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一天，阴戳戳的天突然又放了晴。

赵柏林决定出发，不能再等了，一旦入了冬，天寒地冻，往北走就越发艰难了。

三辆画轮车全部坐了女眷，按照胡春秀的图纸，应老大又打造了两辆牛车用来托运行李物资。魏夫人和刘遐执意让赵柏林再带上两千贯钱和一千两银子，赵柏林不肯，说是多带些粮食就行，结果行李没有装多少，都装上了粮食。赵柏林看着这些粮食，突然想起胡春秀说的空间城里，那些按照人体需求定制的食物，可能是一种类似于压缩饼干一样的东西，既便于携带，又能够补充足够的能量，要是有一车这样的食物，这一路就不用担心没有吃的了。

这时，魏夫人看看不远处坐进画轮车里再不露面的胡春秀，有些无奈道：“就算是春秀的陪嫁吧，到时我找胡孟康要去！”惹得刘遐忍不住笑起来，跟着说道：“也算是我给师母的孝敬了。”把魏夫人也引逗得笑起来。

最有意思是郭璞，站在望月和春秀同坐的车旁，袖着手，却一言不发，书童郭聪站在边上噘着嘴，一脸不高兴。临出发，车轮动起来，望月才掀起一角轿帘，露出半张脸，细声说道：“回吧，又不是去死！”

赵柏林佯装看不见，该说的话已跟郭璞说了，现在还能说什么？

胡奋带队在前面开路，应氏兄弟和胡大殿后，石勒和支雄骑马在前面打尖探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赵柏林骑一匹瘦马，消消停停在中间。送行的人很多，少说也有百十号人，又有人送了几筐熟鸡蛋和面饼，塞进了雀儿的车里，若兰嘴上不停客气着，雀儿早笑开了花。

从高都到泫氏大约六十里地，山路不多，路还算好走。连续数月的大旱，满目皆是焦黄，没有一点绿色，走过的一些村落，人烟稀少，在倒塌的房屋之间，几只野狗在倾圮的屋院边寻觅着食物，看着从村边走过的队伍，毫无惧色。赵柏林看着它们身躯干瘦，布满癞斑，体毛奓起，心想野狗都饿成了这个样子，这里的人只怕都走光了。

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焦灼的大地上，队伍缓缓前行，大家都没有说话，偶尔几匹马打着响鼻，画轮车和货车的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这恬静的空间里尤其刺耳。

阳光将早晨的清冷熏蒸驱散，空气中弥散着土腥味，赵柏林心想，如果把自己突然扔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原上，兴许会疑心穿越到一个蛮荒星球，早就听说了并州的干旱，没想到后果如此的严重，河流干涸，路过的丹河早已断流，河床龟裂，田野里庄稼颗粒无收，到伏的禾苗已经枯黄腐烂，河边的土地兴许有些收成，哪里挡得住官府、官军和饥民的反复盘剥？土地竟然撂了荒。干旱导致的饥荒，已经将并州人驱赶向冀州和蜀地，浩浩荡荡的乞活军在家族和官府的组织下，一路向西南，一路向东，如同蝗灾一样席卷了整个世界。李恽带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冀州，冀州的老百姓会箪食壶浆迎接他们吗？今年冀州的旱情也严重，地主家里也没有了余粮，怎么来应对这一切呢？

最先打破宁静的是胡春秀，她掀开轿帘，问赵柏林：“想什么呢？阴个脸给谁看？”

赵柏林按辔徐行，尽量保持与胡春秀的画轮车同步，一番手忙脚乱后，忍不住骂一句：“妈的，这骑术还真得好好练一下，要是上战场上，岂不是白送人头！”

“我问你，为什么要到并州来？”

赵柏林看着轿窗里那张冷峻的脸，“为什么不能来并州？”

“我听人说，你准备去冀州，走并州不是绕远了吗？别以为我不出门，就不识路！”

“并州是这个世界的药捻子，你不来看看，怎么知道这世界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听见赵柏林这么说，胡春秀眯眼细细瞅着赵柏林的脸，不悦地说道：“看来，你还是想改变这个世界，你行吗？”

