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双手略微撑开，人轻轻巧巧从壮汉的钢铁巨掌里钻了出来。

人死不会那么快僵硬的，是外骨骼在没有人控制的情况下关节闭锁。

只不过对于目前的莫明而言，这只是最小的麻烦。

在原计划中，他知道狙击手和壮汉的组合非常难缠，又被逼出了压箱底的体能，于是孤注一掷，速杀。只是没想到，壮汉的能力居然如此难缠，自己被逼再被逼，却逼出了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

砰！

狙击手再次开火，子弹射穿玻璃。

“莫明”脱出壮汉最后的束缚，轻轻拧身，躲开第二发子弹。

他微笑着，仿佛舞蹈般向前，子弹每射来一发，他便变换一种姿势，只是每种姿势都诡异至极，有像求饶，有像强光刺到眼睛，还有像是干朽千年奇形怪状的胡杨树……

狙击手的每一击都极准，甚至卡住莫明的闪避位置，提前两步乃至三步预判。

但“莫明”比她更准，狙击手在第一层就上第二层，她上了第三层就站在第四层，步步把狙击手压得死死的，且只在狙击手开火后才向前走一步！

狙击手冷汗向额头上滑落。在此之前，这个少年隔着一两百米也只能说狼狈闪避，但现在……现在……只有二十米啊！

这种不讲道理的实力提升……

狙击手停止了开火。

她略微移开狙击枪，隔着橘色的护目镜与莫明对视。

“莫明”依旧挂着微笑，也定在原地不动。似乎定死了，狙击手不开枪就不往前走。

狙击手沉默时许，拍了下腰间的细索腰带，绳索收紧，带着她往上升。

她要离开试试。看他怎么反应。

但她刚动，就浑身一僵，她看到少年从腰后拔出一把银色手枪，指着自己！

“莫明”轻轻歪头，看着她笑。

意思很明显。

不准跑，分生死！

狙击手冷笑，停下绳索，手在腰间迅速一抹，一颗震撼弹已经被它拔下拉环。向被击破的窗户里一掷！

她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莫明”露出一点点疑惑的表情，随即移动准心，开火。

银色子弹伴随沉闷的机械声被射出，精准击中震撼弹的下侧方，打着旋儿往楼里飞的震撼弹此刻竟被打得悬停一瞬！

啪！

烈极的闪光和声浪炸开来，震撼弹兼具视觉听觉的刺激，是失能武器中最好用的基础款。

狙击手闭上眼睛，狙击手必备的头戴耳机也同步屏蔽声音，她凭着前一瞬间的记忆，盲射开火！

嗡……

即使闭眼堵耳，震撼弹的威力还是影响了狙击手。她等了大约两秒——对于中了震撼弹的人而言，两秒后再出手是很安全的——两秒后她睁开眼睛，肉眼目视！

她看到莫明往前走了一步。

莫明完全没有被闪光和剧响影响一分半毫，躲开子弹，往前稳稳走了一步的同时，依旧举着手枪，牢牢指着狙击手！

他脸上依旧挂着不变的笑容，双眼通红还有点流泪。但他的动作和眼神中的意志……等一下，意志？

狙击手凝视莫明，少年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但肢体动作还是那个意思：不准跑，分生死！

狙击手没有分毫犹豫，心神沉静，不看瞄准镜便开火！

两人之间不过十米了！狙击手的枪长度都快有一米二，在这个距离，一名王牌狙击手的子弹要是被全部闪避，那她也认了！

“莫明”起舞。

他丢下手枪，虽然手枪已经没子弹无法使用了，但现在的情况，也不再需要手枪。

他刚刚被震撼弹震破了耳膜，现在已经失去听力了。眼睛被强光刺到看不清东西，但他还是摆出了分生死的肢体语言。

莫明的思维看着这一切。他尽管不能直接使用身体，但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是共享的，有一点点像张宇绍形容的【奇妙桌面】入主别人身体感受的东西。

在他眼中，世界已经脱去了形状，只剩下无尽的箭头。在能力觉醒不久，差点把大脑撑爆的信息量，现在历历可数，被大脑鲸吞入内，毫无不适。

莫明只感到震撼，这一切几乎超出了他的想像，看着代表子弹的一颗颗箭头凝聚而成的螺旋气锥从身边擦过，而自己的身体反复做出奇异但恰到好处的姿势闪开。

变数累加变数，莫明现在只能等待。而现在，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那种毫无情绪和目标的冲锋，让他隐隐不安。

两人一个挂在楼外，一个在楼内不断靠近，狙击枪在一排窗户上都留下了枪眼，并离狙击手越来越近。

七颗。

箭头标示出的气锥擦过七颗，莫明已经抵达了狙击手两米出头的位置。

狙击手悬在楼外，长长的狙击枪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玻璃，玻璃上有一个枪眼。而从枪眼看进去，“莫明”挂着不变的微笑，歪头和她凝视。

