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怎么也没有想到，孝北县委党校所在地就是原来的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

这地方他太熟悉了！以前在牌坊中学工作和生活时，他和方红梅经常来这儿散步、闲逛或者看电影。当时牌坊中学的教师里面，还有两个同事是铁路技校职工的家属。他们离开牌坊中学之后，这所铁路技校就整体搬迁到武汉了，校舍一直处于闲置状态。

现在这里竟然改成了中共孝北县委党校。

这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员来自孝北县党政机关、县直各部门、各企事业单位及辖属各乡镇，总共有一百多人。

开班仪式上，兼任着县委党校校长的孝北县委副书记程子安发表重要讲话，提了一大堆的要求。他说，培训学习期间要实行“军事化管理”，严格按照作息时间起床、吃饭、上课、休息和睡觉。不得迟到、旷课和早退，不得随意外出，原则不不允许请假。培训课程结束后，要进行闭卷考试，全部课程合格，才能领到结业证。如果因为考试成绩不及格，或者由于其他原因没有领到结业证书，予以通报批评，并将相关情况告知学员所在工作单位……

党校专门为这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安排了班主任。在班主任的主导下，还成立了临时党支部和班委会。一看这架式，仿佛又要回到学生时代。

王加根被推选为学习委员——这是继孝北县文学创作协会秘书长之后，他在三天之内获得的第二个头衔。

“我是不是时来运转了？”他有点儿自大地问自己。

虽然这些官职一钱不值，但还是能够证明外界对他的认同和肯定，多少能够满足一点儿他的虚荣心。

他暗下决心，要利用好这一个月难得的脱产培训时间，多学点儿东西，多结交些朋友，更好地丰富和充实自己。

等到培训学习正式开始后，实际情况却与程子安提的要求相差甚远。所谓“军事化管理”完全徒有虚名，糟蹋了这个名词。

县委党校教师讲课都很随意，先讲一点儿书上的内容，再就随心所欲的扯野棉花。谈天说地，信口开河。有个女教师，老是在课堂上讲些荤段子，引得学员们笑得在座位上打滚，一个劲地叫肚子疼。

生活方面，本来要求所有学员在学校住宿，结果每天都有学员偷偷摸摸地开溜。特别是周末“双休日”，党校里连教师都没几个，更别说学员了。周五下午上完课，一些人连晚饭都不吃，就大摇大摆地离校了。家住农村乡镇需要坐汽车的学员，则是周六上午走，周日下午或晚上再赶过来。

王加根看到是这情况，就把家里的自行车骑来了。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家，当起了名副其实的走读生。学校里给他安排的床位一直空着。他之所以这样不辞辛苦地两头跑，当然也是有其苦衷的。

王欣小学毕业后，进入了花园镇中学读初中。由于在小学的基础没打牢，加上年龄又太小，感觉学习上的压力特别大。代数、英语和作文犹如三座大山，压得小姑娘喘不过气来。比方用XYZ表示未知数，她老是难以理解，字母代表数字的意识很差。英语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起，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挑战是可想而知的。作文只能写简单的记叙文——而且跟记流水账一样，重点不突出。至于议论文，连论点、论据和论证都分不清楚，基本上没有入门。

如果没有大人的辅导，王欣很难完成家庭作业。

方红梅又完全指望不上了。她不仅不辅导孩子写作业，还动不动就甩锅，把身上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遇到女儿不会写作业而哭闹，她就质问王加根：“你为什么不让她读五年级？娃就害在你手里！”

唉！这事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孩子都上初中了，再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呢？女人就是喜欢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从小学到中学，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算王欣现在比其他的学生差一点儿，抱怨又有什么用呢？不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不想办法让孩子迎头赶上，中学起步阶段她就会掉得很远。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现在是决定王欣整个初中阶段、乃至中学阶段学习成绩好坏的关键时期，王加根当然不敢掉以轻心。只要县委党校晚上不上课，又没安排会议或者集体活动，他就雷打不动地坚持骑自行车回家。

他通常都是傍晚回家，第二天一大早赶往县委党校。不与外界发生联系，也不刻意去打听工作单位的事情。只有周末“双休日”，他才会去余丰新家或者叶卫国家串门，与同事们一起搓搓麻将。

在与麻友们的交谈中，有两个消息让他感到很吃惊。一个消息是说严锋清要调走，不是回市分行，而是调中国A银行总行；另一个消息是钟秀娟与她老公在闹离婚。

严锋清这才来了几天啊，怎么就要调走呢？他调走之后，谁来搞A银行孝北县支行“一把手”？赵国栋有没有可能官复原职？抑或市分行再空降一个人来？

钟秀娟和她老公看上去恩恩爱爱，怎么突然之间就要离婚呢？秀娟她老公在花园铁路车务段上班。夫妻俩一个“金”饭碗，一个“铁”饭碗，再加上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千金，多么幸福的一家子！为什么会闹到离婚的地步？世事啊，真是让人搞不懂。

