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凡章》

第391章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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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时间已经不剩多少,我无法把完整的过程写出,但我相信你可以看得懂。你总是很聪明,我一点也不怀疑你在数学上的理解能力……”

信读到现在,加尔维已经读过了七八个“我的时间已经不剩多少”,几乎每一封信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这句话。有一些信纸上有星点的血迹,时间越往后的信件上的笔迹也越潦草、要花大力气去辨认,让他靠猜也能猜出格缇亚的身体变化状态。

他看得出,数学家也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在信件里,他没读出对死亡的恐惧和失态。事实上,直到现在,大多数信件的大部分内容都只是对于一些数学猜想的推导而已。

而听他读到现在,床上的伊吉纳并没有主动发过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与时间一同流逝的,则是她本身,她慢慢变得越来越透明了,但加尔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在她要闭上眼睛时轻轻地推一推她,“你还好吗?”

“啊……”

乏力地睁开眼,伊吉纳看着他忧虑重重的眼神,随即缓缓开口:“我……很好……继续念吧……”

“可是你似乎就要睡过去了。”

“没事……”

虚弱地轻微摆头,伊吉纳勉强睁着眼睛,注视着加尔维,也被加尔维注视。

他看得出,面前这个少女确实很喜欢数学。实际上,他怎么说也正在接受高等教育,却根本看不懂刚才念出的东西,但她却每次都会在听完后露出恍然大悟与欣慰交杂的表情。

他也看得出,她在等待着什么。她固然喜欢数学,却不仅仅只喜欢数学,每当她喜悦过后,总会垂下眼睑,问一句“没了吗?”

他的推理能力并不似赫尔莫或者维克缇斯那般稳定,但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见多了之后,他也能或多或少地看出人们在想什么。

这是格缇亚寄来的信,除了那些数学证明之外,她究竟在等什么?

看着她那不剩多少活力的眼神,加尔维除了默默祈祷维克缇斯快点之后,也只能继续念了下去,却在这一次,发现了一些不一样。

“……结论显而易见,两个整数的四次方相加不可能等于第三个整数的四次方。推导到这里,我们可以荣幸地说这个命题已经被我们证明了……如果是往常,这封信的后面除了些许寒暄外应该就没多少内容了,但,这一次,除了数学之外,我还有一些话想说。”

“原谅我的无礼,让你看到我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可是,我不剩多少时间了,如果我还不说,恐怕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我回顾我的一生,才发现我的前大半生就像威尔斯特斯拉函数,尽管它是处处连续的,却永远无法导出下一步会去向哪。”

“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竟不知从何开口。让我先向你正式介绍一下我……与那远去的故事吧。”

“如你所知,我名梵,姓格缇亚。容我自豪地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姓氏,它属于一个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家族,一个高傲的学者家族。”

“我的曾祖父是一位几何学家,祖父是受学生尊敬的中学校长,其长子、我的父亲则是一名教师。通常来说,我将和其他学者家族的年轻人一样专心学术……但,我的祖父和父亲还有另一层身份——一名左派与一位工党党员。而不幸的是,我的母亲却是一位保守党的教徒,这让我脱胎于一片无止境的争吵。”

“在我短暂的童年时光里,祥和的曾祖父与充满威严的祖父是我最敬爱的长者。我与他们玩闹、与他们学习、与他们探讨。我不明白母亲与他们的争论究竟意味着什么,年幼的我不理解政治和离别,不知道它们就在我身边,还以为与他们相处的时光可以永恒持续。然而,当我沉溺于这虚幻的美梦时,命运却无法再容忍我的愚蠢,它吹来一阵寒风,将我陡然惊醒于现实。”

“当祖父因为遭遇保守党的迫害而在学校里当着教师和学生们的面被宪兵带走时,我正七岁。父母没有打算告诉我这件事,报纸和纷纷扬扬的流言却仍然让我得知祖父已经进了监狱。当我在忐忑无知的三个月后听说他很快可以从狱中出来时,我通过父亲的消沉得到了他在狱中死亡的消息。”

