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皇妃帝宫沉浮:妃》

终章4 暧华帐里梦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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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寻,栖凰宫。

晨曦的薄光透进新拢的茜纱窗时,西蔺姝早已起身,洗漱停当。

她的眸华扫过置于一旁几架上的凤冠,手从那颗夜明珠下坠落的金步摇捋过,这一捋,她轻轻地笑了出声。

凤冠真是好看啊,只是,有一人,恐怕那顶最华丽有的凤冠却是再也戴不得了。

殊不知,戴着过重的凤冠,一旦被重物砸中,真真是自戴自受呢。

殿内,仅有她和闵烟二人,所以,她不用再多的忌讳。

“娘娘,您笑起来真好看。”闵烟奉承着,一边执起手里的梳子慢慢梳着西蔺姝披散下来的青丝。

西蔺姝敛了笑意,慢条斯礼地道:

“宫里现在都传了些什么话,说来本宫听听。”

两日前,庆丰殿的蚕桑典只成了一场劫难,与八年前,相仿的劫难。

宫里人对这场劫难自会捕风捉影地讹传,当然,这份讹化,也是她所要的。

从讹化里,能看出大致宫人的心思所向,不是么?

“只说是庆丰殿容不得两个尊贵的女子,是以,上回,克了先皇后,这一回,则应在了太后的身上。”

闵烟知道,伺候这位皇后主子,断不能隐掖着什么,否则,凡事仅会适得其反。

“哦,是么?看来,都在说本宫的命格硬啊。”

“娘娘自然是凤格之命。”

闵烟手里的梳子不知怎地却是梳到了一个结子,她甫要拿手去解开,却不料,西蔺姝的螓首一转,这一转,梳齿生生揪下了几缕青丝来。

“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闵烟自是晓得扯下主子发丝的厉害关系,忙要俯身跪倒,西蔺姝却不以为意抬手虚扶住她,道:“不过是几缕发丝,本宫怎会为了这些罚你呢?只是,你先前说的话,却是不妥的,这宫里,不光本宫是凤格,太后亦是。所以,可见,并不全是应在凤格之上。”

“娘娘是天命凤格,又孕得龙嗣,定会得先祖庇护的。”

“天命,本宫,从来不信天,只信自个。”西蔺姝冷冷说出这一句,缓了语声,继续道:“宫里这些讹传该适可而止了,本宫不愿让人以为,是本宫克了太后。”

“诺,奴婢会吩咐尚宫局压制这些讹化的。”

西蔺姝的脸上这才又漾起了笑意,道:

“帮本宫销句话给纳兰禄,答应本宫的事别忘了,难得,时机那么好,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诺。”

这两日间前朝一直为太后昏迷,皇长子该暂交由哪位娘娘代为扶养争论不休。

因着皇贵妃是染疾隔离于冰冉宫,若没有皇上的圣旨,连见都是不容见的,自然谁也不敢去提将皇长子交回给皇贵妃。

阖宫之中,放眼望去,皇后虽适合,但是有了身孕,若再照顾皇长子,恐心力不足,而其作诸妃位份都太低,也难承担照顾皇长子之职,悬而不定时,荣王以近支亲王中辈份最高的身份出来,愿代为照顾皇长子于帝嗣阁,直到皇上凯旋。

既然荣王这么说,百官自然是没有异议的,遂定于今日,亲接皇长子往帝嗣阁。

帝嗣阁,位于颐景行宫,历代,都为即将被册为太子的皇长子暂居之处。这段暂居的日子,会由支最高辈份的亲王陪同皇子于阁内,是为斋沐。

其实,说穿了,这不过是执行那道杀子立母规矩前的步骤罢了。

将皇长子和其母隔开,这一隔,少则几日,多则一月,再见时,阴阳两离,也顺理成章地在回宫后交由最高位的嫔妃收养。

而以荣王的身份,即不能接皇长子至王府,碍着男子的身份,也不能入禁宫相伴,惟有借着这道墨守的规矩代太后照顾皇长子罢了。

然,知道这道规矩存在原因的人,纵不止荣王,大部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一如,西蔺姝并不知道,倘若她知道的话,也就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诺。”

