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庞大的飞空艇，顶着个瘪下的椭圆形气球，房间完全容下了长达几十米的艇身。

克劳利在它面前显得渺小。

但得说它曾经是一艘飞空艇，克劳利透过底层的圆形窗户，发现里头摆着家具。

“总部里有这么个地方，是一栋无法穷尽的建筑。其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巫女缓缓走到他身旁，“你疑惑这是什么，我会告诉你，这是你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事物。一栋由飞空艇改造的房子。”

克劳利怔住了。在他向E3562，那个发狂的大机械人询问云端城时，它曾这样介绍：

“云端城有三片城区。东区是人们最早开发的区域，是探险家们第一次将飞空艇坠毁的地方。他们勘探的时候就地取材，会将难以继续服役的飞空艇改造成房子居住，这奠定了东区粗野的建筑风格……”

“这是我遗失的过去。”

克劳利对着飞空艇房子如此评价。

“是的，你很上道嘛。”巫女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前的画面说明你没有‘丧失’记忆，你只是没法在现实中将其‘读取’。你忘记了记事本中的内容，那就翻开去寻找。现实中你找不到记事本，而它现在，就在你的面前。”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克劳利似乎理解些许：“你的意思我懂。脑袋里的自动程序坏了，那就只能手动操作了呗。那我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走进这个地方，就能观看我忘掉的回忆了？”

“嗯，先是要走进去。这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代表你脱离了大家都在的梦，走进了独属于自己的回忆。然后，就是选定锚点。”

她拉开了艇身做工粗糙的门。门框边缘锯齿的痕迹明显，一看就是后来改造的。

克劳利走入其中。

“你估摸着自己今年多少岁？”巫女突然问道。

克劳利揣摩了一下：“这副身体的话……骨架已经发育完全，长胡子长得挺快，脸上没什么皱纹。可能，二十好几了吧。”

“那说明你有二十多年份的记忆等待查看。你总不能一天天这样看过去吧？查词典时肯定是找目标的词语，锚点也是一个意思。”

两人进门后来到客厅，随便拉出两把椅子坐在了餐桌上。

“找到引发记忆的关键物件，随后前往指定的记忆。但我有一个请求。”巫女舔了舔嘴唇，“优先寻找你五岁之前与十八岁之后的记忆。”

这两个时间点很精确，让克劳利顿感一阵惊讶。

“我连自己具体年龄都不知道咧，怎么突然限定这两处时间点？”

巫女的头摇摇晃晃，像是想摇出些点子来：“我还没决定告不告诉你呢。不管了，我先带领你来一次吧。首先是选一个锚点。过于日常的事物关联太多的记忆，很难去往特定时间段，名字就是其中之一。从出生起每天都有人喊你名字，以这个玩意为锚点就等于是将手伸入二十几年中抽奖……”

有一样东西是必然在十八岁之后得到的，且一直陪伴在克劳利的身旁。

他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张证件。那是他的督察证件，已经被海水浸泡得模糊不堪。

巫女没想到他身上居然有这种东西，她小心地接过，将其放在了透过窗户的光下：“喔！这个东西确实是一个好的锚点。”

她将其交还给克劳利。

“接下来，就是盯着它了。”

“盯着它？”

“对。你肯定能盯出些花样来的。”

克劳利半信半疑地盯着那张证件。就着火焰昏黄的灯光，他干干看着散开的油墨与唯一清晰的名字。

克劳利·博伊德。他用眼睛描过一笔一划，待到完成这一工作，他发现四周的油墨似乎收缩了些许。这是怎么回事？

他更加仔细的看了遍证件，收缩过后，似乎有些新的信息可以辨认。

左侧的线条似乎原本是一张人像，而右侧姓名栏下方应当是工号，职位或者隶属单位。

职位的可能性多一点。

油墨还在收缩，看得出是几个有分段的字符，有少许可能性从脑中划过。这里写着的词大概率是——

“正式督察”。

时间是一条令人沉浸的河流，而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老虎，而我就是老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而我就是烈火。

