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的滞涩消散，柏舟嘴唇翕动，缓慢地睁开眼睑，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他依稀记得自己昏厥在河岸旁的湿地，现在却在另一个地方。

检查身上的伤口，每一处都被细心地包扎，似乎涂抹过药效极佳的膏药，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魂术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不足以昏厥，反倒是对左臂的使用，令他受到重创，即使发挥能力的时间短暂，还是受到巨大的伤害反噬。

半个时辰过去，柏舟的意识逐渐复苏。

扭头环顾，周围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只有一张大床和盖在身上的毛毯，原本携带的东西都不在身旁，包括右手的圣遗物和符箓。

他的左手没用绷布伪装，不知将他带到这里的人，心中作何感想？

越想越慌，柏舟强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这是在一栋木质建筑的二楼，几步远的拐角处，有一条通往楼下的阶梯。

刚把毛毯掀起，就听到阶梯传来脚步声，他赶忙爬回原位，装作尚在熟睡的模样，再趁机行事。

脚步声只有一人。对方走上二楼，踏出清脆的响声，柏舟以前没听过这种声音，像是特制的鞋子。

她来到柏舟的床榻前，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接下来没有任何动静。

柏舟在心里默数，鼻翼旁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足足数到一千多的时候，还是听不到对方的动静，疑惑之下轻微地张开眼角。

余光一瞥，一张白皙柔美的脸庞在眼前不到半寸的位置，紧紧地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浑身一凛。

“你醒了。”

她轻声说道，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并非是王廷治下的居民，生着一头银白色的秀发，有一双深红色的瞳孔，年纪似乎比柏舟要大上几岁。

柏舟心脏狂跳，联想到昏厥前遇见的黑兰魂术师，又看到面前的异域女性，不敢确定是不是一伙人。

“嗯…刚醒…”

看到对方的模样，柏舟显得手足无措。

接着，漫长的沉默。

柏舟心里发毛，怯怯地问道，“在下…呃…我被歹徒所伤，在河岸边昏过去，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是您救了我…嘛？”

“是我的仆人救了你。”女人收回凛冽的目光，温柔地说道，“你可以坐起来说话吗？”

柏舟尴尬地起身，女人从床边拿过一个枕头替他抵在腰背的位置。

“谢谢。”柏舟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分别介绍，女人叫艾雅·兰莎，地道的黑兰人，谈吐优雅，像是出身贵族，事实上的确如此，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柏舟，自己是黑兰的一位侯爵。

这个身份相当不简单，如果她真是一位侯爵，王廷管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礼遇。

接下来的一句话，柏舟的警惕心乍起，兰莎平淡地说道，“阁下也许发现，我和你之间的共同之处，请容我正式介绍自己，我是艾雅·兰莎，黑兰至高神的忠实眷者，首席神谕者。”

黑兰的至高神，是所有魂术师的力量源泉，不仅黑兰有这样一位‘神灵’，九州拥护的王廷，同样有一位。

这些算不上秘辛，可神谕者这个名称，令柏舟有些不明所以，他听过，但没有立刻想起，直到再次迎接上兰莎的目光，尘封的记忆恍然冒出，他脖颈发硬，两眼发直，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回道，“这不可能。”

神谕者，是替神灵下达律令的使者，可以说是使徒或眷者，能和祂进行交流的最高阶超凡者，即便是羽卫和魂术师，低阶者也没有机会见识到这些‘半神’。

神谕者只在大厦将倾的危难时刻，才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前，而那个时候，大陆上的某些国家说不准已经化为焦土…

兰莎微笑着指向柏舟的左臂，“我的仆人发现你的时候，祂的气息依然很浓厚。”

柏舟从对方说出口的语句判断，她能意识到自己左臂的奇异之处，如果她真的是自己所认知的‘神谕者’，就需要极为慎重地对待。

“据我所知，神谕者可不会如此落魄，何况是‘首席’。”柏舟喉咙发干，质疑道。

兰莎颔首，赞同他的说法，眼神又有点奇怪，似乎自己的身份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情，至少对于柏舟来说，应该是这样。