闵烟不知道这位娘娘又打的是什么主意,只知道,这位娘娘,不是个善主。

哪怕不善,却也是她如今暂时要听命的人。

源于,纳兰禄的安排。

西蔺忍气吞声的肩辇到慈安宫时,尚是辰时,除了几名太医聚仍在交头商讨着什么,殿内,倒是安静的。

自两日前太后被蚕匾砸后,蚕桑典仅能临时中止,闻讯赶到的太医紧急将太后隔开,并止了血,随后,才把太后抬回了慈安宫。

昨日,诸妃络绎不绝地到慈安宫请安,确是比往日太后安好时还勤快些,但,皆不得入殿,仅能象征性的在殿外请安,只有西蔺姝才能进得殿中,近身探望于太后。

而她,也在早膳和晚膳前至此探望太后的伤势。

听太医禀说,太后被砸中头后,加上凤冠的重压,导致脑内该有积血淤着,可能不日就会醒来,也可能,就此长睡不醒。

如果是后者,或许她还能接受,出于一点点的慈悲。

太后劳心了这么多年,亦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这份休息应该是永久的不要醒来,但,听太医的意思,竟还有醒来的一丝希望。

这让她心里不悦,面上,却仍得扮做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旦醒来,恐怕,这事的处置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是的,这事的处置,仅是她吩咐将大典前清扫布置的宫人悉数仗毙了,算是最后的交代。

源于,负责调查蚕匾坠落的审讯司查了一个结果奉了上来,说是由于今年冬日特别冷,导致本筑巢于树丫的乌鸦都将巢筑到了殿内,而庆丰殿一年仅开一次,更成了乌鸦的挚爱,平时这些乌鸦又爱乱叨一些宫人的东西,如此,堆压在巢内,恰是生生地把蚕匾压塌了。

此事本来可以避免,因着当值清扫布置的宫人只将蚕匾的积灰每日用掸子扫了,不曾细看,挑筑在匾和梁间的鸦巢,才酿成了这次意外。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是太后行至那处时,方酿成的意外。

在她抱起太后的时候,一个大大的鸦巢终是撑不住,从倚附的另一侧梁壁坠落,里面,除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外,还有形形色色叨来的东西。

这,成为她旋即吩咐审讯司从鸦巢查起的因由,

对按着她的意思,去查的审讯司出来的调查结果自然是满意的。

而那些被杖毙的宫人不过是替死鬼罢了。

鸦巢里的东西,可以是乌鸦叨的,也可以是人为放的。

那匾巢自承不住这份量,早说将坠未坠,不过是有一根粗绳暂时缚住罢了,只待太后步到匾下,将那根绳一撤,注重仪态端庄,走得那么慢的太后,自是避无可避。

这一切,只要纳兰禄出人,不会很难。

所以,太后不醒来,等到轩辕聿回宫,早成了定数,再查都是查不到昔日的证据了。

因为,西侍中在前朝声称。若将太后昏迷一事告于皇上,在我朝将士初战大捷,即将再战之际,恐怕只会分了皇上的心,让皇上牵挂太后的伤势,心神不安。所以,这一事,是压着,并没有往杭京送的。

但,太后一旦醒来,这事必不会这么着就过去了。

一如那晚,太后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些水渍,她疏忽了,精明如太后确是不会疏忽的。

而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她懂。

就这么送老婆子上路,是她本来的计划,只是,这老婆子的命,确是太硬了。

这么想时,她的脸上偏是还要扮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难。

她疾步行到太后的榻前,借着宫人只伺立在一侧,稍转了脸,确定没有谁看得到她表情时,唇边方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手执起太后垂在一旁,僵硬无比的手,甫启唇,语音里却是带着哀泣的味道:“太后,臣妾该怎么做,您才能醒来呢?皇上若回来,知道您这样,该怎么是好,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该代您站在那蚕匾下才是。

太后,仿似沉睡一样,对于她的这般哀泣没有丝毫反映,先前的两日,同样是这般没有反应。

心里,浮起一丝的烦躁,相执的手上,小指的护甲尖尖,便不自禁地狠狠戳进太后的手心,她戴的是孔雀石的护甲,甲尖比一般的护甲要尖利,这一戳,待她回神时,已瞧到,太后的手心,被戳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接着,便是一缕细细鲜血渗了出来。

