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胡首领此言，那确实算是‘天大的福分’了！”

“唉——谁说不是呢？”

“那，胡首领又是如何来到咱们覆龙帮落脚的呢？”

胡首领自嘲道：“我虽从原先的战场上逃出了命来，可彼时之天下，已经无处不是战场了。唯有东南三州这片地界上，孙氏称王建制，扫平了大部分贼寇，还算是比旁处来得安稳一些，是个能讨生活的地方。于是，我等北人流民，遂成群结队的南下，来到了东楚国…此后，又是兜兜转转十多载，到了知天命之年，才舍去一切，投到了咱们覆龙帮，做起了个样子货首领。”

听他说完，左铭心下就是一沉，原因无他，“北人”，又是北人。

高二首领是北人，胡首领也是北人，这能否说明，两人之间存在着旁人无从知晓的联系呢？或者说，胡首领会不会是北齐方面早早安插在覆龙帮、安插在淮南渠水道上的一颗钉子呢？还有没有可能，高华这次南下，就是要与面前的胡首领这颗暗子配合，从而达到他的目的呢？

尽管内心中有着诸多疑问，可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问道：

“在下冒昧，敢问这‘舍弃一切’是何意啊？”

胡老头哈哈一笑：“我一个五十余岁、父母早亡、妻儿散失、浑然无所挂念的老头子，舍弃了破败家中一条昏黑鳏狗，舍弃了吃饭用的纸笔刀锯，你说我还有什么东西可做个念想？没有了吧？既然没有，那可不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左铭看着他洒脱自得的神色，不禁称赞道：“一无所有？我看胡首领随心随性而乐天知命，这哪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这分明是得了道、得了道之淳朴自然后的样子啊！如胡首领这般，才当真能算是‘知天命’矣！”

“哈哈哈——”胡首领摇头大笑：“得道…我若是真得了道，就不会为眼前这点小事烦恼了…六当家从前应该惯是会说话的。”

左铭应他：“在下说的这可是实话。”

说着，趁胡首领还沉浸在刚才的马屁中未醒，他手上迅速的掐了个法诀，朝着胡老头身上放出一只听声虫去。

下一刻，“嗡——”一道微不可察的碰撞声在左铭耳边炸起，如同霹雳一般，激起了他心中层层的波澜。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使得左铭立即下意识的猛转头，向着身旁的胡首领看去。一道凡人不可见的莹色光幕正化作了星星点点，从胡首领的身上收回到了他的腰间。

目光跟着星点回撤，左铭看清楚了，胡首领腰间那里挂着的，是一道锦绣质地、巴掌大小的黄色囊包。

“怎么了？”眼见左铭转头，从马屁里回出神来的胡首领问他。

“无事。”左铭呵呵一笑：“刚刚有只小飞虫过去了，我看是不是落在了胡首领身上。”

胡首领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嗨！江淮之间，蛇虫鼠蚁这些东西本来就多，咱们寨子又紧靠着这么个大湖，那不就更多了！只要不是咬死了人畜，都算不得什么大事的。等下去，我送你个驱虫的药囊，将它挂在腰上，能防八九成会咬人的虫子。”

“如胡首领腰上这香囊，就是驱虫用的吗？”点点头后，左铭指着他腰间囊包，似乎刚发现的样子。

略微迟疑了半息，胡首领才答来：“嗯，对，就是驱虫用的。”

“咱们帮内还有懂做这玩意儿的兄弟？既然能配药囊驱虫，那当个医师也是差不多的吧？这是哪位兄弟做的，我可得去拜会拜会。”

这话一说出口，左铭就堵死了他能想到的、胡首领的全部退路。

眼见又是迟疑了半息时间，才听胡首领说道：

“驱虫跟治病哪里能一样呢？嗯…其实也不是别人，是二首领月前送给我的。他说，其他首领都有修为在身，也不怕寻常蚊虫噬咬，就我一个人，是既没有修为，还上了年纪、体弱身残的。他怕我万一真被毒虫咬到有不测，遂好心送了我这个药囊…六当家若是想要，我回头就去二首领那里再求一包来与你。”

