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车像游魂一般，在城市间游荡。

“逛够了吗？”顾明单手开着车，问道。

“差不多了吧。”马千里懒懒地躺在副驾靠椅上，脚架着抵在了前锋玻璃前。

“说吧，”顾明道，“约我出来为了什么？”

马千里伸了个拦腰，把符篆拍在顾明的靠椅上，威胁道：“收你。”

“收我？”顾明摇摇头，瞟了眼黄符，道，“凭这个可奈何不了我。”说着一把捏过黄符，揉成一团，扔到了后座。

“你！”马千里恼火，他就是开个玩笑，这般无视他道行的行为，简直就是一种挑衅。既然是你找死，就怪不得我了，马千里手指掐诀，朝顾明刺去，双指划过，宛如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直指咽喉。顾明不敢硬接，脑袋避开，用肘抵挡。两人打斗，车子失控，左右摇摆，顾明喊道：“停手，要打我们下车打，要是车子撞到人了，我们俩都要背负沉重的冤孽。”

背负冤孽，必降灾祸。姑且不说天道因果，就是人间律法也够他们喝上一壶。马千里强压争斗的怒火，只待车子侧翻停泊稳当，他对顾明一记横拳，顾明提肘相挡，他收拳，他收肘，马千里道：“下车。”顾明摇摇头，念于女友面子，依言照做。

车子停在一处公园门口，园外立着一大石，约四五米高，石上标注清晰，此处乃是“忘劬公园”。

马千里踏入园中，顾明紧跟其后。

忘劬公园，内设人工湖，湖畔垂杨依柳，夹道皆是十年以上的大荒桃木，桃木冬季光秃，路灯下，如迎客之宾，一直延伸至“夜游亭”。

走进夜游亭，里面有一张石桌和四张石凳，马千里与顾明相对而坐，身侧湖面无声，如夜色一般凝重。

马千里用食指点着石桌，盯着顾明说道：“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顾明笑道：“因为我爱她。”

“人鬼殊途，你懂吗？”马千里愤然说道，“你这样不是爱她，是害她。”

“我只会保护她，绝不会让她受伤害。”顾明诚恳地说道。

“石豪生那老鬼应该也知道吧？”

顾明点点头。

“有没有和水妖那边通气，它们那边好像很反对水族和人类搞男女关系。”马千里的担心不是凭空的，二十多年前，有个美丽的小水妖和一个青年结合，并诞下一子，水妖首长得讯勃然大怒，捉回小水妖，还对青年及襁褓孩童下手……往事尘封，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顾明冷哼一声：“什么时候我们水鬼一族的事情容得水妖旁系插手过问？”

湖面噗通一声响，想必是游鱼戏水，谁也没放在心上。

马千里不想棒打鸳鸯，不过又不忍心金露意外毙命，所以硬着头皮问道：“你身上自带的阴气鬼毒，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咳咳，你们有没有那个。”

所谓的“那个”，是个男的都明白，所指无非是颠鸾倒凤、一夜春秋的事情。顾明冷漠地回道：“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要不要加点细节描述给你听？”

过程，细节？咳咳，马千里有点尴尬，他连忙摇手：“不用，我哪是指那个啊。”他用手扇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有点热，嘿，你说怪不怪。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误会了，我想问的是……”

“如果真发生了那种关系，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顾明帮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对对，”马千里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顾明站了起身，走到凉亭沿边，背对着马千里，望向湖面，他道：“准确来说，我现在不完全是个灵体，我……我有肉身。”

“什么？”马千里豁然跳了起来，怪不得他凭空抓符篆，而且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石豪生那般修为的宿辈，胆敢用灵体抓符，也得打出道火花。至于为什么顾明会有肉身，马千里想都不用想，只有拉替身这一种方式，他身为正道人士，对于水鬼拉替身害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他缄默不发，用指甲划破手掌，细刻符篆。

顾明不知马千里杀意已起，只顾陈诉自己对金露的心意，他道：“金露江边作画，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真的爱她，自从见她来江边的第一眼起，我就莫名有种前世今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的召唤，它就像击水的涟漪，却能荡出爱的波纹。相信我，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若负心，立刻死去，魂飞魄散。”

顾明发誓完，转过身子，马千里符文绘制完毕，朝他大喝一声：“拉替身的恶鬼，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血掌击出，顾明大劾之下，躲闪不及，符文打在身上，威力不大，却是脱身摄魄的法门，直接将顾明的魂魄拍出，打入了湖水中。马千里又将一根攫取来的桃木枝插入尸身的口鼻，锁住肉体的经窍，以免顾明重新附体，或是其它游魂鸠占鹊巢。

接下来就该是为这副肉体招魂，召回原来的宿主魂魄。可是身边并无法器香烛，便想着打电话让朋友送来，刚掏出手机，金露的电话打来，这已经是第八个未接，他不情不愿地接通，问道：“什么事？”

金露怒气冲冲：“你是不是没有回寝室？”

“我就在寝室啊。”马千里谎称。

“呸，你就扯，”金露摆出证据，“你要是闲在寝室，会和人口失踪一样，不接电话？”

