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若按照前世的说法，如今的朱时安身肩的主线任务便是“改变庚戍之变”。

而完成任务的手段，从原先的直接促成“俺答封贡”到如今退而求其次的通过“太子监国”实现武力击退俺答入侵。

而在此过程中，朱时安首先得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取得大明太子朱载壡的信任。

朱时安入了殿来，看着眼前的朱载壡，心中首先的感觉是“活力”。

有此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朱载壡如今还年少，今年才十四岁。

更是因为朱时安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浓浓的探究欲望。

简而言之，眼前的大明太子朱载壡朝气蓬勃，犹如一块急需雕琢的美玉。

“朱师傅，你入了殿来便打量孤，此乃为何？”朱载壡笑着问道。

朱时安闻言讪笑一声，徐徐说道“殿下出阁读书之前，居于深宫，臣虽然听过你聪慧的名声，但未得一见。”

“今日初见，难免好奇，是故，多打量了片刻，望殿下恕臣失礼之罪。”

朱载壡闻言轻笑一声，继续问道“那你可有所得？”

朱时安闻言郑重道“殿下风神玉秀，我大明朝后继有人，中兴有望。”

朱载壡闻言笑着摆手，脸颊微红，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受命教授殿下骑射，不知殿下可否移驾殿外？”朱时安见状赶忙转移话题道。

朱载壡闻言微微摇头，徐徐说道“上午时张师傅给孤讲《贞观政要》，孤不由想起唐太宗攻灭突厥与薛延陀等蛮夷，建立赫赫武功，被尊为’天可汗’。”

“而我朝定鼎以来，北方不靖，近年来鞑靼更是屡有寇边之举，孤虽年少，心亦忧之。”

“据孤所知，朱师傅刚从大同镇返回京师，对北方虏情与我朝边防应当有所了解，今日孤不想练射箭，倒是想听一听朱师傅给我讲一讲这些方面的事情。”

朱时安闻言心中一动，取信太子最快的方法自然是投其所好。

如今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年轻的太子，好武事，也希望日后能建立赫赫武功。

既如此，朱时安自然要抓住机会，给这个太子留下一个知兵的印象。

朱时安想到此处，不由稍感振奋，笑着道“臣在边镇三年，确实有所得，既然殿下感兴趣，臣便试着为殿下讲解一番。”

朱载壡闻言脸上笑意更甚，徐徐说道“甚好！”

“这殿中可有地图？”

“如此也方便臣能更直观的给殿下讲解。”

朱时安问道。

朱载壡闻言看向一旁侍立的冯保道“大伴，孤记得文华殿里留存着《大明混一图》，你去给孤寻来。”

冯保闻言赶紧应是，随即便转身去取地图了。

片刻后，冯保便将地图取来，然后将地图挂了起来。

“朱师傅可知此图的由来？”

朱载壡起身走到地图前，欣赏着地图上的大明江山，对一旁的朱时安道。

朱时安出身武勋之家，对此自然有些了解，闻言徐徐说道：

“《大明混一图》乃是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命兵部等衙门合力绘制而成。”

“图中地域东至日本，西及撒马尔罕，北抵漠北，南达占城，天下疆域莫不囊括其中。”

朱载壡闻言上前一步用手指摩挲着地图，笑着说道“朱师傅所言不错，此图论规制可谓天下第一。”

“而且父皇登基后，有感地理变迁，边镇形势有变，特意在洪武版本的基础上重新绘制了此图。”

“此图之详尽，足以让朱师傅替孤讲明白我朝边防了。”

朱时安闻言颔首不及。

“不知殿下想先了解什么？”朱时安笑着问道。

朱载壡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便请朱师傅给孤讲一讲如今我朝北方的敌人。”

朱时安闻言微微颔首。

“殿下当知，自从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再复汉家天下以来，我朝北境有敌者四：一者瓦剌，二者鞑靼，三者朵颜三卫，四者女真。”

“先说这瓦剌，在也先时达到极盛，后来也先被杀，瓦剌随之衰落，如今已经被迫西迁，对我朝的威胁已经大不如前。”