听胡春秀这么说，赵柏林连忙解释：“怎么可能？作为一个路人，看看热闹还不行吗？改变世界？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嗛，就你这德行！”胡春秀瞪一眼，一脸的嫌弃。

“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你不走一圈，如何知道？等我们到了博陵国，好好休整一番，再南下，到那时候，只怕中州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嗛，你不是很爱惜你那副皮囊吗？这么转一圈下来，不怕丢了你的小命？”

赵柏林深情地看一眼胡春秀，“我俩在一起，这个世界能把我们怎么样？”他现在越来越笃信知识改变命运了！

胡春秀一把放下轿帘，“看你怎么胡闹！”

泫氏城已近在眼前。

石勒策马过来，“先生，前面就是泫氏的城寨，不知是否进城？”

赵柏林看看天色，“我看天色尚早，再走上两个多时辰，就可以赶到长平，可以绕过城寨吗？”

“绕行也可，只是要多走些路。”

赵柏林沉吟片刻，“还是绕行吧，多走些路也无妨。”

石勒前去找胡奋传话，队

伍没有停歇，在离城寨约一里地的地方有一条往西北的岔路，队伍顺着岔道前行，走了还没有三里地，就听到后面一片马蹄声传来，夹杂着人的喧闹声。

赵柏林来到后队，应氏三兄弟、胡大等人已经严阵以待。只见一队骑兵，约莫有四十来人，夹着扬尘，呼和而至。

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收缰揽辔停在几人跟前，看看骑着瘦马的赵柏林，一脸不屑地问道：“泫氏乃军事重镇，你们这些人携枪带棒，不啧一声，就想从这里过去，意欲何为？”

赵柏林有些错愕，不从泫氏城中经过，也不行吗？在马上拱手道：“我等一行，从高都出来，携家眷，前往晋阳东嬴公府上，不想打扰泫氏城中官军，故此绕行离去，不知有何不妥？”

“你说绕行就绕行，竟敢视我等为无物，好大的胆子！”那汉子恶狠狠吼道。

听见这么说，赵柏林基本断定这帮人是来找茬的，可又不想生事，笑着说：“哪里就敢无视将军？言重了！”

“如今盗贼滋扰，地方不宁，谁又能知道你们不是杀人越货的贼军？”那汉子不依不饶道。

赵柏林依旧笑笑，也不气恼，“正是因为地方不宁，有盗贼出没，才会带几位汉子跟着，哪里就成了贼军？”

看见赵柏林的气度，那汉子有些犹豫起来，便和旁边一位军士嘀咕几句，提高声气说道：“休得多言，要想过去，须留下财货以供军需，否则便做贼军处置！”

赵柏林一下子气笑了，跟赶过来的胡奋道：“天下竟有这等道理，明火执仗抢东西的，比那被抢的还有理了。”

众人听了也笑起来，胡奋道：“师父，看着架势，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呐。”

赵柏林笑着说：“炫威，那你就带着大伙给他们演练一番鸳鸯阵法，看看你们这些日子有进步没有。”

胡奋一听，大吼一阵：“列阵！”

对方汉子吓了一跳，看见对面这群人突然列成一个怪模怪样的阵型，前面三人持盾护着，后面几人拿出几根吃呀咧嘴的棍棒，后面三人拿着刀，刀光闪烁，还有几分嚇人。那骑瘦马的家伙早退后数十步开外，一脸闲适地看着这边。

那队官军哪里会将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那汉子一声令下，在逼仄的道路上，三匹马一列，向胡奋等人冲来。三名盾牌手不退反进，迎头撞向战马，后面三人迅速刺出狼筅，将三名军士拉下马来，这边刚落地，后面早有人刀尖顶在军士的喉咙处，哪里还敢动弹！鸳鸯阵对付这对军士，如入无人之地，不一会儿的功夫，地上躺满了人，后面的骑兵见不是事，拨转马头，狼狈逃去。

那名汉子躺在地上，从肩膀到胸口被狼筅挂出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浸透了铠甲，洇出一片红来。他已经忘记了疼痛，还在思索自己为什么这块就躺在了地上。