听到“二首领”三个字，左铭心中长叹一声，果然，自己的猜测再次被验证了。

就眼见这个掩耳盗铃的、说是驱虫用，实际上遮遮掩掩、内藏玄机，并且能隔绝挡住自己探听术法的囊包来说，高、胡两位首领的关系，绝对不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的。

也不要说什么胡首领或许不知情了，就看他刚才回答时的迟疑，显然，他绝对是知道些什么东西的。

左铭说道：“原来是二首领送的，那就无事了。连排兵布阵、军法操练、建制、土木都难不倒二首领，想来，人家会点旁门小术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头午才与二首领在练武场上比试过拳脚，由于下手不甚，还轻伤了他，结下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不论二首领在不在意，眼下我却是不好找他要东西的。再者，我怎么说也是个强筋健骨境界的武者，皮肉也还算结实，就不去二首领那里自找没趣了。”说完，左铭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影，观察着他的反应。

微风抚过两人，胡首领顺势微微低头，也不跟左铭对眼，说道：“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六首领竟然是能把二首领打败的…话说，你俩人都是第二境的修为，应该也差不得多少事吧。二首领负了伤，六首领你就没有受伤吗？”

“我倒是没有负伤。不过…经此战后，我细细想来，二首领说不定是看我新入伙，不得兄弟们认可，遂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打，好让我将威信树立起来。唉，可惜当时我一心只顾赢得比斗，却是没想明白这一茬的，遂无端让二首领受了我那几掌，喷出恁多血来，于心不忍之时，赢得也称不上光彩了。”

胡首领面上看不出太大反应，只是点点头，简单应道：“哦，那确实是挺可惜的。”

眼见没有得到自己理想中的效果，双眸微微一眯，左铭加深了语气，继续问他：“胡首领觉得，高二首领是个怎样的人？”

对面的胡首领愣了愣神，目光骤然凝重警惕，反问他道：“六当家因何有此一问？”

“没事。只是我想，原来二首领这个位子上，坐着的是你胡首领。而高二首领远道而来后，先是把你从原先的位置上挤了下来，后得了张大首领的信重，居然自己坐到了二首领这个位置上。前后境遇差别如此之大，胡首领可有怨愤？而现在，他居然又打着什么驱虫辟邪、为你好之类的借口，给你这里送好处来了。恩威并施的手段，可也算是被他玩弄明白了…我想知道，在胡首领自己心中，是如何看待高二首领的？”

眼中警惕之色稍微收敛，胡首领好像得到了喘息之机，再然后，他却是勃然而怒，气愤吼道：

“六首领是到我这里来卖弄口舌、搬弄是非了吗？呵，可真不愧是报恩寺出身的和尚呢！我告诉你，我在覆龙帮待了将近十年光景了，其中功过是非，张大首领比你可清楚的多！同样，二首领能不能为二首领，张大首领也是再明白不过了！你一个十六七岁、吃过的饭还没有我吃过的盐多的野和尚，来我们覆龙帮不过两天时间，不知听信了哪个没卵子的说些屁话，也敢在这与我搬弄口舌是非吗？”

尽管隔着有两步远，左铭的脸皮还是被对面喷过来的唾沫星子洗了一遍。但打过了两次交道，他对胡老头的脾气有了些了解，只是拭去面上脏污，也看不出羞愤恼怒，言语间亦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说道：

“我只是随口一言，胡首领何必因此动怒而伤身？若当真没有怨愤，那不才是最好的结果吗？还有，我既然入了覆龙帮，那咱们就都是一家的兄弟，胡首领你也不要再喊我甚么‘野和尚’之类的话语，省的我不高兴。咱们首领之间，还是互相尊重、以和为贵的好。若不然……”