朱载壡闻言先是微微颔首，随即想起他家老祖宗英宗皇帝曾经北狩，脸上略有些尴尬之色。

朱时安继续说道“如今对我朝威胁最大的莫过于鞑靼。”

“殿下，你对鞑靼可有什么了解？”

朱载壡闻言回答道“据孤所知，如今鞑靼分为东西两翼，而名气最大的首领莫过于俺答汗。”

朱时安闻言微微颔首，解释道“这鞑靼以前乃是异姓权臣专政，各部割据于蒙古草原，所谓大汗多为傀儡。”

“直到达延汗横空出世，消灭异姓权臣，再次树立起了黄金家族的汗权，随即分左右两翼，建立了六万户，分诸子统领。”

“其中左翼蒙古三万户为察哈尔、喀尔喀和兀良哈，而大汗驻帐于察哈尔万户。”

“如今的大汗便是俺答汗的侄儿孛儿只斤·达赉逊，我们称之打来孙汗。”

“右翼蒙古三万户为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而济农（副汗）驻帐于鄂尔多斯万户。”

“如今土默特万户领主俺答汗实际掌握右翼三万户，他的侄儿鄂尔多斯万户领主吉能空有济农虚名而已。”

朱载壡闻言疑惑道“既然打来孙汗才是蒙古大汗，为何反而没有俺答汗有名气，朱师傅若不介绍，孤还不清楚其人。”

朱时安闻言笑道“殿下当知，草原信奉的是实力为尊，打来孙汗虽然占据正统大义，但是俺答汗的实力更强。”

“嘉靖二十六年，俺答汗势力东扩，打来孙汗为了避免被其兼并，不得不东迁至辽河，大兴安岭一带。”

朱载壡闻言恍然道“鞑靼果真是蛮夷之辈，以下犯上，以臣凌君，也习以为常。”

朱时安闻言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殿下当注意，打来孙汗东迁的影响极大。”

“朱师傅，此言何意？”

朱载壡疑惑问道。

朱时安没有先回答，反而手指点在地图上的蓟镇，对朱载壡说道“殿下认为，九边重镇中的蓟镇可重要吗？”

朱载壡闻言说道“自然重要，蓟镇乃是京师的东北门户，蓟镇有失，京师便有危险了。”

朱时安闻言微微颔首，随即说道“可蓟镇的防卫力量却远远不及宣府大同这些边镇，殿下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朱载壡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因为蓟镇防备的是朵颜三卫，而宣大防备的正是鞑靼。”

“鞑靼强，朵颜三卫弱，蓟镇的防卫力量自然不及宣大。”

朱时安闻言颔首道“殿下所言极是。”

“昔年，永乐皇帝弃大宁，而以其地犒赏朵颜三卫，原本有着让朵颜三卫作为明朝的屏藩之意。”

“可朵颜三卫实属墙头草罢了，而且其实力弱，寇边也是小打小闹的，如今的蓟镇防备它足够了。”

“可如今形势变了。”

朱载壡十分聪慧，闻言脱口而出道“因为打来孙汗东迁了。”

朱时安闻言赞赏道“殿下一语中的。”

“打来孙汗东迁，其原有之地被俺答的弟弟把都儿与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分占。”

“而东迁的打来孙汗虽然打不赢俺答汗，但是收拾朵颜三卫却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如今的蓟镇将面对的是鞑靼，而其目前的防卫显然是不足的。”

朱时安所言自然不是危言耸听，要知道正是在打来孙汗东迁后，明朝边防的重心便开始东移。

在另一个时空，随着隆庆年间“俺答封贡”，宣大压力减轻反而蓟辽的边防压力越来越大。

而随着后期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蓟辽之于明朝而言其重要性更为九边之首了。

纵使不论未来的形势，就说朱时安的主线任务，要知道，庚戍之变，明年俺答南侵便是从蓟镇的古北口突破从而一路南下兵临京师的。

朱载壡闻言不由皱紧眉头，随即郑重问道“那朱师傅认为朝廷当如何做？”

朱时安徐徐说道“自然是应时加强蓟镇的防卫。”

“其实不瞒殿下，如今九边不仅仅是蓟镇需变革，如今边镇将领苟且，屯政大坏，士兵逃亡，战力低下，实为堪忧呀！”

