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之中，够得资格上殿的朱紫公卿皆是早早等在那极富堂皇得文华殿外，只等殿中上朝锣鼓敲响，便以此入此间朝拜圣上。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朝会，出了原本就应该例行上殿的各部堂官、御史等京官之外，各个州省的经略道台也是被提前通知入京朝拜。

各地王爷、领将轻易不进京，因此其所辖州府大致也就看得出其意志了。

谁都知道又要事宣布，但也是都心照不宣，没有明说。

李求乞这一日早早地到了中书省最隐蔽地那个房间，几名不着官服却也看得出又功名在身的庶吉士早早地等候在那里。

这些人平日里在外是一等一的清贵，在内则多是帮李求乞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出了各地影卫传入京城的密报。

此时已经有两份密报放置在书案之上，等这位老首辅定夺拿捏。

一份是北越王大世子未经请旨报备便携一女眷入京，另一份则关系到今日朝堂之上的大事。

后楚篡位出身，因此原来老南王的诸多子嗣都是外放京城之外，做了个实权有限的王爷，虎豹豺狼四营手中具有皇子血脉，那么谁又不想再做一次从龙之臣？

书案上这第二份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第二份密报便是陈虎、宋大德、符罔、郑礼四位领将用来试探这位老军师态度的信函。

张福似乎没有来信，但说不定已经来了。

皇帝年高，哪怕国之储君早已经选定，但似乎仍有人想在继承大统的问题上做文章。李求乞伸手拿来第一份密报，粗粗翻阅起来。

这一份用坊间普通黄纸写就的密报上面详细标注了这位张患得世子此行的一些时间节点，力图使读报之人事无巨细了解到这位世子这几日的吃喝拉撒日常起居。连那名新出现的女子的身世都是详细标注，什么流民谷出身，又是为何在北越之中都是详细写来。

李求乞阅读极快，看完之后将这一份邸报连同那份还未开封的牛皮纸袋一同丢入房中焚香鼎中，又亲自划出一根引火折放入。

老人脸上没有神情，只是淡淡说道：“这藩王的动静你们给我烂在心中，不可在外泄露一句。”说完便准备起身离去。

临出门倒是又冒出一句：“你们这几年跟在本相身边也算尽心尽力，也该到了为自己谋划一份前程的时候了。去吧。”

十年前，太子东宫之位初定。皇帝为彰显天恩，大赦天下，还举行了一场于隆冬季节开展的恩科。

这场恩科产生的三十六名进士被坊间传为“新朝三十六贵”，言下之意便是，这三十六名进士只要撑到日后太子登基，便是板上钉钉的一二品大公卿，说不得新朝那丞相便由此出。

不过这三十六新贵，还是得在旧朝的手下历练不知道多少年。当年李求乞在翰林院进行了一场没有隐瞒天听的谈话，最终留下了四名进士于其手下，到元吉三十三年，已经是做了快十年的庶吉士，挂着翰林院编修的衔。

其余的皆是按照王朝通例，在翰林院挂职之后，陆续领了官职去做了。

有意思的是，那一批进士的三魁皆是没被选入李求乞手下。当年那位状元公便是先前与张若失有些交集的礼部侍郎，邱官。

留下来的四位新贵蹉跎十年，原本便是想着这位老首辅临终托孤，说不得也能补一州经略的缺。中书省的那个位置，也是有望图之。不过后面张若失入京，李求乞收徒，这四位庶吉士也大约是绝了接班的望。

在李相面前从来只称弟子的四位清贵听闻丞相出门直言，也是沉默不语，眼中尽是心思。

殿门口的硕大自鸣钟响了五声，司礼监大太监前来宣旨，满朝文武鱼贯而入，井然有序。

面见圣上，百官行大朝仪，五体投地跪拜下去。李求乞因为兼着帝师的名头，早已经被下特旨，免跪行礼即可。

上位传来一醇厚声音，大约是众臣平身的套话，接着便是更套话一般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越老越不上朝的中兴帝难得召见众臣，诸公岂有无事一说，纷纷进呈自家奏章，望皇帝批准。大多只是杂事，却也有几件尤为紧急之事。

一件是北地荒蛮自从那日山河破碎，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北地几州的经略皆是请求朝廷放权守边，以防备敌患。一件是钦天监陈奏，北地地理影响了天时，春风畅通无阻北上，到了这快入夏的节气，东南的春雨都是没下过几轮，恐有旱灾。

最后一件是一位仿佛发疯一般的言官，胆大包天弹劾百官，什么权臣李求乞独断专权，私结朋党。什么北越王张福悖逆不法，滥杀无辜，欲挑起战端以自重，什么东南的几位王爷纵欲逾制，竟在宴会之上擅用皇帝规仪……甚至言及东宫，说什么太子上位心切，竟在钦天监妄图查看日后皇朝走向。