“……多么可悲。”

“这是个坏消息,各种意义上都是。这也是命运,祖父走上的道路注定了他的结局,二十多年前的莱洛斯容不下站在议场左边的异见者。母亲并没有举报他,他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寥寥几人无法对抗世界。”

“在现在的我看来,这只是迟早的事……可是,当时的我却像个傻瓜一样,还以为这只是大人们与我开的玩笑,他们总喜欢做些让人笑不出来的恶作剧。后来,也许在一个月的等待无果之后,我才终于明白祖父不会再回来的事实。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陪伴了我七年的老人终将离我而去,以突兀的方式,将年幼的我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呆呆注视着他笔记本的雨夜。”

“那是个多雨之秋……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事情也如雨般绵绵不绝。祖父的死对已经古稀的曾祖父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他从此一病不起。我在他的床边,焦急得不知做什么,想让他好起来。但是想是没有用的。年迈的老人有时怔怔发呆,有时看着我,似乎从这个年幼的曾孙身上看到曾经儿子的影子,唯独不会再中气十足地告诉我去完成习题了。”

“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永远地改变了。终于,在艰难地撑了两个月后,他在一个普通的夜里于梦中撒手人寰,也不告而别。当我在早晨醒来时,看到的已经是一具皱着眉的冰凉尸体。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对其打开心扉的人,我沉默地流泪,他却再也不会抬起手来。”

“对我的父亲而言,这件事同样造成了深远的影响。随着时间推移,父母的分歧越来越大,在我十三岁进入圣珞珈高等中学就读时,父亲与母亲彻底决裂。我的老师评价我为封闭的怪小子,拜我微不足道的天分所赐,我总的中学生涯还算平稳,然而当时的政治局势却十分动荡。风暴正在酝酿,父亲在那时已经表现出了不安,我最终在大学入学面试的前夕听到他因为一场政治纠纷而自杀的消息。我心情糟糕,在面试中跳过了问题推导的许多步骤,由于面试官水平的低劣,我将黑板擦扔在了他脸上,这让我没能进入心仪的纽特理工学院,只能去了卡文迪士大学。”

“后来,许多罢工运动爆发了,一些学生对街上的工人报以同情,有些还想加入,校长因此将我们锁在了校内。年轻的我不懂收敛,在校报上频繁抨击校长,于是两次步我祖父的后尘。我心灰意冷,在狱中曾企图自杀,却在关键时刻收到了大数学家高奇对我第一篇关于连分数论文的回信。由于他的鼓励,在出狱后,我全身心地投入数学,在快毕业时却因为指出我导师论文的一处错误而得不到推荐信、无法留校获取教职。”

“后来,我辗转各地、去往各国,参与各个关于数论的讲座。在莱洛斯时,我由西向东游学去伯纳兰尔;在特修斯时,我顺着瑟普坦山脉沿途前往里森堡,我的朋友慷慨地资助我五十镑作为拜访数论专家罗马诺的路费,但我始终没有见到他。我的旅途停止在了里森堡,在那两年时间里,我几乎足不出户,在租的房子里对解析数论和群论进行了一番研究、寄出了许多论文,但慢慢无法负担昂贵的旅费,只能在两年前回到了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特米纽。”

“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恶劣环境,我患上了肺病。我志同道合的大学同学、我唯一的挚友,那位有着子爵爵位的大方代数几何学家——普叶斯?斯普菲斯?约克,还在资助我,但我自知时日无多,也不想欠别人太多人情,再加上我已经做出了我最重要的成就,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年多,我已经几乎放弃了求生,只是等待病魔将我吞噬。我仍在关注数学,但只是做些简单的工作。而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关注我以前从未关注的。由于父母的原因,我不曾恋爱,因为性情的古怪没有多少朋友。在我的童年,来自父母的争吵是不断的,我因此也少与他们交流。我的前半生只有数学,年轻的我认为我会毫无波澜地迎来孤独的死亡,但当我真的被死神逼近时,我却想有人陪伴我了——不幸的是,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工作。”