朱载壡闻言不由叹了口气。

朱时安继续说道“其实臣一直心中不安，有个忧虑不知殿下愿不愿意听？”

朱载壡疑惑看了朱时安一眼，笑道“朱师傅，但说无妨。”

朱时安一咬牙，徐徐说道“殿下当知，俺答汗年年求贡，但是陛下都予以拒绝，今年草原白灾，俺答又遭新败。”

“臣回京报捷之时，宣大总督翁万达是托臣谏言陛下同意俺答求贡的，只是最后依旧失败了。”

“臣都能设想到，明年鞑靼恢复过来后，俺答汗积聚的愤怒将是何等强烈，到时其人必将率领部族再次南侵。”

“以当前我朝边防形势，若是应当不好，很有可能会再现百年前土木堡旧事，鞑靼破关而入，兵临城下。”

朱载壡闻言脸色苍白，呆呆望着朱时安，喃喃道“朱师傅，何至于此呀！”

朱时安闻言郑重道“殿下，并非臣危言耸听，实在是若再不振作，臣的这番妄言，恐怕真的会实现的。”

“那要赶紧提醒父皇才是！”

朱载壡语气略显慌张道。

朱时安闻言微微摇头，俯身道“请殿下容臣大胆一言，如今我朝刚胜，陛下如今恐怕还沉浸在边镇固若金汤的妄想中，而且陛下一意修玄，不喜多事，且臣人微言轻，对于我的提醒，陛下恐怕会不以为意的。”

朱载壡闻言黯然道“孤虽然有心振作，但只是刚刚出阁读书，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朱时安闻言低声道“我朝本就有太子监国的传统，更何况，嘉靖十八年，陛下南巡之时，殿下当时便曾监国过。”

“如今若是殿下再次监国，便有权整饬边防，明年俺答若是不南下自然更好，可若是不幸俺答南下了，殿下早已准备妥当，便可一战而胜之。”

“殿下钦佩唐太宗的赫赫武功，若能胜了俺答，殿下你也足以自傲了。”

朱载壡闻言眼中一亮，但是其人毕竟年少，虽然有所意动，但一想到其父威势犹在，一时又胆怯踌躇。

“朱师傅，父皇没有旨意，作为儿臣的岂能生出这样的心思？”朱载壡迟疑问道。

朱时安闻言郑重道“殿下所言差矣！”

“陛下一意修玄，求的是长生大道，可作为帝王又不得不分心繁杂的朝政，如今殿下年岁渐长，正是为父分忧之时，殿下谋求监国，此乃大孝，望殿下不要顾虑。”

朱载壡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在殿中来回踱步数次后，这才继续说道“朱师傅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事牵连甚大，孤还得细细思量一番。”

朱时安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朱载壡显然心中已经有所意动，只要他再加把劲，不难说服朱载壡。

“殿下，时辰不早了，你的课程该结束了，小公爷也要出宫了。”一旁的冯保提醒道。

朱载壡如今也是心乱如麻，没了再听讲的心思，听了冯保的话，不由笑着道“是孤疏忽了，今日听朱师傅讲边防，孤所得颇多，望朱师傅日后能如今日一般多教导孤。”

朱时安闻言赶紧俯身道“殿下好学之心，臣已知晓，日后殿下有所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好！”

朱载壡满意的颔首。

“大伴，替孤送一送朱师傅。”

朱载壡随即吩咐冯保道。

“是”

冯保应是道。

待冯保将朱时安送出文华殿，两人在殿门外驻足。

“小公爷，你今日可真是大胆，我在一旁听着都吓出汗来了。”冯保望着朱时安不由苦笑道。

朱时安闻言失笑道“冯公公可不是个胆小之人，再者若太子监国，你这个大伴想来在宫中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冯保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笑呵呵道“咱家只知道服侍好殿下，其他的不做他想。”

朱时安闻言感叹道“公公真乃忠厚之人，殿下身边有你服侍，我等做臣子的便放心了。”

朱时安说完便一拱手，转身出了文华门。

冯保望着朱时安渐渐消失的背影，想起上午见到的张居正，不由低声喃喃道“太子身边可真是卧虎藏龙呀！咱家也得更加努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