她抓住柏舟的左手，旋即瞳孔放大，漆黑的颜色遍及眼白。

床榻和房子瞬间消失，柏舟眼前一阵恍惚，似有数不清事物在扭曲，胸腹不由地胀闷，等异状解除，周围陡然变出另一番景象。

眼前是一片幻景，脚下是虚无，远处是夜晚星空的模样，他的身体漂浮在半空，身侧站着兰莎，领着他向远处飘游。

“我无法使用太多力量。”兰莎的声音有一种飘渺的梦幻感，“所以，马上就要离开。”

远处的天穹，视野中出现一个黑点，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黑点从星空中脱离，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群虫，组成密集的集束，最后形成一片奇诡的黑色‘云层’，围向兰莎和柏舟。

针扎般的剧痛袭来，柏舟闭上眼睛，猛地蜷缩身体，左臂再一次释放金色纹路，一阵耀眼的光芒，眼前的幻景消散殆尽，眼前依旧是房屋的二楼，身上已冒出成片的冷汗。

幻景破碎，兰莎差一点跌倒，抓住柏舟的手也被金色纹路灼伤。

“是我疏忽了，抱歉。”兰莎不顾手上的伤，试探地扶住柏舟的肩膀，令他放松下来，“没想到，反应会…这么激烈。”

许久，柏舟平定气息，于幻景中看到黑色‘虫群’的一瞬，先前的恐惧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沉的厌恶感遍及全身。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黑色‘虫群’的身份，他猜到了。

“刚才…便是你口中的至高神？”柏舟的嘴唇因金色纹路的再一次触发而发白

“名讳为大群的黑兰至高神。”兰莎被灼伤的手掌渗出血液，她攥紧拳头，令鲜血从指缝中淌下。

柏舟对她神谕者的身份再无怀疑，那不是普通的幻景，否则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真正的疑问随之而来，一个神谕者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她面对身份不明的柏舟，为什么会做出‘同类’的判断？最要命的是，她似乎有极其迫切的事情需要帮忙？

柏舟决定听听这位神谕者想干什么。

“你认为我可以解决你的麻烦？”柏舟疑道。

兰莎果断地摇头，“我不知道，但可以互相帮助，你同样身处困境不是吗？”

“先不提我面对的事情。”柏舟绕开这个问题，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认为，我的困境不会为你带来全新的麻烦？”

兰莎诡魅地一笑，眼神中充满决绝，“如果你面临的危险能给我带来新的变数，也无妨，反正不会更糟了。”

心里一沉，柏舟意识到对方的麻烦超出想象。

沉默半晌，他再一次开口，语气委婉地拒绝道，“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像是预知到柏舟的态度，兰莎让他先休息，自己去楼下冲一点饮品，等会儿再上来详谈。

独处的时间，柏舟理清头绪，放弃逃跑的念头，倒不是害怕兰莎追击，而是当日和王儒风在东城药房经历的事情，说不准会吸引羽卫前去调查，毕竟出现实力不俗的魂术师，又使用过符箓和圣遗物。

近期最好的选择，就是躲起来。

兰莎回来的时候，手上多出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带握柄的黑兰瓷杯，一盘垒着几块浅黄色方糖的碟子。

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瓷杯里面盛着一种深黑色的液体，闻起来有一股炭烤味，还略带一点酸味。

“尝尝吧，这是黑兰的传统饮品。”

兰莎说完，思考了一下，将碟子里的方糖用糖夹一一夹起，全部放进其中的一杯，并递给柏舟，“这样会好喝一点。”

柏舟讪讪地接过饮品，迟疑片刻才小口啜饮，味道有明显的苦涩，即便有糖块的调和，也不算好喝，令他想起以前喝过的煎药。

兰莎喝着不加糖的苦涩饮品，半晌才说道，“你的疾病，是近期才染上的？”

柏舟皱眉，喝下一大口饮品，旋即说道，“痼疾而已，只能依靠左臂的力量压制，无法治愈。”

他的身体并不健康，幼年时便罹患一种致死率极高的病症，如今依靠着左臂的存在将躯体的异常‘镇压’，平日里并不会造成严重的影响。

“无法治愈？”兰莎有些惊讶，“你处于这种虚弱状态很久了？”

“我一直都是这种状态。”柏舟露出自嘲的微笑，“一点也不强大。”