虽然左铭他这话里没有直说任何不中听的词汇，但胡老头已然感觉到了丝丝威胁的味道。他内心不禁泛起种种疑惑，浑然不明白为何今日的左铭与昨日那个举止有礼左铭差别如此之大。哦，他还不知道呢，正是高华给他的护身符起了掩耳盗铃的作用。思维转动之间，他神色微变，语气放缓，说道：

“既然六当家想要与我这老头子以和为贵，那以后你还是不要说什么‘怨愤’之类的话语了。如此，咱们就算不说是亲如一家，面上怎么也还是能过得去的。”

算着时间沉默了三秒，感觉自己给够了对面压力，鼻子中轻哼出一个“嗯”字，左铭就回过头去，忙活自己手上活计了。

“嗤——嗤——嗤——”，两人沉默后，只余阵阵刨木声响散落在寨墙周围的空地上，氛围更显沉寂了。

……

日头偏西，带着满身的汗迹下了寨墙，回到自己的船上，左铭没有急着收拾自身，却立即把酒意刚醒的张三唤来了跟前：“张三，我再问你一次，你确认高二首领是把从战兵阵列里裁汰下来的兄弟送到了胡首领手下管理？”

酒意刚解的张三闻言瞬间清醒，猛点头道：“是，六当家，俺老张确定！”

左铭继续问他：“那你可知道，这些兄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活计？”

“他们到胡首领手下还没有两月呢，想来，不管做什么活计都是帮不上忙的吧？应该…还在学手艺？”

冷冷一笑后，左铭说道：“学手艺？那你可曾在寨子内外、仓库、船上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张三迟疑过，说道：“这…不瞒六当家，上个月时，我确实是见到过那些兄弟们跟着帮里几位老匠人学习的，但这个月以来，似乎还真未曾与他们碰面过。或许，胡首领交代了他们什么差事？”

“差事？这话说出来，恐怕你自己都不信吧~咱们覆龙帮大寨总共才多大块儿地？他们若是在这里，为何会见不到？不用说，那一定是被人招呼出寨去了。”

张三吃惊道：“招呼出寨了？不会吧？二首领下过命令的，操练期间不许出寨……”

“操练期间不许出寨，可是，他们还用操练吗？”

“六当家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去了寨外做差事？”

左铭点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寨外能有什么差事可做呢？莫不是去湖上打渔了？或者是整天都在附近河道、树丛里巡逻？……”

“好了！”左铭听的不耐烦，下令道：

“别猜了！人家既然不想让我们知道，那一定是躲着我们来的。现在，你去挑四个兄弟，两个盯住二首领那里，看看他那里晚间有什么人上门。另外两个，去盯住下午咱们一起见过的胡首领，看他是否有什么异动，若有，则抓紧时间回来上报于我。”

“喏！”张三虽然应下，但仍有疑问：“派兄弟一起盯住二首领和胡首领？六当家这是要做什么？”

在手下人面前，左铭自然也就不需要客气了，当然，适当的言语遮掩、挑拨却依然是需要的：

“做什么？二首领划拨给胡首领手下的兄弟竟然全都不见了踪影，你说他俩这是在做什么？我怀疑他们两人互相勾结，联络官兵，你说可也不可？”

张三大惊失色：“二首领与胡首领联络官兵？这样的大事，六当家可是掌握了什么依据？我看咱们还是上报张大首领，不能私自……”

“行了！”左铭大吼一声打断他：“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情况如此紧急，我就问你，这事你能不能做成？你若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说着，他便作势欲走。

可能是了解过其中的利害关系，张三知道了此事不是自己能插手的，遂连声答应左铭，道：“六当家息怒，我去，我这就去！”

说完，不等左铭“息怒”谅解，他就快步出了船舱，消失在暮色中。

而左铭，在眼见张三出去后，接着便掐起了手印，随着口中一阵窃窃私语完成后，一只青绿色小虫子便飞出了船舱，飞出了覆龙帮的大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