周围变得光亮起来。

是阳光，任性地充斥整处空间。房间的摆设也有所变化，办公桌和椅子代替了家具，桌上摆满了档案与文件，这些都是眼睛的余光所见。

“你的正式督察证发下来了喔。”

一双手握在了眼前的证件上。

不如巫女般冰肌玉骨，但皮肤是肉眼可见的细腻。他看见手拇指与食指的夹缝处有着茧子，在这双手上出现略显突兀。

或许是长期握枪的证明？

克劳利试图验证这一想法，准备看看食指附近还有没有老茧，可身体不给他这个机会。头颅被强迫着抬起，身体的主人这时看向了递送者的脸。

这里是回忆。自己只是在观看一段记忆。

克劳利冷静下来，暂时抛去了控制身体的念头。

在回忆之中，他虽然不能移动身体，却可以任意的移动视野——当然，范围仅限眼眶之内。

他看着面前的女性。

她叫“塔那托斯·黑泽”，青色的制服上挂着名牌，上面这样写道。制服上不只有名牌，还有一个烫金的徽记，写着“云端督察局”。

克劳利转眼看向她的脸庞。

要如何去形容呢？克劳利想起，曾看过一句诗歌谈到“婉顺如银，火炽如金”的少女。此刻的他却觉得，女性的面目拥有火炽的银。

及肩的黑色短发下，是阴柔的银，流动的银。下颚线流畅地分割出脖颈与面庞，她狭长的眼角、高耸的鼻梁本该富有攻击性，却少了刺痛人的棱角，看着令人莫名感到安心。但有种火焰在其中跳跃，他道不明这种感觉，如此温柔的面容，怎么会给人这样的感想？

身体的主人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他没有急着检查，反倒和面前的女性搭起了话。

他摊起一边的手：“塔那督察……听说今天我要出第一次任务了。是要和你搭档么？”

“是啦。出完这次任务我才能转正……这世道是出什么问题了？凭什么一个混混老大转正得比我还快……”

女孩开始嚷嚷个不停。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话题有些不爽。身体的主人将摊在空中的手收回，顺势支在桌上托住脸庞。他继续看着女子的脸，主要聚焦在了嗡动的嘴上。

那张嘴的动作很是丰富。一会嘟起一会抿紧，不时会别去一边吐气。洁白的牙齿偶尔啄住红润的下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如果嘴巴弯作微笑，肯定会让整张脸变得璀璨。

【诶！别盯着……】

似乎有声音在呼唤，但已经于事无补。

舌头在牙床附近游弋，柔软，灵动，令他不经意间开始想象：平日里说话的语调与癖好，咀嚼时游动的姿态，如此，如此，随后如此……

他没有注意到，双唇离他的眼越来越近。

当近达一定程度，克劳利的唇上突然感到瘙痒。

他立马慌了神，身体的主人也慌了神，两人此刻同体同心，下意识往后躲避，后背却传来坚实的感觉。

重力倾倒，他发现这时的自己正躺在地上。

周围已经换了副景象，不知为何，他进入了另一段回忆。

时间仍是白天，光却被建筑遮挡了大半。环境很陌生，但大体上是一处石制建筑。巨大的石柱撑起恢弘的拱顶，光芒透过墙壁上的彩色碎玻璃，斑驳地洒落在地上。

一架古旧的钢琴摆在身侧，眼前，女孩的脸庞与自己格外接近，她闭着双眼，正骑在他的身上。

克劳利半个身体沐浴在光中，他盯回女孩的唇，感受女孩的体温，呼吸女孩的呼吸。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见脸上的一切细节。

女孩睁开双眼，眼中盈满泪水。

“克劳利，你会一直这样陪在我的身边吗？我总觉得世界太重，它承载着很多过去，而我在其中却过于轻盈。我害怕就此飘离这个世界，就像那些无论呐喊得多大声，生前多悲壮，却只能被记为冰冷的数字，被迫在我脑中沉默着死去的人一样。但我现在又想，如果有人能一直铭记我，那也不算太糟糕……你说是吧？”

