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吵闹声。

姐姐跟弟弟正为把生日用的小岁画挂在哪里更好看，更协调而争吵。奶奶在一旁不断催促他们早些布置完，好去厨房搭伙备菜。

黎木本来是想参与布置的，但卡佩妮似乎认定了他应该是一位客人。哪有客人帮忙准备的道理。这种时候，他就是客人，平常里，他又是家人。她在区分这一点上面，有着独属于自己一套的标准。

既然生日会的主人公都没说什么，那闲着也就闲着了。

黎木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冬日的街道也很干净，行人不多，但也说不上冷清。卡金芙女士的旅舍本身就不在繁华的地段。街对面那家“未遇之时”花艺店并没有因为天使与利亚妥弥亚的离去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位老板在经营。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天使与利亚妥弥亚之前替代了那位老板。它们当然有这样的能力。

旁边的告示牌传来“呢喃”的声音，

“老板正在想些什么呢？”

黎木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在想，一路走来，就要触摸到最终时刻了……我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什么呢？”

“也许有时候不需要去收获什么，也不必用‘有没有成长’来限定自己。能够保持不变，一如曾经最纯粹的自己，就是极大的幸事了。”

黎木摇头，他不认同这种说法，

“‘保持不变’是自傲的说法。不会有人不变的，那是将自己从事件与环境中抽离出来，高高挂起，故作清高的表现。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你一定会被改变，环境也好，与人交往的情感反应也罢，一切的一切都在影响着你。”

“大象会被蚂蚁改变吗？”

“这不正是落进了倨傲者的怪圈吗？我不是大象，也没有谁是蚂蚁。初成支配者的时候，我的确这样想过。在支配者面前，普通生命跟蚂蚁没什么区别。可是到最后你一定会发现，当你将某人某物视作蚂蚁的时候，你也正在被其他人，其他物视作蚂蚁。思想的转变，总是充满了阵痛。”黎木长呼一口气，“是时候了……我是时候从这长久的阵痛之中，走出来了。”

黎木的阵痛期，正是他成为支配者开始，到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以“无限意志”为代表的一切庞大未知之物，再到此刻，终于决定，触及最终时刻这一段时间。

“呢喃”语气唏嘘，

“您知道吗。当我出现在安全屋那一刻，就有一种难以掩抑的冲动，催促着我，要从你身上看到某种变化。我不知道何为理想的支配者，却希望你成为理想的支配者。这也许是安全屋赋予我的使命，也许是我的前身尚留于思想之中的强悍意志。”它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因为这份近乎于偏执的冲动，在从灵小姐经营安全屋的时期里，她总是不待见我。”

“哦？”

这一点黎木还是第一次知道。

“呢喃”说，

“从灵小姐认为是我强行将‘理想的支配者’这份意愿，施加给你的。”

“听你的意思，她认为我所追寻的目标，是错误的？”

“说不上‘错误’。而是说，在她看来。你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怪物，变得像是‘故事里的反派’。事实上，她在离开安全屋前，也跟我对话过一次。她并非只是因为觉得‘她的自我正逐渐被你所覆盖蚕食’，也觉得你一定是在经历着某种极大的转变。而促使她离开安全屋，甚至说离开你的最大刺激，始终是你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黎木心想难道是自己的无心之言伤到了她吗？可她不是那种容易受伤的人啊。

“呢喃”说，

“你曾对她说，她是你真实的一部分。”

此话一出，黎木顿时僵在原地。他嘴唇立马变得干燥起来，舌头一阵颤抖，

“所以……”

“呢喃”稍停了一下，才认真说，

“所以，她离开安全屋，离开你，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持‘真实’。她担心，或者说，已经有所预感，继续待在你身边，会彻底丧失掉自我，彻底丢掉那份珍贵的真实感。”

“呢喃”的话，让黎木终于明白，从灵离去之夜，所流下的那一滴泪，到底蕴含着什么东西了。

他眼角眯起，惆怅攀上眉头，忽地就变得像個失意的人，

“她说等她变得更好了，就会回来……可事实上，她不会回来了，对吗？”

“呢喃”否定了这个问题，

“不，尊敬的老板。从灵小姐远比我所提及的她更加优秀与认真。是的，我知道，你难免受情绪的影响。你也许觉得是你抛弃了她，可事实上，这不正确。倘若你此刻站在我的视角，就一定会明白，从灵小姐所拥有的那份真实感，也许会被虚假所排斥，但一定会被真实所吸引。她爱惜那份真实，所以，她要离你远远的。”

“我是虚假的吗？”

“你自己不说过吗，存在于基本法则框架内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不过，你仍有真实的那一部分，不是吗？”“呢喃”说，“比起这个，你是不是更应该去想，为何当初你会对从灵小姐说，她是你真实的一部分。为什么呢？”

黎木头脑瞬间清醒过来，如同赤身走在冰天雪地当中，

“对啊……为什么我会对她说出那句话，为什么我突然有了那样的想法呢？”

“呢喃”继续说，

“还有，我们说基本法则之内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而卡佩妮小姐关于未来的能力，在基本法则之外，是否可以说，未来相对于莪们所在的无限世界，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呢？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安全屋又是否可以如此推论，而源自安全屋的我，以及其他装饰品，也能这么推论吗？”

黎木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他望着窗外辽阔的世界，那片杂色的，到处都是裂隙的天空……

“未来……未来……无限世界的未来，其实是基本法则之外的真实世界……而无限世界会不断向未来蔓延，就可以说成是，基本法则所主导的无限世界，正在不断蚕食真实世界。”