可,太后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连一点点的蹙眉都不曾有。

她的心,稍松了下,借着执绢擦拭泪水,只把太后手心的血迹一并擦了。这个角度,不会有人看到,这么小的伤口,也很快就会收拢,不过,刺进去的时候,会很痛罢了。

这么痛,都没反映,看来,短期内不会再醒了吧。

史是,她却仍是无法安下心来。

先下手为强,若不斩草除根,必为后患。

她,还是不能存一点点的慈悲。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安然醒来的,请皇后娘娘莫要太过悲切,对腹中皇嗣不好。”莫梅在旁谏言道。

“嗯,梅姑姑,本宫晓得。”

这当口,殿外传来闵烟的禀报声:

“皇后娘娘,荣王驾到。”

西蔺姝和下执起太后的手,轻柔地替太后掖好锦被,方走出殿去。

殿外,荣王已从奶娘手中抱过轩辕宸,见到西蔺姝出殿,仅是微屈了下身,算是见礼。

西蔺姝知道荣王的身份金贵,毕竟是先帝的叔叔,辈份在诸亲王里,是最高的,自然,见了她无须多礼,哪怕如今,荣王渐不理朝中之事,但,对于她的切身利益来说。却是一个阻障。譬如,朝中曾主张立嫡不立长的言论,就生生地是被荣王所驳了。

对于这个老家伙,既然自请去颐景行宫,倒不如让她一并送他一程吧。

“荣王殿下今日就要抱宸儿往行宫么?”西蔺姝徐徐上前,看了一眼襁褓里兀自酣睡的奶娃儿,一张小脸还那么皱,真是难看啊。

“是,皇后娘娘若无嘱咐,本王这就要启程了。”

现在启程,天黑前,该能抵达行宫。

早去也好。

“本宫只希望荣王殿下好好照顾[宸儿。”

“本王定会好好照顾皇长子。”荣王说完这句话,径直往肩辇行去,连请安拜别都没有。

西蔺姝眯起眼,盯着荣王远去的声音,唇边的笑,愈发的妖娆起来。

荣王,不能怪她,是你自己要跳出来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啊,活了一大把岁数,偏生是活回去……

夕颜回到房中时,烛火初上,轩辕聿却仍在房内,并没有出去。

“皇上,您是才从城楼回来,还是歇过了时辰?”

透过烛影,他从她的脸上纵看不真切,却听得出来,她语音的艰涩。

她哭过么?

从语言里,他辨出这一种味道。

哪怕不会流很多的眼泪,却终是流过吧。

为那个男人流泪,却从没人为他流过一滴泪。

哪怕知道,他在她心里是重于那名男子的,微微地,还是柔软酸涩起来。

起身,行至她跟前,柔声:

“见一面,倒是把你的心也伤了。早知道,朕就不该容你去。”

她随着他这一语,突然扎进他的怀里,这一扎,他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听得她的话响起,有些没来由,然,他却知道缘由的:“聿,你说过,不相信有下辈子,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再放开我,哪怕对我厌倦了,都不许你放开我!”

她从来不会任性地说话,除了佯装失忆时,有时由着性子的所为。

素来,她太过自持,是以,这般说时,她只把脸扎进他怀里,方说得出口。

这样,是不是对得住那一人的退出呢?

付出了所有,却以最暗淡的方式退出,成全。

她伏在他的怀里,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这份不回答,仅让她心里的忧虑愈浓。

做不出承诺的原因,仅是由于那道不为人知的规矩,抑或是她从午膳时就开始担扰的事呢?

“夕夕,陪朕去城楼,好么?”