兰莎移开唇边的饮品，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柏舟，似乎在判断对方的话是否真实。

“不过…如果你能提供高纯度的魂晶石。”柏舟话锋一转，“我便可以使用更多的力量。”

柏舟不同于一般的羽卫和魂术师，超凡天赋只仰仗左臂的存在，本身无法提供更多的能量。

打个比方，人的躯体因超凡力量的加持而增大‘能量’，想要使出强大的术法和魂术，也就需要更大的能量，柏舟的左臂就是一件需要巨大能量才能正常使用的武器，他本身无法提供更多的能量，即使只是轻微的使用，也会造成躯体的严重负担。

“魂晶石？”兰莎眼前一亮，“你可以从魂晶石里提取能量？”

魂晶石是一种较为稀有的宝石，多用于首饰和装饰品的打造，兰莎这样的首席神谕者，也不知道尚有其他的用途。

“这是我的秘密。”柏舟说道，“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就提供魂晶石给我，纯度越高越好，现在…还是来说说你的问题吧。”

兰莎的麻烦涉及到黑兰如今的动乱，早在柏舟第一次进入白芳城，大批流窜到瑾国边境的黑兰流民被押解，普通人只能猜测黑兰发生内部战争，实际上是因为一些城镇遭到不明势力的攻击，军队和魂术师无力提供更多的保护。

黑兰的魂术师整体上弱于王廷的羽卫，这是因为黑兰的神灵‘大群’，弱于王廷的神灵‘上界司命’，更要命的是，‘大群’每时每刻都在分裂，直到前几年，‘大群’竟然分裂成两个‘蜂巢’，互相排斥攻击。

兰莎身为‘首席’神谕者，效力于新生的次级大群。

黑兰的十一位神谕者，有三人追随兰莎，其余七人则站在对立面，对峙一旦开始，只有一方的死亡才能结束，兰莎在斗争中落于下风，追随者悉数被杀，她的力量也遭到重创，迫不得已逃到白芳城。

“因为羽卫的存在，加上我的力量过于低微。”兰莎的眼中冒出怒火，狠狠地说道，“他们只派出一部分中阶魂术师暗中追查，如果找到我，就地格杀。”

柏舟眉毛一挑，“那…与我不同，你的力量应该可以恢复吧？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只要一直躲下去就行。”

兰莎苦笑着摇头，“白芳城已经是非常大胆的藏身之处，不是情非得已，本不打算躲到王廷的地盘，他们有能力探查高阶魂术师的入境，我的力量尚未衰落时，哪怕只是靠近瑾国的疆域，也会被羽卫察觉。”

“那么…你需要我充当你的护卫？”柏舟说道。

“不。”兰莎又一次摇头，“我需要知道你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如果给你提供足够纯度的魂晶石，你可以把我的敌人解决掉嘛？”

“也许可以，也许不行。”柏舟笑道，“可以试一试。”

逐渐轻松的氛围里，柏舟和兰莎达成共识，对柏舟来说，现在的状况超出计划，但并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他所需要的材料也可以拜托兰莎去寻找，只要得到高纯度魂晶石补充能量，消灭追杀兰莎的中阶魂术师并不是难题。

…………

又休憩一日，柏舟的伤口恢复良好，得到兰莎的允许，从二楼离开，来到庭院里舒展身体。

这是北城的东北角，来自黑兰的商贾和显要大多居住在此处，房屋的样式偏向异域风格，柏舟对兰莎挑选的躲藏之处感到诧异，这里被发现的概率不低，但她并不在意，似乎有应对的手段。

房屋的周围很僻静，无论白天与否，很少有人经过。

一个橘黄色的短发男人靠在庭院的树下，向柏舟打了个招呼，柏舟回礼，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罗夏，那一日在药房偶遇，后因兰莎给予的手段堪堪逃走，返回的路上意外遇到昏厥的柏舟。

罗夏只知道兰莎是一位侯爵，拥有一定的超凡手段，并不清楚神谕者的身份。

柏舟也没有说出南城拳馆的事情，想来他不出手，罗夏也有应对的手段。

阳光照在身上，舒适的暖意遍及身心，距离他昏厥已过去四天，想着等风头过去，还是一个人回家住下较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