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人》

第五十七章 铁笔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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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垄觉得不可思议,斗笠道士头并未回头,他怎么可能知道身后道童的动作,他细细想了想,嘴角微微一笑。

斗笠道士转过身,隔着窗户向马闲等人一揖,沙哑着声音道:“让二位见笑了,世上哪有吃白食的道理,这位公子心地纯良,贫道多谢了!”

郑垄起身还礼道:“小事一桩,何足挂怀。”

斗笠道士说道:“虽是小事,但岂能平白受人恩惠,贫道给二位测个字吧,不收钱。”

道童此时也不敢再吃麦芽糖了,小声嘟囔着说道:“就是,我师父测字很灵的。”

隔着斗笠,郑垄也看不清道士的面容,不过这道士行路龙行虎步,身姿与朱高煦实在是太像了。不过,真的是他吗?他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沙哑?蓝娘也在一旁怔怔地看着道士,她也不敢确定,因为这道士的声音太过沙哑了。

郑垄心生怀疑,却又不敢确定,毕竟,刚才那种龙行虎步的气势,不是谁都能模仿的。

郑垄让店小二又加了两张椅子,将道士师徒请进汤面馆坐下,又让店小二拉起屏风。测字涉及隐私,拉起屏风也很正常,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拉过屏风,如此一来,这里就自成了一方小天地。

斗笠道士坐在椅子上,卸下斗笠放在一旁,只见他脸上须发皆无,半张脸皮呈大片的黑青色,皮肤犹如揉搓过的皮革一般,样貌十分丑陋。

“一场山火,两位莫怪”,斗笠道士说道。“公子要测什么,请写一个字来”,

郑垄略一思量,笑道:“今日逛这潮宗街,心情大好,逛了大半天脚都走酸了,现在好酒好菜暂且休息一下,我就测一个‘休’字吧,测我的过往。”

实际上,一个“休”字,有“万事皆休”和“休戚与共”的含义,若这道士真是朱高煦,那他自然明白郑垄的意思。

道士似乎并不在意是什么字,他拿出纸笔,在一张麻纸上写下一个“休”字,将麻纸上看下看细细端详,不紧不慢说道:“‘休’字有‘一人依木’之象,所谓靠人不如靠己,似乎这‘人’靠之‘木’已倒,有些进退无依之感,然而,这‘人’与‘木’只见,还远未到生死相依之局,所以,公子大可放心,若是自立自强,何必依草附木,必能有一番大际遇。”

测字本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情。但道士所言,“‘人’靠之‘木’已倒”、“进退无依”等言,真真说得准确,郑垄出身汉王府,朱高煦这棵“大木”不就被连根拔起了吗?

郑垄心中一震,他心中已经笃定,眼前的道士,就是死里逃生的汉王朱高煦。

蓝娘看看朱高煦,心里五味杂陈,但到底不敢肯定他就是朱高煦,毕竟眼前的道士,与曾经玉树临风的朱高煦外貌相差太远了。

却见此时店小二快步走来,端着一个大盘,上面乘着两个剁开的獐子腿,放在桌上说道:“本店的红烧獐子腿可是一绝,肥而不腻满口生香,诸位先慢用,其他菜马上就得”。

蓝娘夹了一块獐子腿给小道童,又问道:“这位道长,我也想测一个字。”

道士点点头,请他说一个字。

蓝娘盯着道士,道:“不瞒道长,我家老主与少主,都是‘不到乌江不肯休’之人,也不必再写了,我还测一个‘休’字吧,测我家公子前程如何?”

说罢,马恬又在麻纸上写下一个“休”字。

测同一个字,问同一人过往和前程,这下可有意思了,郑垄乐呵呵地看着道士,也不说破他的身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道士接过麻纸,端详片刻说道:“夫人写下的这个‘休’字可有大学问,你且来看,这‘休’字,还可拆成十八之人,也就是说,你家公子在‘十八’岁时,有大悲也有大喜。而且,这‘休’字只是独人独木,注定孤独,但自古成大业者,哪个不是曲高和寡,终成一人之尊?因而,你家公子的前程,自‘十八’之后,如同重生一般,乃大造化之人?”

蓝娘看了看郑垄,心中还是不敢确定,不过心中却极为震惊,郑垄今年,可不正是“十八之人”吗?