“皇上说去哪,就去哪。”她恢复了称谓,把小脸从他的怀里欠出。

他淡淡笑着,他的笑涡,真的很好看。

他牵起她的小手,往室外行去,她却踏出室门的刹那,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

他意识到不妥,毕竟,周围有着宫人禁军相随。

可,真的想牵住她的手,哪怕,相伴走的路,不会太长了,能牵一刻是一刻吧。

是的,刚刚,就在她去银啻苍的那时,他的寒毒终于发作的开始没有规律起来。

若不是张仲恰好来送晚膳前的汤药,现在,他该是痛苦地蜷缩在躺椅上,被她察觉。

原来,从早膳时多了那碗看似滋补的汤药起,就是张仲察觉他的毒开始进入毒杀期的最后阶段才多煎的药,希望能将赤魈丸的药效加大,来控住千机。

只是,再怎样控,噬心之际,离得不远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撑到战争结束。

或许,在某一日,突然毒发,任何药都控不住,他的生命,就结束了。

这里,该是他最后的归途。

但,他还是做不到告诉她,她是有了怀疑。

只是怀疑吧。

她说过,不会多问。

这点空间,实则是他逼着她给他的。

只着她亦步趋地走在他身后,这种感觉很安然。

如果能一直到老,就这样,他走在前面,替他挡着一切风寒,她跟着他,永远不离不弃,该多好啊。

因着顾虑到她的身子,他要了车辇,往城楼行去。

下车辇,他摒退众宫人、禁军,仅带了她往城楼跟去,李公公因是近身的太监,亦拿了御寒的大氅,一并跟了上去。

饶是三月的夜晚,城楼上风仍是大的,吹得人衣袂飘飘。

越往前走,四下里哪怕没三步站着一守城的兵士,却只是寂静无声。

惟见那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然,这份可得,一如感情,看似很近,伸出手,即使能触到,又能握得住吗?

轩辕聿的步子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佩剑的坠子摇动中发出微微的声响。她跟着他,瞧到那摇晃的坠子该是一块上好的古玉,只是穗子终究在麈战中,愈显旧了,她紧跟上几步,恰好,他停住了步子,措不及防,她只顾着瞧着穗子,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旁边正站着一守城的兵士,但,由于是背向他们,警戒着城墙外的一切,是以,除了听到这些许动静,却是瞧不到动作的。

“瞧什么呢?”

“没。”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这里,不会有闲人看到,除了后面跟着的李公公。

他揉了下她的额头,只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往城楼最高处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登上杭京的城楼,第一次的记忆,犹历历在目,只能远远得一个他的身影,这一次,他的手,却是真真切切地攥着她的。

她不想抽出手了,毕竟,现在,除了李公公外,他们走的甬道,借着城墙的遮挡,不会有再多的人看到。

他的手心,冰冷,这份冰冷,让她不自禁地将手反握住他的,只是,再怎样捂,终究是捂不热。一如,此时,此夜,凉如水。

城楼上的风刮得愈是大大了,愈大间,他携着她行至最高处,城顶,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曳不定。

那纱灯,只映出明亮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足下,耀目如同白日,在这耀目中,他携她,返身,往杭京城内望去,却仅见几点的灯光,昏暗地洒落于城内,衬着尚未有打更声时的死寂,竟仿似一座空城一般。

“冷么?”他语音温柔,戴着面具,他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她的小手的暖意,似在褪去。

她摇了摇脸,摇脸间,跟着他们的李公公早奉上一件金龙大氅,他将大氅欲披到她的身上,她却欠身避开,一如从前,她就是这般地避开过他一样。

他知道,她想让他披着,他的手,看起不更凉,不是吗?

他不再勉强披到她身上,自己系了,将大氅张开,把她娇小的身子一并地拢进大氅内,她有些窘迫,却再挣不得。

那些士兵都背向着他们,全神贯注于城楼之外,该看不到这一幕吧。

这种相拥,是幸福的,他在她耳变轻喃道:

“夕夕,以后,每次出征,你都不用送朕,但,朕每次凯旋,却要你在城楼之上,第一个迎接朕。”

他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皇上,臣妾会的。”

他不要她送,该是怕心里有了牵缠,反不适应疆场御敌。

他要她迎他,是想把胜利的喜悦第一个同她分享吧。

只是,这一次,她仅想到了一层。

更深的一层,是他希望,想着她在城楼等他,那么,再怎样艰难,这个信念,都将支撑他愈渐孱弱的身体,一定要回来。

如果一定要死别,他希望,这个时间,能因着这信念,再稍稍地,稍稍地,延迟一点点。

因为,他还没有爱够她。

因为,这一辈子,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皇上——”李公公突然躬身,在旁禀道。

“何事?”

