硬得如同石块。

“你动手啊！”安宁静看他又开始优柔寡断，已经耐不住性子，“你在想什么？”

祁让痛苦的嘶吼声因为失控变得越来越恐怖，但祁明只是颤抖着，久久不肯下手。

要他怎么忍心对这个恩重如山、亦师亦父之人下手？

“会有办法的……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他无比痛恨，为什么苍天不肯多给他点时间，总是赶着他选择、逼着他鼻青脸肿地往前跑……

“杀了我……快！”

“欻——”

邬南孛手起剑落，这一剑瞄准的是祁让的心脏。

“师父——”祁明悲号一声，陷入自欺欺人的抢救之中。

混乱中，邬南孛抽身要走。

“邬师兄！你去哪？”安宁静急急问道。

他转身的方向分明是邹子容离开的方向，她很不安。

“临渊阁。”

临渊阁？安宁静皱眉：“你一个人？那里可是魔教腹地！你这样去，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送死？

听到这个词邬南孛攥紧了拳头，簌地转身，一把拎起悲痛中的祁明：“难道你就不知临渊阁有多危险？为什么不拦她？”

天知道他出关后不仅找不到她，还被凌筠告知莞莞孤身去了临渊阁，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她？安宁静眉头一跳，猜到了什么：“什么意思？莞莞真的在魔教？”

祁明被这暴力的动作摇回一点神志，哧笑一声：“那还不是为了你……她要做什么，我拦得住吗？”

此话一出，邬南孛瞬间泄了气。

是了，得怪他自己……

邬南孛松开手，扭头向她的方向不眠不休地飞去，一直来到北大荒万蛊之谷。

临渊阁就位于万蛊之谷深处，他甚至已经能看到她的存在，但他行进的速度被迫慢了下来。

万蛊之谷崎岖而深邃，常年迷雾笼罩——迷雾里透着难察的黄色，看起来像是某种花粉。

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邬南孛扯下一截布作了面罩。

沉雾之中，只能看到半截半截的楼宇，连接楼与楼之间的是一些吊桥。

放眼山谷，那些黑色的山路上到处是巡兵，因此他的每一步都需要先摄夺他们视野。

看似如入无人之境，但其实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他进入了第一座楼。

另一人正好从另一头进入。

“邬南孛？”邹子容眉头微皱，他怎么进来的？山谷里的人都是瞎子吗？但在他看到他那双金黄的眼睛后，很快便了然。

了然的同时心口一惊。

他被摄夺了。

邹子容像石柱一样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眼睁睁看着邬南孛靠近自己，心头一紧——他要做什么？

“哗——”

邹子容忽然被人拉了一把，整个人往边上倒去，再一抬头——来的竟然是邬汲云。

他又在监视他……邹子容心里有些不爽，他曾警告过邬汲云不准摄夺他，不准管他的事——原来他从来没有听进去。

邬汲云拉开邹子容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起邬南孛，飞速向楼外跃去。

邬南孛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深渊之上。

两侧山谷间的巡兵终于看到了邬南孛的存在，转而朝黑乎乎的山洞内大喊，“异党入侵！警备！”

话音一落，层层叠叠的号角声在谷内散了开去，一直延续到最深处，荡漾出黄泉召唤一般的声压。

“找死。”

邬汲云睥睨着邬南孛，吐出两个字便松了手，将他丢向谷底。

邬南孛凭强大的灵力迅速在半空中停住身形，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万箭呼啸之声。他被箭矢压制，以极快的速度一路向下，与坠落无异。

通过黄金瞳，他看到迷雾隐藏下的谷底是一条黑色的大河——不，那根本不是什么黑河，那些黑色的密密麻麻流动的，全是毒蛇蛊虫！

万蛊之谷，原来如此！

难以想象这里面会有哪些可怕的蛊虫——一旦落入其中，哪怕他再上去，怕是也做不成人了。底下的路显然行不通。

邬南孛只得转变方向，直面黑压压的箭矢，快速抽剑在其中砍出一个缺口，由此劈出了一条路，顶着压力朝山谷两侧飞——他需要一个落脚点。

“别让他过来！”

巡兵大喊，然而脸上的狰狞表情在一瞬间便凝固起来——他被摄夺了。

邬南孛迅速砍下那人指挥箭矢的手臂，但他堪堪站稳，邬汲云的脸便出现在了他面前——好快！

邬汲云睥睨着将他推下山谷，亲自发出放箭的号令。

这次的箭是从四面八方来的。

但他只有一把剑。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加速劈挡的动作。

不行，这样太耗损灵力了，他那勉强合上的灵丹可支撑不了太久！他必须贴着山谷，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邬南孛咬紧牙关，勉力从箭矢之中冲出，站在了山谷的另一侧。

“喂，你为什么不上去杀了他？”邹子容见他还没死，对邬汲云露出不满。

“从来没有人能入侵万蛊之谷……他正好可以检验谷内巡兵的防卫能力。”邬汲云再次伸手，做了个开合的动作。

从没有人……邹子容的表情变得微妙，万蛊之谷，地狱一样恶劣的环境，若不是被驱逐，疆月人也不会愿意来这里。

那头邬南孛落地后才喘上气，便听到头顶传来隆隆轰鸣：是滚石！他只得再次离开山谷，浮在空中——迎接他的又是四面八方的箭矢。

“他飞得越来越低了。”邹子容冷眼道，“看来结果已经很明确，你尽快处理，没必要白白损耗箭矢。”

邬汲云点头，飞身而出，自下而上斜斜刺向邬南孛。

邬南孛根本抽不出手应对——意外的是，不知为何手上劈砍箭矢的阻力小了不少。

“来我这里！”

他的灵海内浮出了一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是莞莞的减益术！

邬南孛眼前一亮，顺着她的指引飞去。

他居然还有力气……邬汲云见他砍箭的速度变快，心生疑惑，但很快也就看出了端倪。

某个原本应该出箭的窗口，此刻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那窗口后的巡兵已经被放倒，取而代之的是陆莞。

这个女人……邬汲云咬牙，忽然又感应到了什么，神色一变。

不能让他们得逞！

邬南孛落到她面前，两眉之间豁然舒展：“莞莞！”

她瘦了许多，想来受了许多煎熬。

陆莞没工夫解释什么，一只手忙着减益，减缓邬汲云的靠近，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灵丹，迅速拍到他灵海之内。

“答应了帮你拿回灵丹，这次我终于做到了。”如此，陆莞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

邬南孛看着她的笑颜微愣，她的嘴角忽然流下一行殷红的血……

莞莞……

邬南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挪动视线，看到了她胸口的一截剑。

邬汲云贯穿了她的心脏。

“莞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