孝北县委党校开办的的这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与往届的培训班差不多。学校也好，老师也好，学员也好，真正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学习专业知识，而是利用这个平台结交朋友，丰富人脉关系。

班主任老师上的第一节课，就是让学员逐个上台自我介绍，促进大家相互认识和了解。从正式开始培训学习开始，手里有点儿权力的学员就轮流做东，请教师和学员们吃饭。下午放学后，大家就骑上自行车，自行车后面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孝北县城有特色的餐馆。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去唱歌跳舞。

王加根已经接受别人的邀请，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他私下里就在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回请一下别人？

有天晚上回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时，他找到分管财务的副行长万建伟，试探性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请呀！吃餐饭能花几个钱！”刚从BJ旅游归来的万建伟非常爽快地答应，“这些学员都是本县各单位的实权派人物，与他们搞好关系，将来办事方便。能够促进A银行业务发展，一样是公关嘛！”

有了领导的这句话，王加根心里就有底了。

他把请客的地点定在花园火车站对面的五一饭店。除了邀请部分学员外，还准备把党校的几个教师都叫上。反正餐费能够报销，也不多那几个人。正在他考虑请客的时间、确定档期的时候，有几个学员已经等不及了，吵吵嚷嚷地起哄，要A银行的王主任弄一下。

其中叫得最欢的，是孝北县人事局的综合股长金安。

金安是方敬文的拜把子兄弟，与王加根比较熟悉。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王加根的大恩人——是他提供了A银行孝天市支行招聘人员的信息，王加根才有今天。因为王加根没有好好地感谢他，他觉得王加根不够意思，欠他人情。王加根从金安平时的言淡举止中，以及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上，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行啊！既然金股长作了指示，我就坚决贯彻落实。”王加根笑着在教室里宣布，“今天放学后，大家去火车站对面的五一饭店。”

掌声、口哨声、欢呼声顿时响彻整个教室。

金安得寸进尺地提出：“王主任，我可以带几个人去吗？”

“行！没问题。”王加根爽快地回答。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司机小季开着白色标致小轿车来了，准备接县委党校的几个教师——这是王加根提前安排好的。

王加根陪着县委党校教师们进入五一饭店时，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程金林和叶卫国。

怎么？他们也来作陪？这让王加根有点儿感动，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程金林并非来参加他组织的聚餐活动，而是来参加保卫部门的庆功宴。在刚刚结束的A银行孝天市分行保卫专业大比武上，孝北县支行又拿到了第一名。

程金林和叶卫国都很兴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他们和凯旋的勇士们往包房走的时候，还在眉飞色舞地议论着。

眼见他们得意洋洋的样子，王加根心里很不是滋味，并非出于嫉妒或羡慕，而是觉得全行上下在经营管理的导向上有问题。

支行保卫股总共就五个人，如果他们和前期获奖的出纳人员一样外出旅游七天，每天接送钱箱子和上门收款怎么办？还有，市分行马上就要举行金融法律知识大奖赛，如果赵国栋带领的队伍也拿到冠军了，不是又有一批人要外出潇洒？

接二连三地这样搞，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业务经营还搞不搞呀？王加根觉得，严锋清完全是瞎胡闹。出台的什么狗屁政策呀！他如果拍屁股一把灰走了，留下的这些漏洞真是后患无穷。他走后，支行这烂摊子谁来收拾？大家在这里工作还有什么希望？

王加根越想越灰心。

还是走吧！去A银行孝天市分行法律顾问室。等党校培训学习结束后，到尹洪斌那儿探听一下消息。如果需要找何继安或者王道欣，那就在工作时间去他们的办公室。毛遂自荐，向他们正式递交一份调动工作申请书。至于批准不批准，那是他们的事情。

虽然走和留各有利弊，但由于眼下形势的新变化，王加根还是想换个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尹洪斌说得对，生命在于运动，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也在于运动。考虑后代问题无可厚非，但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的这一生，把握好自己这一代。

由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参加他组织的聚餐，王加根没有订包房，而是让大家自由组合，凑齐十个人就坐一桌。

结果，没多大一会儿功夫，有五张桌子就坐满了。

正准备点菜的时候，孝北县人事局干部股长金安才姗姗来迟。

随金安一起来的，还有县人事局的局长、副局长、几个股长和办事员。他们与王加根打了声招呼，就另外围坐了一桌。

金安反客为主，不停地举手示意，把服务员叫到身边，要这要那。他给县人事局的同事们每人派了一包红塔山香烟，又让服务员搬来一箱健力宝和一箱蓝带啤酒。金安一点儿也不客气，毫无顾忌，如同是他作东请客一样。