“方才收到云麾将军的八百里快报。”李公公俯身呈上快报。

轩辕聿并不愿松开圈住夕颜的手,道:

“念。”

“云麾将军应夜国燎原将军战书,于三月十八日,与之再战。”

今日是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明日。

南、西两路大军的战况,每日都会以八百里快报的形式互相传达。

然,这份快报,却透着一种不寻常。

因着南面,为两国帝君亲征的局面,亦是主导整场战役胜负的关键点。

所以,西面的战况,反陷入了僵持阶段,偶尔有攻守战,亦都是小规模的散战。

夜国却在此时主动发战书,背后的意味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

“皇上,云麾将军现在驻军于何处?”夕颜轻声问了一问。

“西面重城洛水。”

“洛水与锡常,相距远吗?”

锡常是边陲靠近杭京的鱼米之城,距离边陲洛水也是近的。

夜帝此次选择的西、南两处的落点,本就相距不远,为的是缩短战线,也好相互照应。

“大约六日的脚程。”

“若是粮帮的水路呢?”

“沿潍河往下,锡常乃上游,洛水位于下游,顺风顺水,至多一日。”轩辕聿说出这句话,已然明白夕颜的意思。

洛水的战势早持续月余,云麾将军先前从京中随带的粮草大部分该已消耗得差不多。

而洛水战势稍稳,粮帮自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军队从粮帮采办粮草,无疑是双全的法子。

只是这份双全,如今全的,怕只是百里南的筹谋。

夕颜终是明白,之前有过隐隐不安的源头在哪。

就在于,一切发生得太顺利,以百里南的小心谨慎,怎会这么顺利呢?

果然

百里南算的,远比他们多了一步,借力打力,阴狠至极。

“李公公,速用八百里快骑往洛水,令云麾将军严查军粮!”

“诺!”李公公显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紧迫,忙吩咐一旁的禁军往城楼下传着这道口谕。

夕颜的手抚住轩辕聿的胸前,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脸色这般地不好呢?

似乎不仅仅是听到那道消息。

明黄的大氅里,他只拥紧了她。他的手,复牵起她的手,这一牵,她觉到手心被放进一件物什。

惊觉低头,正是苗水的鹰符。

他,在这个时候,予她鹰符?

一时,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

“为什么?”只说出这三个字,接下去的话,不知被风,还是其他,呛了一口,生生地哽住,再说不出。

“苗水二十万族兵昨晚已抵达锡常。”

这部分族兵只象征性地驻扎在巽国骑营里,却不曾正式编入过任何一支队列。

他说得并不快,每一个字,说得小心翼翼,愉她史出了什么,更怕她难受。

但,再怎样,都是要说的,再不说,或许,再没有时间了。

“朕会努力每一仗都凯旋归来,但,凡事总有个万一,若万一,杭京守不住了,朕要你速往锡常。那里,并非是进攻檀寻的必经之城,是以,应该是安全的。并且,从锡常往西域,不过半月的路程。”

这些千头万绪,随着他这一句话,终是清明不过。

“皇上,在你心里,我是谁?”

问出这句话,眸华归锁住他的,他没有回避她的眸华,亦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你是朕的妻子,但,也是苗水的族长!”

妻子

这两个字落进她的耳中,只在此刻,于她的心底,湮出深深的悸动。

他,视她为妻!

轩辕聿知道她心底的动容,未待她启唇,继续道:“做为朕的妻子,朕在,你就在,朕不在,你应该随朕而去。但,做为苗水族的族长,你忍心见到,全族那数十万条命,也被这场战争牵累么?”

“倘连巽军都无法抵挡夜军的铁蹄,难道,我带着这二十万族兵回到苗水,就能抵御得了夜帝吗?”