她将面目拉得远了些。今日的她穿着群青色的百褶裙，似乎是定制，在肩膀与腰部的收束彰显着身体的线条。而此时的自己穿着一套燕尾服，颇不合身，像是随意租来的。

自己的脸颊在抽动。“过去”很勉强的笑着，克劳利希望过去的自己会说话一点。即使表达虚伪的安慰，面前的女孩也肯定会感到欣慰的。

“我会铭记你的，塔那小姐，不论时间长短。在你可以想象的，最为恒远的时间之外，直到天空支撑不住星辰而碎裂，直到云朵都难以漂浮从空中坠下，我也会记得你的名字。”

语毕，记忆中的克劳利闭上双眼。脑中的克劳利也被黑暗笼罩。

他有点郁闷。自己以前勾搭上了一位伴侣？自海岸线处醒来后，他从未想起过这件事，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与某位女孩有关的事物。

塔那……克劳利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当上渣男。他的心中开始不断思考：“她还活着吗？”“她逃离了云端城吗？”“如果她逃离了现在她又在哪呢？”

思考时间不太多，脸上传来柔软的碰撞。身体下意识呼吸，只能吸入沉溺的馨香……

喔——

亲吻的感觉克劳利没享受多久。骤然间，有一种抽离感将他带离了空荡的石制建筑。

他依旧闭着眼睛，却能够感觉周遭大不一样。冰寒的气息填满了空间，他的双脚如履冰面，走两步膝盖便开始颤抖着弯曲。

又一段记忆。

身体的主人不断摸索着，他只举起一只手，在黑暗中抓握着空气，最后，终于摸到了一样事物。

指尖碰触到那事物时，似乎有些颤抖。不，他浑身都在颤抖，就连眼眶也是。

这时的他睁着眼睛，并非双眼紧闭。可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在意识中的克劳利往眼眶处凑近了些，他发现眼前的的确不是黑，而是模糊到极致的画面。它被撕扯，被打碎，最后搅作一团，才外显为漆黑的效果。

这是怎么回事？

【糟，糟了……克劳利，克劳利·博伊德！这肯定是一段你主动遗忘的记忆，不能再看……】

糟了？是谁在说话呀。

不过，指尖传回的触感很奇怪。如同皲裂的大地，无数缝隙密布在有些许曲度的平面上。他反复地抚摸着这处平面，似乎对其情有独钟。

等会，不对劲啊。

虽说是错觉，可克劳利觉得灵魂深处正随着记忆里的身体颤抖。灵魂仿佛在痉挛，双拳紧握，浑身紧绷，最明显的是牙床，观察者克劳利觉得自己正咬紧牙关，用力到发出吱嘎吱嘎的脆响——他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正在向内坍缩，如果不这样做，似乎就要被巨大的外力拉扯为碎片。

指尖缓缓移动，触摸到了高耸的鼻梁，摸到了两处狭长的眼缝，摸到了一触及落的睫毛，摸到了冰冷的双唇。

虽说都是皲裂的质感，但他辨认出它们的形状。

“克劳利。”面前的人脸吐着冰气，好冷。似乎有白霜附在了自己脸上。他记得这个声音。

它属于叫塔那的女孩。

“要……记得我啊。”

发生什么了？这个问句似乎不合时宜，但他确实想问出口。

你的脸怎么了？

你需要帮助吗？

过去的他什么都没问。他沉默着。

奇怪。奇怪的感觉突然在体内游荡。脑中的一部分似乎要破壳而出。

透过头骨被挤碎的裂缝，他得以窥见其中孵化着什么。

他看见好多好多的悲伤。如同掀起百米巨浪的大海，容纳太阳的深渊，镜子之中映着的镜子，埋葬在心底的爱意，倾巢出动的饥鼠，贯通天地的孤峰，蜕皮五万亿次的巨蛇，堆叠累加的白骨，无法释怀的灵魂。

它们是咕噜咕噜冒泡的悲伤。

它们……是在哭泣么？

莫名的负罪感爬上心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他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勾勒那张脸庞的模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位女孩的名字。如果心声有语调，听着一定很无助：“塔纳托斯·黑泽，塔纳托斯，塔那……”

直到声带沙哑，指尖有血滴在模糊的画像之上。

脑中的悲伤破裂，灰色的海洋汹涌而出，将他推往梦境的边界。

他停止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