石勒和支雄将跑散的军马收拢过来，足足有二十余匹。

赵柏林事前跟胡奋已交代，不要伤人性命。胡奋列阵传令时，跟狼筅手一番交代，交锋时果然没有下死手，只是钩下马来即可，后面的应氏兄弟，当然更不会取他们性命。尽管如此手下留情，这些家伙身上都难免被狼筅划伤，有深有浅，虽死不了，却疼得要命，一群人躺在地上不停呻吟着。

赵柏林踱步到那汉子跟前，俯视着他，“你们就这点本事，还敢去做盗贼的勾当，真的是不要命了！”

那汉子现在知道遇见了硬茬，挣扎着跪下，带着哭腔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神威，求你饶了我们吧！”

赵柏林没有搭理他，招呼石勒过来，“这家伙是你那天跟踪的人吗？”

石勒到跟前，端详一下，“不是。”

赵柏林嗯了一声，蹲下身，对那汉子道：“饶了你，也可以。我问你什么，你须与我说实话。”

“大人只管问，小人绝不敢隐瞒！”

“你们营寨有多少人？”

“回大人，共有一百二十人。”

“哦，这些都是骑兵？”

“哪里有这么多？总共就这三十六人。”

“你在营寨里任何职？”

“小人只是一员裨将，没有官身。”

“营寨将军是何人？”

“是都尉田绍。”

“十几天前，你们田都尉可曾外出过？”

“没有，田都尉足有三个月没有离开过营寨了。”

“一日也没有离开过？”

“没有，绝不敢隐瞒。”

“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到你们营寨里去，你可否记得？”

“这个不好说，每日都有人去营寨，不敢诓骗说都记得。”

“嗯，这倒是句老实话。十几天前，有一名黑衣人去了你们营寨，手里拿着一把腰刀，六尺左右身段，石勒，你说说，还有什么特征？”

石勒回道：“他的屁股上挨了我一刀，

右足有些跛脚。”

“哦，我晓得了，那不是我们营寨的人，田都尉说是从王府里来的，具体姓甚名谁，确实不知。”

“哪个王府？”

“不知。”

“现在他还在营寨里吗？”

“十几天前，他领着我们一彪人马追逃犯，追了一圈，回来第二日就走了，再没遇见过。”

赵柏林站起身，思索片刻，对那裨将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实话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这几匹马，我先借用一下，到时，你让田都尉到东嬴公府上去取。滚吧！”

那群军士站起身，相互嘀咕几句，又看看赵柏林一行人，眼里充满畏惧，哪里还敢说什么，只好相互搀扶着，蹒跚而回。

赵柏林对胡奋道：“大家都骑上马，抓紧时间往长平赶路，晚上只怕要住在野地里了。石勒，我们骑马疾行，几日可以到武乡？”

石勒道：“如果不停歇赶路，后天午时就可以到武乡了。”

“行，这就动身，不能在这里耽搁了，今天到长平城外休息。”赵柏林果断说道。

胡奋道：“师父，我带几个人在此殿后，等击退了追兵，我们就赶过来。”

赵柏林笑笑，“不用，他们那些步卒，哪里有我们骑马走的快捷？”

石勒马上会过意来，禁不住赞一句：“先生妙计，果然厉害！”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雀儿从画轮车里伸出头来，嚷着也要骑马，赵柏林佯装生气的样子劝了好一会，若兰也在帮着雀儿说话，“反正有闲着的马匹，您就让她骑呗，等她摔得鼻青脸也肿的，她就老实了。”

前面车里的胡春秀，打开车后的轿门，露出半边脸，冷冷说道：“这刚出门，就有人送彩头，这以后不知会有多少艰难，你就让她骑马吧，等到时候有了事，跑起来也快些，总比在这老牛车里，叽呀叽呀磨人好。”

雀儿看看前面的胡春秀，又看看旁边的赵柏林，不知道谁在帮自己说话，一脸疑惑，傻傻笑着。赵柏林忍不住捏捏雀儿的脸蛋，嘴里嗔怪道：“看你再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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