“西域不仅仅是苗水一族,这二十万族兵也不仅仅是苗水全族的兵力。二十年下来,苗水的族力应该是保存得最完好的,族兵又骁勇善战,只要你带着你的族兵退回苗水,阿南应该短期内,出于休养生息考虑,都不会为难于你。”

“然后呢?是不是万一巽国难抵夜国的攻势,你借此把宸儿也送到苗水?”

“是,朕作为国君,避无可避,若你要随朕一起走,也至少等把苗水族族务了却,宸儿交付为止。”

她凝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坚定地道:

“好,做为妻子,你若去了,臣妾说过不会独在。做在族长,我允你,必将苗水妥善安排,以及为我们的宸儿找到可托付之人,再随你去。”

一句话,她变了两个称谓。

没有推却这鹰符,她只是把它用力地捏在手心,心里的计较,她不会说,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仍和他起任何的争执。

他现在需要的,是心无旁骛。

他费心的安排,用心为她留下二十万兵力,这一次,她接受。

当然,这份接受后果的意味,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手得捏着鹰符,哪怕实际使不出任何力,依旧用力地握住。

或许,这二十万族兵,是另一种转机。

“皇上,臣妾会站在这里,等着你每一役的凯旋,这上臣妾允你的,臣妾现在也要皇上,允臣妾一句话,”她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辛苦,皇上都要回来,别让臣妾一个人等在这里,这里,风很大,臣妾一个人,怕冷。”

他颔首默允,把下颔抵在她的头巾上,紧紧地拥住她,城楼的风越大,风摇碎了浮云,将月华一并遮拢了起来……

兵戈铿锵,马鸣萧萧,姜厉杀戮声的此起处彼伏,空气里弥漫的,是刺鼻、腥恶的血味,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夕颜置身在两军对垒的中心。

她看到,巽、夜两军正在鏖战凶狠,但,似乎没有一人能瞧见她,她就站在那,血肉横飞间,却都是溅不到她身上。

透过那些血雾以及撕杀,她看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正驰于马上,剑光过处,夜军纷纷身首两地。

随着一声揪心的马嘶,另一匹正驰于玄色身影跟前的马竟跌倒下去,原是那马的下盘被人攻了,前蹄生生地被劈断。

接着,她看到一身明光铠的男子跌落马下,奔驰于马上的玄色身影剑光指向处,却是并没有向那落马男子立刻刺去,仿似有着犹豫,在这份犹豫中,那身影骤然站起,一炳长枪便从玄色身影的胸前直刺了进去。

剑穿胸而过,胸后喷涌出一道血箭,那血色的弧光,不仅映红了灰暗的天际,也将她的眼睛灼得生疼生疼!

因为,她看到缓缓倒下的玄色身影,终是朝她这望了一眼,那张脸,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脸,俊美无俦,却笼上死亡的身影。

轩辕聿!

三个字从她的心尖碾过,她却叫不出声,因不那着明光铠的男子,转望向她时,正是百里南。

他的脸上不再是散温倦怠的笑容,而是胜利的微笑。

在这让她仅觉得恐惧的微笑里,她猛地尖叫一声,满头汗意的挣醒时,看着头顶悬着的雪色帐幔,方知,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残忍,又无比真实的梦。

她大汗涔涔,竟连中衣都悉数被濡湿,她的眸华往榻旁望去,仅有她一人,轩辕聿并没有卧于榻旁。

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榻旁的更漏,已是二更天了。

轩辕聿去了哪里?

她坐起身,俯要下榻,却见,室门轻启,轩辕聿一身玄黑的袍裳走了进来。

又是玄黑!

这层颜色,只让她契合于梦镜。

她撑住床沿的手瑟瑟的颤着,不知是因为梦镜,还是,刚刚猛地一挣,下午崩溃的手腕又再次裂了。

他瞧见她神色不对,几步走至榻前,犀睿的目光看到她手腕的中衣袖口湮了些许血色,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遂打开一旁的抽格,拿出药甫要替她上,她的手却覆住他的,抬起的目光,凝进他的眼睛,语音轻微地好象大病初愈一般:“聿,小心夜帝!对战时,千万别心软,答应我!”