“呢喃”的声音变得像是旁白一样，

“您已逐渐理解了一切吗？”

黎木没有回答。他的意识正在不断向外延展，一切的感受变得十分清晰和细入微毫。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像是某天早上吃了什么早餐，某天夜晚睡觉翻了几次身之类的事，都变得格外清晰和突出。所预见的，所感受到的，所经历的……全部全部，都在此刻，翻涌于意识的海洋之中。

“是的，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他喃喃道。

事实上，他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理解了一切，而是单纯地，理解了安全屋背后那些晦涩的符文。他曾花大量的时间去钻研那些符文，各种方法都用过。可以说，安全屋里那些符文长什么样，是怎样排列的，他都完全记得。但，一直以来，就是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会在将要理解那些符文前一刻就戛然而止，不管尝试多少次，都有一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

可是，缺了点什么呢？

他不明白。这困扰着他，让他无法彻底理解安全屋存在的意义。

而现在，此时此刻，“呢喃”与他关乎从灵的话题，忽然让他明白，自己在尝试理解安全屋符文的过程中到底缺了什么——

真实感。

是的。他站在基本法则的框架里，用来自基本法则的思维，去解读安全屋符文，用全然虚假的一切认知，去钻研真实的符文，这如何能弄得明白呢？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将自己源自基本法则的一切认知和感受，全都延展出去。某种程度上说，他丢掉了关于“黎木”这个人的虚假一切。如果他无法成功找到存在于“黎木”这种的真实感，那么他将不复存在。

不成功，便就此消亡。

这是一场豪赌吗？

不，黎木肯信，这绝非赌博。他笃定，“黎木”这个象征之中，一定有真实存在的事物。那正是安全屋的钥匙，经历百般波折，最终落入他手中的证明！

而事实表明，他是对的。

当丢掉源自基本法则的一切后。当虚假的迷雾被彻底驱散后，留下的就只有真实的证明了。

那是给予勇敢者的奖章！

他将那份真实牢牢地攥住，再去回想安全屋的符文时，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安全屋来自未来，卡佩妮认知中的未来，而其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未被基本法则侵吞的真实世界。而裂隙地天空中的那些裂隙里的符文，同样如此，都是来自真实世界的事物。

支配者之所以能成为支配者，之所以能窃取基本法则的权力，也是如此。

所以，至始至终，这场对抗都不是支配者与天使的对抗，而是真实世界与基本法则，与无限意志的对抗！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要成为——

“理想的支配者”。

也终于明白，理想的支配者，为何是“理想的”支配者，而不是“理想”的支配者。因为，支配者们追求的理想，就是触摸真实的世界。

黎木平复下心情。他看向“呢喃”。

他变得彻底不一样了，可要说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不过“呢喃”明白，此刻的黎木，真正懂得了何为理想的支配者。他离成为理想的支配者，又近了一步。

“我们得回地球一趟了。”

“呢喃”当然不怀疑黎木这样做的理由，

“可今晚是卡佩妮小姐的生日会成人礼。”

黎木说，

“放心，来得及。”

他们随即动身。

在理解了安全屋里那些晦涩的符文后，黎木对现在这个基本法则之内的无限世界更加了解了。就像安全屋能够创造出即走即到的无限之路一样。他跨越时空的能力不再受什么限制，轻松且迅速地就抵达了地球。

这种时候回地球的目的只有一个，找茹莲娜。除了她，地球也没什么人，早已荒芜一片了。

进入有间书店时，茹莲娜正在跟一位异乡来客交流。见到黎木后，她先是稍稍蹙眉，似疑惑黎木为何会在此时回来找她，紧接着又舒展开眉头，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她中断跟客人的交流，领着黎木上了二楼她平时居住的地方。

茹莲娜做事不紧不慢，并未急着问黎木什么，而是先备好了茶水。

两人时隔多年，再一次相对而谈。这一次，比以往都要正式。

黎木看着茹莲娜，反客为主地问，

“你是否要告诉我些什么？”

茹莲娜始终像是森林里的守护神一般，给人静谧而清幽的感觉。黎木能从她湖色的双眼中看到自己倒映的身影。她如此平静，如此娴雅，几乎闪烁起生命的光辉了。她轻声问，

“你认为我对你说谎了吗？”

黎木摇头，

“不……你不会骗我。我坚信你不会骗我。可我也坚信，你并未告诉我一些至关重要的事。茹莲娜，你真的只是个支配者吗？”

茹莲娜没有回答，她手捧着一杯热茶，拿到嘴边，却没喝上一口又放下了。她不再像之前那么镇定自若。她说，

“我想知道，你是以怎样的想法，问我这个问题的。”

“你在疑虑什么？或者说，你在害怕什么？”

“你真是比以前更加敏锐了。”茹莲娜微微笑着。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见到孩子变得愈发优秀后，发自内心地高兴。

“你怕我并不是真实的我？”

茹莲娜将垂下的鬓发挽起，

“真实……你怀揣着‘真实’这个想法重新回到我身边。”

“回到你身边？”

“该说，我的确遗漏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未告诉你。可你也应该明白，即便我承认了，也依旧不会将一开始就未告诉你的事说出来。”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坚守的理念，不是吗？”茹莲娜眼中闪烁一些歉意，“我知道，这令你困惑。但请原谅我，我无法只为你而存在。不过，作为补偿，我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黎木静静地看着她，像责怪母亲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孩子。但转念，他又松了口气。没有哪个母亲必须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孩子。

“所以，你是谁？”

茹莲娜说，

“我是无限世界的第一个支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