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定真，也是一眼定真。

只一眼扫过，便能辩出珍珠里的鱼目，黄铜里的真金。不一会儿，小和尚就凑齐了所需的药草，掏出足又不足的宝钱，结了账。

足，是足了标价，不足，是不足成本。

要知道这摊子暗设数道“混淆”法度，连假货本身也经过了不少精心炮制，可有一番不小耗费。

要是像分不清楚、吃不明白的一般客人那样，所购有真有假，摊主自然是大赚。

但倘若如今这般，遇到定真这样能够分清楚良莠的明眼人，就得亏到姥姥家去。

这明摆着是吃亏的生意，摊主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结了帐。

如此这般，可不是他遵规守矩，也不是他未生歹心，只不过……对方惹不起而已。

坑，蒙，拐，骗，诓，欺，唬，蒙。

越是糊弄人的勾当，越要自己心里清醒、眼光准确。

别说小和尚只才四境，不值一提，但与他同行的两位，一个看不穿修持如何，多半是在自己之上；另一个虽不过五境，但“君子可欺，毛贼勿惹”，瞧着那副气质，也不能触了霉头。

痛心与忍耐的同时，摊主客客气气接过宝钱，将真株奉上。

一旁玄天瞧着那张看似木讷淳朴的面孔，忽而一笑：“老板的药草真是物美价廉，弄得在下都心痒痒了。”

定真听说，嘴上应了一声好，就将药草装入挎包，静静等着再展神通。

摊主闻言，心里打了一个突，豆大汗珠突兀涌现，歹心怯意挣扎不止。

片刻静默之后，他耳朵忽动，随即脸色大变，“哎呦”一声：“抱歉贵客，不巧的很——”

说着他麻利卷起药草、席子，飞快收了招牌、价目，当即就要走：“刚接到灵讯！我家中婆娘生了，我得赶着回去抱娃娃！”

“是男孩女孩？”

“诶，谢客人关心，是女孩。”摊主露齿而笑。

“女孩好啊，小棉袄！”玄天拱手赞贺，紧接着追问不舍：“那这生意得有好些天做不了吧？”

“岂——”摊主突然抬头瞪眼，却又在与玄天对视之后飞快萎靡了下去，眼中凶恶更只闪了一瞬，就为恐惧恭敬所替代：

“……止啊，总得等孩子拜了师父，有了照顾约束，规规矩矩走上正道了，咱做父亲的才好放心出来不是？”

“哦哟……那可惜了。”闻言，玄天似是失望般的摇了摇头，接又问道：“附近可还有其他这般实惠的药草摊子？”

“没了！”摊主回答的干脆，这也确是实情。

即便他确有与别家共落同沉的心思，此刻也还真找不着一个出来。凭一身好本事，他家的药草生意是方圆三里内独一份的买卖，别无同行。

“不过，”他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听闻灵花之效，不逊于药草，就在这湖底北面，约莫‘仙’字人中的地方有一间莳花馆，最善于挑摘灵妙花卉，解客人烦忧。贵客有意，不妨前去看看。”

与宝钱的形制一般无二，方圆湖底四周各有一个大字，仙居北、灵在南、货是东、宝为西，各有一分侧重。一枚宝钱，就是一方地图。

三人所在是“货”，离所谓“仙”字人中约有四五十里的距离，边走边逛可能得一两个时辰。不过玄天闻言蓦然欣喜，兴致勃勃，看样子是即刻就想要去那莳花馆一观。

“三位贵客走好。”笑脸送走可怖少侠、笑面煞星，刚开集就得离场的摊主哀哀一叹。

买卖在外，吃些亏不算什么。吃了亏让了利，对方还没完没了，要行正义、坏生意，这也没什么。

大不了收摊跑路，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湖直径百里，待他改头换面一番，换个地界，不就又是一条铮铮好汉，还是一处险恶黑摊么？本着这般心思，他当即便寻了个“孩子出生”由头退让。

可万没想到，我敬人一尺，人侵我一丈。对方反而蹬鼻子上了脸，话里非但没有“不再追究”的意思，反而更加紧迫，分明就是非要自己从此上岸不可。

他赶集多年，揍过的不识抬举的客人也有个几十来位，哪受得了这般赶尽杀绝，步步紧逼的鸟气。当即咬牙就要发作。

可目光对上的那一瞬，没来由的，心中就升起无边恐惧，就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和和气气装模做样的道人，而是杀人如麻的侩子手、深不可测的悬崖边、磨牙的猛兽、吮血的妖魔、牵机药、断头台……林林总总的变幻意象，让他清楚明白，若再不悔改掉头，那等待他的就是确定的死亡。

没得商量。

妈的，硬茬。

还好他心思电转，及时换掉了脸上的不善神情；嘴巴立功，生生收住了将要脱口的“岂有此理”；又就坡下驴，于话中诚恳表明金盆洗手的态度，这才免了飞到临头的杀身之祸。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儿来这么个功法阴森可怖、直叫人腿肚子打颤，偏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家伙？哪家门宗的修法与立场这么拧巴啊？

他想不通，也不敢问，就在他费解的目光中，那三人背影远去。

齐鸣只是嘴笨闷葫芦，方才的弦外之音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令黑商回头，劝奸人上岸嘛……虽然说话拐弯抹角，但真不愧是连鱼虾都要心疼的一味和尚的朋友，端的正道人士。

只是，后来提到的那处什么“莳花馆”，什么灵花解忧的说法，他是一头雾水，闻所未闻，走了几步便开口向玄天问询。

玄天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也不遮掩，直言道：“灵花就是女修，莳花馆就是怡红楼，到那儿去也不是解忧，而是纵情色欲，皮肉生意……”

连赌坊黑店都有，岂会少了烟花柳巷？

普通修士又不断情绝欲，美貌仙子也会囊中羞涩。自然而然地，便有了这般以色貌换宝钱的地方。

只是……

“去那里做什么？”齐鸣疑惑，他们三位，并非都是成人，膝盖旁边还有个小小和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