她知道这句话说得不仅没头没脑,只是,她真的很害怕。

哪怕,那只是个梦境,却让她的心神再无法做到淡定。

毕竟,上一次,夜帝就以铁朱砂伤了他,

“傻孩子,朕知道。”

他说出这句话,她瞧到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于唇都是乌紫的。

“你——”

“朕没事,只是刚刚,恰好骠骑将军来找朕,才和将军往书房去议了一会战事。”

她没有再说话,他松开她的手,轻柔地替她上完药,做完这一切,她突然再次抱住他的胸膛。

他没有松开她的相抱,只是,轻柔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放到床榻上。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能觉得她瑟瑟发抖,可,他却没有办法去做任何的安慰。

因为,这些安慰,只会加深她的忐忑。

他惟有在她耳边轻轻地咛聘句话:

“很快都会好……”

他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只知道,她蜷缩在他怀里的身子,愈紧地贴住他。

一切,终究开始没有向好的一面发展。

残忍的战争,不仅是两军实力较量,还有谋心之策。

一如,八百里快骑将轩辕聿的口谕送到洛水时,为时已晚。

三月十八日,巽国云麾将军与夜国燎原将军于洛水一战,巽军突临阵纷纷晕眩呕吐不止,此一役,巽军溃败,燎原将军生擒云麾将军,并俘虏巽军四万,洛水群龙无守,仅由副将镇守,加上城内驻军纷纷呕吐目眩晕,纵得从杭京运去的汤药,半路被夜军所截,形式愈发不利。

三月十八日晚,骠骑将军调兵十万,与建武将军同从水路急赴洛水解围。

三月十九日清晨,轩辕聿率兵十万,迎百里南十万于漠野。

这一战,纵是两位帝王对垒的第二战,意味却比第一战更为凝重。

清晨,轩辕聿出征前,夕颜拿出了一个用了一日时间打出的穗子,默默地坠于他的剑柄外。

穗子是以七彩的丝线,加上她的发丝一并打成,是为发绣。

为出征的夫君打一个发绣穗子,是她唯一能再做的事。

她不能送他出府,只要他走出室门的刹那,她突然,紧走几步,将手勾住他的宽广的腰际,脸贴在他的后背,哪怕,只贴得住戎装的坚硬冰冷她仍是贴在那,不肯放却。

用渗碳铁打造的戎装,整个戎装闪烁着幽暗的光芒,这种光芒辉映进她的眼中,生生地咯疼了视线,只将心,也一并地咯疼了起来。

室外,有躬立的宫人,朝阳隐在云层后,这一日,天色是昏暗的。

一如,谁的心。

他的手覆于她环住他的手上,她的手觉到他的手一覆时,只把十指和他紧紧地交缠起来,再不肯松去分毫。

“今晚,我会去城楼等你。”

纵然知道这一役的时间谁都无法控制,偏是要说出这句话。

他沉默,没有立刻答上她的话,只在她缠住他的十指,略颤了一下,方徐徐道:“去睡罢,替朕做好西米酷,等着朕回来用。”

只这一句,她亦是心满意足了。

她会为他做一碗西米酪,并且一直用心去温着这碗西米酪,直到他的凯旋归来!

她骤然将手从他相覆的手中抽回,猛地越过他,往膳房奔去,一边奔,一边有声音传来:“奴才现在就去做,皇上早些凯旋归来。”

容许她,没有勇气,看他离去的背影,容许,这一刻,不再看他!

当他步出院落的那刻,带走的,也有她的心,她的心,会随着他一起出征这一役。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响起,她站在膳房内,费了很久,却是竞不出一碗象样的西米酪。

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神不宁,每刻的流逝,都仿经个一样的难熬。

她想冲到城楼上,目送大军的远离,可,她答应过他,不去送的。

就待在膳房,用做西米酪填满她所有的思绪。

一碗碗地做下去,不论他何时回来,都会是热热的。

然而,只有最后做的那碗西米酪会是热的。

但之前的呢?

总归是凉了罢。

即便做的再慢,即便再用暖兜捂着,都会凉。

当第十碗西米羹在暖兜里凉去时,她听到,李公公惶张奔进院落的声音,以及,那个对她来说,几乎是刹那间,天塌下般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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