王加根见此，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尽管心里不舒服，他还是满脸堆笑，招呼金安和他的客人们吃好喝好……

几天后，A银行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就有了大调整：严锋清不再担任代理支行行长，免去赵国栋支行党支部书记职务，两人同时调走。

严锋清调中国A银行SZ市分行。赵国栋调中国A银行孝天市分行。孝北县支行新任行长兼党支部书记叫刘崇高，是从A银行大悟县支行交流过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加根觉得这次人事调整还比较合理。

让赵国栋官复原职肯定不适合，孝北县委县政府、人行孝北县支行那边儿也通不过。而现任副行长万建伟、林光辉、程金林，目前又难以担当A银行孝北县支行“一把手”的重任。另外派个人来，应该是最佳方案。

不是说严锋清调到中国A银行总行么？怎么变成了中国A银行SZ市分行？据说是严锋清的自身条件达不到要求。所有进入中国A银行总行机关工作的人员，都有一些硬杠杠。比方，第一学历必须是全日制本科以上，职后自修取得的文凭不算数。严锋清的第一学历是中专，仅这一条就不够格。

帮他活动的总行副行长告诉他，借调A银行总行工作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但正式调到总行基本上没有希望。

“你没有必要一门心思进总行，去一家条件较好的分行也可以。”那位副行长这样建议道。

就这样，严锋清选择了中国A银行SZ市分行，去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寻求发展。

从今年二月十号担任A银行孝北县支行代理行长算起，严锋清在孝北县工作了七个月时间。这七个月，他基本上没有过问业务经营管理方面的事情。存款、贷款、中间业务收入、质量、效益这些事关A银行孝北县支行生死存亡的经营指标，他连看都懒得看。而种花，栽树，修会议室，拜码头，拉关系，赞助体育比赛，冠名，捐助T恤衫，点播电视剧，组织参加各类竞赛和大比武……对这些与银行业务经营沾不上边的事情却乐此不疲，花钱如流水。

严锋清离开A银行孝北县支行时，业务经营亏损越来越严重，财务包袱越来越重，偷偷摸摸留下的“小金库”的钱也用了一大半。

这样一个临时思想严重、热衷于搞形式主义、没有长远发展观念的投机钻营者，到中国A银行SZ市分行后，还被委以重任。究其原因，当然还是由于有中国A银行总行领导的推荐。

怎么说呢？这世上的事情。

现在，接替严锋清来A银行孝北县支行当行长的是刘崇高。

刘崇高是革命老区HUB省大悟县人，孝天地区财贸学校毕业，一直在A银行大悟县支行工作。先后做过储蓄员和信贷员，提拔为副股长之后，就开始矮子上楼梯，一直做到A银行大悟县支行副行长。据来宣布干部任免决定的王道欣介绍，刘崇高拍过胸脯作过保证，绝不会有临时思想。他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上任后，准备把老婆和儿子带过来安家。扎根孝北县，建设A银行，再也不准备从这儿离开了。

得知刘崇高来A银行孝北县支行当“一把手”，最感失落和郁闷的人应该是万建伟。

万建伟和刘崇高是A银行大悟县支行的老同事。两人曾共事多年，但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从股级干部晋升支行副行长的时候，他们还是竞争对手。最终的结果是刘崇高赢了，万建伟输了。直到孝北县成立后，万建伟从大悟县选调到孝北县工作，出任A银行孝北县支行副行长，两人才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严锋清调走的消息公布后，万建伟本来是有想法的。丁仲元翻船，赵国栋靠边儿，他是排序最靠前的副行长。按照循序渐进的原则，他最有希望接替严锋清，成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一把手”。可后来，他又听说市分行要另外派人来，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他揣摩市分行不准备提拔他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收过宋金宇的钱。

唉！为什么要贪那点儿小便宜？如果自己没有那个污点，这次提拔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小失大，错失良机，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在他懊恼不已的时候，一个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市分行会把刘崇高从大悟县支行调过来！

可以想见，听到这个消息，万建伟心里有多别扭。

参加完宣布干部任免的会议，他就如同家里死了人一样，满脸挂霜，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讲。

刘崇高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来A银行孝北县支行当“一把手”？市分行领导怎么会信任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小人？这家伙肯定又和当初提拔A银行大悟县支行副行长一样，拎着成箱的茅台酒往王道欣家里跑，靠塞，靠送，靠跪舔！

虽然对市分行党委的这种安排一肚子意见，心里骂刘崇高小人得志，万建伟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遇到有人来打听刘崇高的情况时，总是支支吾吾地不发表意见，或者似笑非笑地望着来咨询的人，话里有话地回答道：“过段日子你就会清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