枪口几乎挨到了玻璃，狙击手沉默。

“莫明”微笑。

狙击手开火。

箭头的流转变动在阿芙罗拉扣下扳机的那一瞬便提前显示了出来，“动向”和“箭头”合二为一的能力清晰无比地显示出狙击手开枪的意图。

抓住无限先机的“莫明”略微偏头，便闪开了这最后一发子弹。

玻璃上出现了第二个枪眼，“莫明”猛然前扑！

他的手中，已经拔出了那把没有刀刃只有刀尖的匕首！

他反手持匕，能力运转，瞬间判断已经破损的窗户何处最弱，刀尖用力凿在某处不起眼的点上，整块窗户顿时应声而碎！

“莫明”没有丝毫迟疑，脸上的微笑在玻璃破碎的一瞬已经变成狞笑，整个人随着往外破的碎玻璃一起扑出，抓住粗大黝黑的狙击步枪枪管，疯狂往里一扯，咧开狂笑的嘴，伸长脖子，把枪口往自己的嘴里塞，像要一口吃下庞大的制退器！

“莫明”狂妄到用嘴挑衅狙击步枪！

这一瞬间，阿芙罗拉震惊了，莫明的思维震惊了，狙击手没有想那么多，她的枪里还剩一发子弹！

在她眼中，“莫明”的肢体动作就像某种野兽，张开的嘴更像是来撕咬能看到的一切，是失去理智以后发起的无谓自杀。她完全想不通少年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能力已经碾压，这是在求死！

她被这股疯狂的劲头刺激的有点胆寒，死死扣下了扳机！

都不用瞄准，这就是吞枪！

虽然是用狙击步枪吞的，比用手枪饮弹的弱者不知道要牛逼多少倍。

莫明的思维在这一瞬也炸了，他总算明白不安的预感是什么，自己的大脑居然有如此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

之前一切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挑衅，在视觉和听力受损严重的情况下依旧冲锋，甚至不惜用没子弹的手枪欺骗狙击手继续攻击，目标就是为了这一发绝对闪避不开的攻击！

之前的诡异闪避，难道大脑都不能控制，是一种求生本能？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保证自己……被杀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求死！

莫明的思维发炸，疯狂鼓动起来，想夺回自己的躯体。

箭头已经标示，狙击手手臂的肌肉已经开始收紧，带动食指，即将扣下扳机！

莫明甚至产生了幻觉，他回忆起自己前两天被射穿时，产生的各种情景，最后，都回到了安静的黑暗，也就是永恒的沉眠。

不！不！

莫明疯狂试图移开自己的脑袋，吞枪从脸部斜射出去还是可以活的！那没有重要器官和血管！只要移动五公分不到！五公分！

然而大脑，那个占据“操作台”的未知物体，依旧冷冷地抓紧控制权。

自己扯着枪管的手没有分毫移动。

不……

莫明喃喃道。

随即他发现，自己好像夺回了一点东西，那是……

“张宇绍！！！”莫明用声带尽全力大吼。

就在这时，狙击手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明明刚刚“莫明”都把枪管塞自己嘴里了，但这个时候，莫明的位置改变了，向右偏了二十公分，而手还紧握着枪管，身体还保持往外翻的动作。

什么……怎么……为什么……最终目标还是攻击我吗……可刚刚那自杀的动作和气势……

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狙击手偏转枪口，追着莫明现在头颅的位置，往右移动了二十公分。

扣死扳机。

从扣牢扳机带动扳机钩阻铁带动单发阻铁带动击针阻铁解放击针簧释放击针撞击子弹底火引燃火药推动弹头弹头于膛线旋转冲出枪口制退器——

秒。

尖啸的劲风像打桩机一样贯入了莫明口中，射爆脑干和小脑，再从后脑勺穿出——这一切并未发生。

子弹偏了。子弹拉着锐利的空气线，射穿了虚像，擦着少年的耳边飞过，带下他耳廓边缘的一块肉。

枪声会震聋耳朵，但已经聋的不会再聋第二次。

狙击手睁大了眼睛。被射穿的莫明头颅消散了，她看到还在原地的“莫明”大张着嘴，露出茫然的眼神，两人对视了那么一瞬间。

同时，她感受到，自己的手，有一丝疼痛。

她看到，有一丝来自下方的银光，轻轻切过自己的手和狙击枪，没有任何滞涩地将肉和铁一起分为两半。

和手一起断开的，还有上方吊起她的高分子悬索。

她无防护地开始下落。

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同时发生了。

但她没有去试图理清了。

阿芙罗拉无意识地看着天空，露出释然的微笑。

她的路，大概就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