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命歌》

第四十一章 报我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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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绿瓦一层层,紫柱金梁抬眼可见,东立日晷,西设嘉量。

五月,荼都又进入了梅雨季节。

张遇千手握浮尘,在殿外训导着几个初来乍到的小太监们。

“张公公,现在几时了?”

雄浑的声音传来,张遇千大声答复:“回皇上,丑时三刻了。”

释帝揉刮着眼皮子,阅了那么久的奏章,也是乏了。

都察院几个嘴皮子多的言官,一天到晚什么事都要过来说上几句。

方才邹子赟斥责他,不该独宠惠香,冷落其他嫔妃。

老祖宗定下的有言直谏,真是把他烦死了。

张遇千进殿,身后还跟着奉茶宫女。

“皇上,喝口热茶吧。”

玉壶龙井,喝罢尚有回甘。

他问了问:“纯妃这些日子好点了没有,可还沉浸在三皇子离世苦痛中,走不出来?”

张遇千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她便识相的收走茶杯退下。

“回皇上,上听苑的人早上才送来消息,齐王殿下昨日又偷偷扮成侍卫,潜入保月宫,待了差不多有两炷香。”

释帝手指敲打着桌面,盘算了些许,下个月刚好是三年一次的祭神。林轩合假死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否则说不准利欲熏心下那帮人会做何举动。

“马上就到祭神的日子了,离先帝忌日也不远,既然如此,把三皇子追封亲王,封号让司仪局和礼部着手去想,交由纯妃最后选定。剩下的,先帝太后几个太妃亲王,朕晚些时候,找宗人府公主亲王们一同商议商议。”

转而想想,邹子赟的话也不无错,蒲守珂和薛澈无欲无求,皇后又被自个儿赶出去了,后宫目前就惠香一人独大。好在她没子嗣,作不了太大的风浪,但怎么看,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时间长了,翅膀得硬。

于是,他传旨道:“移驾保月宫,去看看纯妃。”

保月宫自从年初那场大火后,尽管修缮得与从前相差无几,但氛围是越来越凄凉了。

宫女们在石桌下着围棋,小太监们闲来无事,就靠在柱子上睡觉。

皇上的突然来访,吓得他们连滚带爬的跪下。

释帝手里玩着念珠:“不打紧,纯妃呢。”

其中一个宫女头都不敢抬起,噤声道:“回皇上,娘娘不让奴才们伺候,一个人在殿内,通常不是发呆,就是无休止地抄着诗经古文,每日抄完,就命奴才们拿去烧了。”

拇指停在两颗珠子之间,怅然若失。

“朕记得,纯妃,可是宫里最不喜读书写字的。”

交待众人都在外面,不准进殿。

他独自推开房门,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这里的陈设变了许多,桌角案角都落了灰。

薛澈一个人披着长发,坐在窗前,满地纸张散落,密密麻麻的黑字占满白纸。

香消玉殒,蝉露秋枝。

林缚随手拾起一张纸:“朕想起了初见你之时,骑在马上,手持长枪,和棍宗比武,好一个英姿飒爽,须眉不让巾帼。”

薛澈宛若破罐子破摔,不行礼,甚至头也不回。

“从前是从前,臣妾如今愈发年老色衰,力不从心了,莫说长枪,笔杆都快拿不动了。”

林缚却不动容:“你何必呢,老三在的时候,也没见你肯多陪陪他,他是你的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不应该在一个人身上,掺杂自己的念想。现在他走了,你却悲伤了起来,你可知道,你儿子寂寞孤单之时,多渴求你这个母亲的陪伴。那时你在何处,在想什么?连一个外人和他相处的时间,都比你这个生母要多得多。”

抬眼从窗边看出去,似乎依稀能见到一个孩童,坐在地上抱着蹴鞠的身影。

是啊,以前自己也未曾多与他相伴。

林缚替她整理好了地板的纸张,最后一次苦口婆心:“朕不愿强迫你,你自己能想明白,那是最好。至于林般,他的行踪在行役阁无时无刻的监视下,朕不想再听到上听苑参他的折子了。凉月望日,便是南巡的日子,你把身子养好,到时跟着一块儿出去走走。”

淅沥小雨又落了下来,好在张遇千早有准备,释帝并不想多做停留。

“去禧献宫吧,正好找长姐商量商量。”