这名言官便是李求乞手下四名庶吉士其一，名为孙佳，一番狂言震得满朝诸公一片哗然，只有李求乞嘴角似有一丝笑意——这名弟子脑袋倒是灵便，为自己挣了一个好前程。

实际上，这些弹劾都是真的，是李求乞那影子机构这些年搜刮的百官秘辛，编绘成一书，便是《****》，至今存放在吏部地下一隐蔽处。

不过孙佳今天将这些说出来，真的也成假的了。

他孙佳自然也不希冀用这些本就难以查证的狂言扳倒谁，皇帝也断然不会追究。但他也终归以一名死谏忠臣的模样进入了皇帝视野。

从今日起，他便成了皇帝的手中剑，日后新帝登基，他孙佳更是用处无穷。

果不其然，这场朝会结束之后，庶吉士孙佳便等来了了一纸调令，从翰林院编修的任上调到御史台候补去了。

赴任之前，只见这位狂士跪在翰林院大门之前哭号，不知道在哭谁。

张若失并没有参与这一日的朝会。说实话，由于其特殊身份，包括皇帝在内都是巴不得他张若失少掺和朝廷里面的事情。

这位“小首辅”，注定只能在新朝展露头角了。

张患得还是第一次来此中原大地，一切似乎都与北地有些不同。张若失也是很罕见地没有日日酗酒，而是清醒着陪着哥嫂在京城游玩。张患得对此没太多兴致，奈何边婴姑娘心性，倒是对事事都感觉新奇，他张患得也只好“陪驾”游玩。

负责给张若失理财的小书童这几日倒是十分欢喜。少爷家乡大少爷的到来，不仅减少了张若失每日饮酒的开销，关键是出手便是极重的一袋金子，说是在“府上”多有叨扰，将这小书童当作管家看待。

以往有些寒碜的张府，一时间阔绰起来。这位大公子还给他讲了很多自家少爷在老家的往事，什么极尽奢华的若失庭，什么遍地地龙，北地开南花的壮举，什么张若失年少一首诗，便在北越官场之中买到了千金的价格。

实在想不通这位日日饮酒的少爷还有如此辉煌往事的童子，眼中都有些放光。张患得还准备给这小家伙讲讲张若失早年在北越的风流事，什么四朵金花暖亭阁，在弟弟的掩嘴和边婴凶狠目光中却也没有干成。

不能让这小家伙学坏喽。

这小书童猫儿原本是穷苦家境出身。那一年京郊闹灾荒，京城里面食不厌精，城外却闹得卖儿卖女。这猫儿便是被亲身父亲在头上插了一支草标，希望京城里面那位老爷收了做个家仆。

不过京城里面的富贵人家大多也只买女子当奴婢，已经记事的男孩哪怕是想买男丁续香火的家族也看不上眼。

猫儿没有姊妹，只有几个大哥，在这饥荒年月，猫儿老爹一家老小家中几口人指着卖了猫儿的几吊钱吃饭，连日卖不出去，便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自己动手净身，看看能不能让猫儿进宫了。

这孩子也是幸运，遇上了从北地入京的张若失，看猫儿这孩子灵性十足，不顾侍卫劝阻也是冒险在难民堆里抱出了孩子。这也是为何当年李求乞与其的第一场谈话便是责备张若失冒失任性，丧了多位影卫的性命。

猫儿跟着张若失到了宅子，张若失起初嫌“猫儿”这个名字当小名还凑合，当大名便不得体了。便给这孩子起了一个“张灵狸”的大名。不过久而久之，还是叫着“猫儿”顺口。

张若失开始会问：“猫儿，恨你爹吗？”

孩子都会摇摇头。

“这就对了，记着，日后咱们爷俩好好过日子。”

那一日，两个似乎都是被自家老爹卖了的孩子，最后都笑了。

边婴终究是女子心性，十分喜爱这孩子。二人整日便是在街上逛吃，问猫儿这京城里有啥好吃的。看的张患得都有些嫉妒：“这丫头，都没这般给过这么多笑脸给自己。”

“哥，你这次来京城，应该快有人来找了吧。”

张患得点点头：“快了，不过到时候你给我掌掌眼吧，我怕没认出这贵人，给打跑了。”

想起之前在开元寺的一幕。前日张患得不便现身，便让身为宰相弟子的张若失去叫刑部捕头拿人，不然这延续千年的大寺庙恐有灭顶之灾。

然后就是看着张患得在刑部大牢里屏退狱卒，一根根踩断了这群开元寺俗家弟子的大腿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