一袋烟的工夫,店小二把酱板鸭、嗦螺、椒盐蘑菇等菜肴端上桌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几人却都无心吃饭,只有小道童埋头吃得欢实。

郑垄亲手为道士斟开了一碗花果糯米酒,道:“道长,我还想再测一个字,问吉凶。”

道士点点头答应了。郑垄拿起一块獐子腿的棒骨,顺手在桌上写下一个“苗”字。郑垄还在试探,蓝娘本就是苗女,所以他故意测一个“苗”字,看朱高煦怎么说。

道士不慌不忙地说道:“‘苗’字为‘田’上长‘草’,田中农夫日日除草,却自古没听说过谁家能除得尽的‘草’的,这字相表明,虽有坎坷,但也无妨,更何况,你写这‘苗’字,是用獐子骨随手写就,‘苗’加反犬旁,正是一个‘猫’字,‘猫’不在十二生肖之内,却有九命,实在是平平安安,大造化之相。”

“好好好,真不愧‘铁笔断命’”,郑垄拍手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蓝娘抬眼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道长。”

“好说,好说”,道士说道:“夫人请问。”

蓝娘问道:“我想知道,方才你在店外背身而立,时怎么知道小道童偷吃麦芽糖的。”

“呵呵,娘,这招我也会呀!”郑垄笑道。

郑垄笑着走出店门,站在了方才道士所站的地方,背过身去,笑道:“嗯,小道童叨了一筷子椒盐蘑菇,店小二用毛巾擦了一把汗……”

“阿垄,这是什么缘故?”马闲叫道。

郑垄指了指街道对面,另一家酒楼门前的铜匾,嘻嘻笑着也不说话。却见那牌匾光可照人,依稀可辨人影,郑垄正是通过反光看到了众人的举动。

被郑垄戳破缘由,道士哈哈大笑道:“说来惭愧,雕虫小技耳。”

郑垄笑着说:“何谓雕虫小技?能胜人一筹就是好计。”

再看蓝娘,不知何时两眼已经蓄满了泪水,铜匾返视,与汉王府书房中的铜镜反视,可不是同出一源吗?

蓝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道士丑陋的脸庞,再也移不开了,拿道士眼中,似乎也有雾气升起。

良久,道士轻轻点了点头,道:“蓝娘,是我。”

“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蓝娘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朱高煦缘何能死里逃生?正是源于郑垄的金蝉脱壳之计。实际上,得知自己将被“铜罐焖鸡”后,朱高煦就假借迎驾,对铜钟下的青石板下挖了个大洞,炭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只需翻转石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翻转到洞中,同时将一具早就准备好的尸体翻转到钟内,而尸体嘛,正是锦衣卫百户高琪。

郑垄向蓝娘都是知道这个计策的,如今千里之外三人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嘿嘿,人算不如天算啊,那天火势是大了点”,朱高煦轻描淡写地说道:“夫人,贫道道号‘五戒’,这是我的度牒。”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份陈旧的度牒,递给蓝娘。

蓝娘接过度牒打开,这份陈旧的度牒由礼部祠祭清吏司签发,度牒上面写得分明,“五戒”道士是陕西凤翔府金台观云游道士,早在永乐七年,就开始云游四方修身求道。

朱高煦之所以亮出度牒,就是为了表明心迹——汉王已死,世间只剩“五戒”了。

郑垄心中明白,这度牒如此陈旧,定是朱高煦还是汉王时,就给自己悄悄留下的后手。别的不说,成组朱棣靖难成功,建文帝不也是化身和尚躲过追兵,四海为家吗?大明朝对僧道尼管理颇严,但这又怎么可能难住曾经大权在握的朱高煦?

“蓝娘,阿垄,你们也不必悲伤,更不需耿耿于怀”,五戒道士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时至今日,我才真是悟透了,人生一晃百年,放下名利二字,内心何其开阔。”

“你,愿和我回苗疆吗?”蓝娘擦了擦眼泪道。

“不了,不了”,五戒不紧不慢地说道:“贫道恍如重生,准备出发去大漠大泽走一走,上天若不弃,令我能做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算赎了前半生杀孽太重的罪过。”

郑垄道:“往事不提也好,五戒道长,如今我改姓‘郑’,您怎么看?”

郑垄这是在隐晦地告诉朱高煦,自己成了郑和的义子。

五戒笑道:“这是好事,不如此恐怕你也不能囫囵个儿出京,公子放心,姓氏只是面子,血脉才是根子,对吧?你看我,俗家姓名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又怎样,我还是我。”

郑垄点点头,看来朱高煦并不介意自己姓“郑”这件事。

五戒给道童夹了一筷子菜,又摇摇头道:“今日相见,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还用一个‘求’字?”郑垄问道。

“不是我求你,而是替他求你”,五戒的眼光看向小道童,满眼愧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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