林若恰好也在为了祭神和先帝忌日的事情烦心,哮喘给行役阁八部部呈唐奇治过之后,渐渐好转了起来。驸马陈褚近些时日也在忙着这件事,毕竟马虎不得。

释帝让陈褚留下,一同商讨。

“太常寺的人倒是勤快,每日都忙前忙后,生怕怠慢。”林若说道。

陈褚正在写着祝词,他虽是翰林博士,因为文采出众,学问渊博,颇受释帝信任,太常寺便要了去帮忙。

内阁解散前,他也在其中担任要职。

但是他这人的个性实在无聊,做事也一板一眼,没什么同理心,不喜欢小孩子。

用郭平充的话来说,就是生性凉薄独善其身。

释帝倒挺喜欢他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只是林若年岁也不小了,再不要孩子以后怕是也要不了。

后来释帝直言:“孩子生下来后,不要你管,你哪怕看都不看一眼,朕也不治你的罪。只是长姐迁就了你这么多年,她年纪大了,看着同龄妇人有的孙子都抱上了,心中难免落寞。孩子出生后,你不管就是了。”

原以为他会心软半分,没想到这老东西直接谢恩,还加一句:“陛下可别食言。”

在陈褚眼中,小孩子就是世上最令人厌恶的物种。

无知、劣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吵闹。

释帝诉道:“朕打算,把先帝忌日祭祀定在宗庙,该走的流程走一遍就是了,至于太后,按礼部的意思,继续追封。还有,三皇子一并追封了。至于吴太嫔,选个封号,也给追封为太妃,林鎏虽有错,面子上还是别太难看了。至于齐王生母,追封皇贵妃。你看如何?”

林若却有些惆怅:“终归是你的生父生母,你却一口一个先帝太后,连声父皇,都不愿意喊。”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吧,宗人府和太常寺主办,礼部协助,今年大事不少,哪件都别耽搁了。”

接着又看了眼埋头奋笔疾书的陈褚:“写完找戴纪堂修正。”

陈褚点头。

回到高阳殿,白淳在此等候已久。

“何事启奏?”

白淳眼神泠冽:“皇上,臣发觉,邵宛之在偷偷调查年初保月宫大火的事情。”

释帝听此倒觉得有趣:“是吗,他怎么起的疑心?”

“起初臣也没注意到,后来发现惠子笙在暗查此事,还想调出相关档案,便派人盯着,发现他在和邵宛之联手查此事。臣禀告阁主后,阁主让臣直接交由陛下定夺。”

沉檀的木香使人心宁,他让白淳退下,直接传诏了俞书蕴和邵宛之。

“翰林院修纂俞书蕴到。”

其实俞书蕴和邵宛之是先后脚来的,但释帝有命,让邵宛之先在殿外候着。

今年殿试的榜眼,青州郡俞书蕴,可谓是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不少高官都明里暗里想要去做女婿。

南郇划了十七郡,荼都由中央直辖。青州郡位于中部,读书风气不盛,以前可从未出过如此人物。一瞬之间,俞书蕴寒窗苦读中二甲的佳话,传遍了全青州家家户户。

“微臣俞书蕴,参见陛下。”

他倒是礼数周全。

释帝翻阅着书本:“朕觉得,你在翰林院,会不会大材小用了些,之前梁明还跟我要你,让你去行役阁中文苑做事。”

俞书蕴不卑不亢:“只要是为陛下效劳,在其位,司其职,便是臣的心愿。积少成多,积木成林,做好分内职责,人人都是大郇这片林中的良木。”

毫无破绽之处。

释帝终于亮出目的:“澜洋郡的情况,想必你也有耳闻,富商居多,官商勾结。长期以往,越来越不受管控。之前朕调了惠惕过去,略有好转。现在又冒出来个文颂可,直接自掏腰包出海航行,自称知江南岸第一富商,好在他爹就在翰林,把他拉入了商会。但是澜洋现在风气依旧差得很,目中无人,偷税漏税,屡教不改。惠惕年底就要告老还乡,澜洋必须再派个人下去管控。”

俞书蕴听出了话中之意:“微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见他连推脱都不推脱,释帝有些好奇:“太子很看重你啊,上了好几封折子,求朕让你去吏部或是都察院。朕却想把你往最南边调,离荼毒皇城可是山高路远,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回不来吗?”

他作出答复:“臣说了,只要是为陛下效劳,在哪儿都一样。臣自知无能,有今日已是陛下抬举,不敢奢求过多。”

释帝从一开始对他的感觉就很奇妙,此人日后绝不简单。

无论是邵宛之,亦或是惠子笙,凭着释帝这些年的眼力,都能将他们看的透彻。

唯有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沉在湖底。

就连叶经年和程叔锦,给出的评价都跟自己一致。

于是他们便提议,干脆就先把他调出荼都几年。

权衡之下,便任命他去澜洋郡做通判,即刻启程上任。

邵宛之进来后,便猜到了所谓何事。

他原本也打算不再查下去了,毕竟有些真相,还是不要好奇为好。

释帝清楚他一向是很识相的,话锋一转:“你年纪不小了,腿脚又不方便,还长期吃药治疗。是时候,找个人照顾你了。”