“在病痛中,我想起曾祖父曾跟我描绘的天堂,那是一个美丽的小镇,塔斯玛。”

“在那里,哪怕冬天,树叶也是绿色的;不论何时,街道都是清洁的。在曾祖父很小的时候,他曾在逃难中去过那里,但他不慎走丢了。正当他着急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小姐,那位小姐把他带到了我从未见过面的高祖父手中。我仍然能记得曾祖父跟年幼的我说起这件事时的怀念,也记得他对那位小姐的评价:温柔、美丽、耐心、善良。我开始幻想,如果我能遇到这样的人该多好——我以为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但是,它成真了。”

“在1052年的12月20日,我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

“起初,我不当回事,但当我看完,才发现你是如此聪慧、灵敏。你与我说你在一张报纸上知道我,这让我很惊奇,因为能看懂我理论的人少之又少。你并没有在一开始的好奇之后就不再与我联系,你一直对数学报以热情。慢慢地,我发现我似乎迷恋上了你。”

“一开始,我只是会在思考时想到你的名字。它突兀的跳进我的脑中,像淘气的兔子,扰乱我的思绪。我去抓它,但它又调皮地跳开,让我沉浸于与其的追逐游戏中……这往往会持续十数分钟,直到寒冷将我唤醒。”

“我以为是我病得太重以至于思绪无法集中,我放下笔,躺到床上意图休息,却居然也睡不着。只要我一闭上眼,你在信中的话就跳入我的脑海。很奇怪,那时你明明很少提起学术外的私人话题,可我却还是从那寥寥数语中猜测着你的性格,像对一颗珍珠一样不肯放下。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终于,在我因为肺结核而咳得思绪迷离之时,不知怎么,我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你的容貌……”

“一个标准的莱洛斯美人当有柔顺的长黑发和夺人心魄的银色眼瞳,也许再有樱桃般的嘴唇与鼻尖做点缀……我像在作一副梦中的画卷,你的容貌在我心中慢慢成型,这却让我愈发惶恐。我不明白,我从未想过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明白为何如此,解开复杂的微分方程在我面前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这道谜题却令我手足无措。”

“这时候,我开始想活久一点,却并不是因为数学,而是因为你。我又往各个机构送去了我的论文、想获得一份教职,这样才能存下积蓄,才能有底气去找到你。你住在塔斯玛,很巧,与我曾祖父的那个天堂同名。听曾祖父说,他所去到的塔斯玛就在麦兰郡内,从特米纽坐列车只要几十分钟就能到,可我却并没有在麦兰郡地图上找到。由于时间久远,也许是他记得不清晰,也可能是我自己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记错了什么,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我这一生都没机会去到你所在的塔斯玛。我没多少时间了,我随时会死,无法再长途旅行去寻找你。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天,也许是因为诸事皆定、再无改变的可能,我静下心来,慢慢思考,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

“在这几天,我辗转反侧、思绪良久,思考着要不要说出那句话,这几乎让我无法入睡。我怕我的爱意会为你造成心理负担,但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我要对我的感情负责,也要让你知道我的感情。”

“不知不觉,我已经写了太多。这应该是我的最后一封信了,下一句,就是我的最后一句话了。”

“我爱你,伊吉纳?梅尔小姐。”

“——梵?格缇亚。”

“……”

念完最后一个带着血点的潦草名字,加尔维把目光投向伊吉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道泪痕。

“格……缇亚……”

“彼得……梵……”

……

“……”

看着身旁维第尔突然出现,由于正在跟格缇亚交流以保持其清醒再加上不了解情况,维克缇斯并没有贸然发问;与此同时,维第尔皱着眉,把目光看向了车窗外。

——平凡世界里的一切都在死亡世界有投影,而死亡世界内的时空是混乱的,因此,轮回术师才可以通过死亡世界里的平凡世界坐标快速到达平凡世界内的目标地点。然而,刚才,他根本没找到平凡世界投影出的塔斯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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