“我不是常这样吗？”马千里好笑，不久前约密室，他不就没回消息吗，女人就是健忘。

金露直接话入主题，她道：“我告诉你，马千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定然在找顾明麻烦。要是他不是被你纠缠着，一定会送完你后给我发消息。可是我等了这会了，他都没有音讯。马千里！他是不是就在你身边？”

顾明的尸身，明眸圆睁，马千里瞅着尸体，犹豫了片刻。金露便知意地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找他麻烦。”

马千里搪塞道：“没有，我们就聊聊天。”

“是吗？”金露指示道，“让顾明接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金露步步紧逼。

“他，”马千里胡诌道，“他在上厕所，等会你直接打给他，要么我叫他打回给你。”

“是这样，”金露语气稍缓，仍然紧咬不放，“你们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是最好，”顿了顿，又道，“反正你要记住了，他是我的人，你胆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和你绝交。”

此时，顾明已经游到凉亭边，扒在一旁，听得女友护短，各种护着自己，心里暖洋洋的。他抬眼看向马千里，马千里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取下尸身口鼻处的桃枝，意思是与顾明化干戈为玉帛，另一面对金露应承道：“好了，知道了，认识你的人知道你是交了个男朋友，不知道还以为你领养了个儿子。”

“儿子怎么了？”金露洋洋得意，“我有这么帅，这么听话的儿子，我自豪，还好你不是我的儿子，不然我迟早被你气死。”

顾明重新回到肉体里，但是灵体融合，此刻他极度虚弱，他示意马千里电话给他，马千里递了过去，他说道：“喂，宝贝，我刚刚在上厕所。”

“嗯，我知道。”金露声音便柔和了，她问道，“马千里那家伙不会为难你吧？”

“怎么会呢，我们一见如故，所以一起出来吃烧烤喝啤酒了。”顾明看向马千里，马千里扭过身去，他此刻矛盾交错，既是愤慨，又是惭愧。

“你们一见如故？”电话那头的金露直摇头，就车上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也不像什么能一起撸串的人，但是既然两人都口径一致，她也无话可说，只道，“你不要喝酒，你还开着车。”

“没事，找个代驾。”顾明说道。

“好吧，你们不要搞太晚了，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嗯好的。”

然后是一堆让马千里肉皮发麻的告别，最后电话挂断，马千里接过手机，冷峻的一张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明喊道：“不准备替天行道了吗？”

马千里刚走出两步，突然转身，反手推出，却不是为了制伏顾明。此刻的顾明堪比婴儿般虚弱，要他的命简直易如反掌，马千里打的突击，主要是黑暗中蹿出的一股异动。顾明没有察觉，是因为他神魂不稳，而马千里早有察觉，只是一直在静观其变。没想藏匿之物竟然想搞偷袭，马千里拉开顾明，一掌拍了出去。

血掌符文打人的身上，直接拍出对方的魂魄，打在灵体上绝对也不是闹着玩的花架子。就在手掌与那团灵体接触的一刹那，“吧呲”一声，像烧红的纯铁烙在身上。中招的鬼家伙撞到了柱子上，嗷呜嗷呜地哭啼。

顾明惊道：“是鬼婴。”

鬼婴就是将夭折小儿施法圈养成的一种邪灵，有好有坏，心存善念的叫作灵童，而眼前这个，全身冒着黑气，显然不是善类。

马千里盯着哭啼的恶魔娃娃，补充道：“是邪灵鬼婴，看来是有人操控的，就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攻击我们。”说完，马千里举掌朝鬼婴抓取，鬼婴吃了马千里的亏，决然不敢再让马千里靠近，光着屁股，扑通一声跳入了湖中。

“要不要我灵魂出体去追？”顾明说着，便要开始运力。

马千里封住他的神明、百鬼二穴，说道：“你别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了，能随便出体，你以为你是神仙吗？你要挂了，金露非说是我干的。”他在手掌上比比划划，又道，“刚刚我手掌打中鬼婴，手中残留着它的一丝气息，我现在把这股气封住，再用茅山术招五鬼，五鬼招来了，让它们闻一闻，它们就能带我们找到鬼婴的去向。”

“你不烧纸，五鬼会给你做赊账的买卖？”顾明曾经也是鬼，这五鬼也算是道家的半仙，是鬼是仙，那都得要香火，就像雇人做事得要发工资是一个道理。

马千里看了眼顾明，“看来你还挺懂嘛，”他掏出一盒香烟说道道，“赊账是不可能的，多少就是个心意嘛。”

“香烟？”

“看来你是个好青年啊，做鬼做人都不吸烟。”马千里点燃十五根香烟，口念咒语，“天皇皇，地皇皇，五鬼运财心惶惶，五鬼原是瘟神后，得道助人封神台，弟子马千里，恭请——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总瘟史文业，前来相助。香火通门路，薄礼义气坚，若有不周处，下回两倍贴。速来速来，急急如律令。”

马千里罡步踏完，一跺脚，十五根香烟全部立了起来，平地刮起一阵阴风，顾明清清楚楚地看见，烟火直直地、丝毫不断地朝着凉亭上端飘去，仰头望去，梁上悬着五只老鬼，吞云吐雾，正一脸享受着香烟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