俞书蕴和邵宛之目光相遇,各有所思。

邵宛之回避:“皇上,臣觉着,也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这么一个瘸子,这样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释帝早有对策:“上娶平娶是不太行,但是下娶,未尝不可。你父亲,是朕心腹,你母亲,是太后的侄女。你的腿又不是恢复不了,太医不是说了吗,长年累月治疗,总有康复的一天。总不能因此,终生不娶吧。”

其实,邵宛之放没放下,他自己清楚的很。

本来又想打岔过去,释帝却突然娓娓道:“俪敏郡主嫁到北靖国师府也有快半年了,却和国师夫妻关系一般,甚至还未圆房。恒都上下对她的微词颇多啊,之前春宴,她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和你的一段私情。她已嫁你未娶,这民间百姓无聊呢,就喜欢捕风捉影,编一些个话本故事,为情私奔诸如此类,恒都官宦骂得可是难听至极啊。这话本呢,朕也看了,觉着写得还不错,文笔斐然,衔华佩实。”

太监上前,将释帝手里的书本接过,交给了邵宛之。

俞书蕴也偷偷瞥了一眼,被释帝发现:“这话本各个书局都有,甚至就连恒都都卖的紧俏,想看出宫了去买一本就是了。”

话本的作者,怎会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呢。

他似乎明白了为何释帝还要留下自己,大抵上是已经知道了何人所作。

邵宛之认命:“但听陛下指令,只是,臣有一事相求。”

“说吧。”

“臣希望,陛下不要将爱慕于臣的女子指给臣,以免耽误了她们,大可给臣指一些不贪图臣的绝世相貌和无尽才华,只喜欢臣财势的女子。越是薄情寡义越好,臣怕她们迷恋臣无可自拔,伤着自个儿,岂不是臣造孽。如此,也算两不相欠了。”

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平时在朝堂上跟郭平充几个对骂,把别人说的一文不值。夸起自己,从来都是毫不吝啬任何正面词汇。

这话说的张遇千都有些汗颜,邵宛之立马补充:“当然了,跟陛下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释帝抚掌微笑:“你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脸皮厚。朕确有一人选,状元温锡展有一个妹妹,比你小一岁,为人知书达理。她父亲温集昀,知江郡太守。朕觉着很是合适,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定了吧。”

邵宛之便直说:“待臣下去,问过姑娘心意后,再回复陛下。”

“行了,下去吧。”

眼神定在俞书蕴身上:“你也下去吧。”

这一看,是警告,也是提点。

俞书蕴确实早已归属了太子门下,借着民间闲话,编写了这么个话本出来,书中人名虽有改动,但是荼都人猜都猜的出来是谁。

话本得以大量发行,火速传开。光凭借俞书蕴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还得有太子的人力物力支持。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林轩泽也不清楚。只是他说,如若帮了这个忙,以后自己便是自己的门客。

但行役阁很快就依据着蛛丝马迹,通过书籍纸质和文章风格,判断出了幕后之人。

关键是,没人想得出俞书蕴初来乍到搞这么一出,其后意义究竟为何。

猜测也很多种,却无一条说得通。

林轩举吃着酸李子,沉浸在这本《明月春》中无法自拔。

书至末页,故事讲完了,一堆痴情男女最后被迫分离。

“好书啊,文笔真挚,动人心弦,查出是谁写的了吗?”

顾伶禀报:“倒是查出了印刷这本书的书局,和太子殿下有密切干系。至于作者,您让人留意这几天陛下传唤的人,今日俞书蕴就被派遣去了澜洋。”

徐望一脸震惊:“不是吧,如若是他写的,他图什么,梁明求他去行役阁,太子想保他去吏部,留在荼都怎么样都是前途无量,这是什么章程?我记着,他对傅暖也没什么仇恨啊。”

林轩举有些遗憾:“我承认,我后悔了,早知道该拉拢拉拢他的,他比我想象中的有意思多了。此书一出,闲话越来越多,邵宛之必须婚配,傅暖在恒都将会激起更多矛盾。”

“我还是不懂,他图什么?邵宛之婚不婚配跟他有何关系,恒都的事情对他又有什么益处。历来殿试前三甲很少外徙,他搞这出,岂不是作死?”徐望想不通。

林轩举嘴角勾笑,站起来眺望烟雨笼罩下的青山绿水。

“往往庸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高人,从不让人猜出真正的意图。他们化山为水,踏水寻山。此举背后真正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晓。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者事易,而不智者事难。阴阳相辅,安能辨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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