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形确如赵士清所料，秋月在一座冰冷的屋子醒来，外间两个婆子正在向着火盆描鞋样子，一边磕着瓜子，一递一句地说俏儿话。

“我只听过猫儿思春会大喊大叫的，”一个婆子眼睛里闪着绿光，“没见过人思春大喊大叫，求老爷恩准自己嫁人的，赵家门儿下可算出了个新闻！”

“那是，”另一个婆子使劲啐出嘴里的瓜子皮，“只可惜咱们没在现场，少了一场眼福。”

“呸！”那婆子提高了嗓门儿，“你这话大有毛病，这种羞于启齿的事，看到了都要洗招子，什么眼福！姑娘守不住身子，找死撒！”

二人正说着，屋内秋月走了出来，冷笑道：“你们两个，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

婆子翻眼皮打量着秋月，见她满面怒色，一时倒不敢正面得罪，笑道：“你问我们？甭着急，我们说猫儿呢。”二人说罢，爆发出老鸹一般的叫声。

秋月气得脸色青紫，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郑婆，你屋里弄的那根刨得溜光的棒槌，粗么，不够做擀面杖，细么，做吹火棍又不禁烧，倒说说看，是做什么用的？还有，张婆，你逢五逢十就到庙里进香，敬你爹娘也没见你这么虔诚，你不会说是去看猫儿叫春吧？”

烧香看和尚，乃是彼时禁足妇女们派遣寂寞的方式，两个老虔婆对视一眼，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郑婆忽然问道：“张婆，那猫儿叫春好看么？”

张婆放下鞋样子去拧郑婆，两个加起来一百二十岁的老婆子竟叽叽咯咯打闹起来。秋月心里一阵恶心，转身回屋，张婆冲着秋月的背影大声道：“看你娘的猫儿叫，呸，老娘到老都是清白身子，可不是骚母猫！”

秋月懒得搭理她们，张婆愈加扯着嗓子大喊：“那棒槌是做什么的，那棒槌是叫骚猫儿捣沟子弄屁股的。”

郑婆老脸通红，二人又一番胡闹过后，接着一句一句地指桑骂槐。

郑、张二人，是赵家从小买来的卖身丫头，通常大户人家买了包身丫头，为免麻烦，便不准其再与父母往来。赵家则不然，买了丫头，又准许其与父母往来，等于既花了买身的钱，又要接济她们的父母。

赵家乃是生意人，按理说不会花两遍钱，但赵家另有一宗大规矩弥补：赵家的包身丫头，不许嫁人，一进门，就要准备老死在赵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赵家何以有这般违背人伦的奇怪规矩？

这全因为门口那座“名教罪人”的匾额。

赵家祖上犯过触忤皇帝，被颁下此匾，皇帝有旨，若要摘此匾额，除非赵家出现一百位“刚烈女子”……

何谓刚烈女子？守寡者、守身者为“刚”，殉夫者为“烈”！

而正常夫妇，未必丈夫死在妻子前面，赵家想早日摘除那个有羞辱性质的匾额，因此不许包身女婢婚嫁，只等她们一死，就可以充作赵家的“刚烈女子”了。

郑、张二人，就是六十岁的老处女，因无人伦，渐而变为尖酸老虔婆。这样的婆子，赵家有十余位，不出意外的话，这也是秋月最终的归宿。

秋月打心眼儿里觉得二人可怜，往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时常替她们说话。哪想得到，一样穷苦的人，欺负起同类来，反而更加厉害……

郑、张两个婆子还在外间喋喋不休，秋月心中冷笑，不再理会，忽地心中一疼，不知他怎么样了！

秋月抱膝思索，只不知何武如何，想开口询问，谅门口那两个老虔婆不知——就算知道，刚刚龃龉一场，怎能向她们开口询问？

然而秋月担心何武，终于还是迈出门去向两个婆子打听，张婆轻蔑地说道：“秋月，你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丫头，不是我说你，怎地不知廉耻，做出这种难堪的事来？”

郑婆因被揭破了那“棒槌”的事，张婆子嘴大，料想此事不日便要在赵家婆妈子们中间流传开来，因此鄙夷之上，对秋月更增恨意，她冷言冷语说道：“二老爷传下令来，就在这二日之间，当众拔你的鸡毛，剥你的鸡皮给猴儿们看。至于你问的事儿，听说半山别墅当场就死了一个，捉了一个。咱也不知那姓赵还是姓何的什么武是其中哪一个。”

何武不论是被杀还是被擒，终究难逃一死，秋月心中一凉，腾腾腾退了三步，坐倒在地。她不吃不喝，望着窗外呆呆地出神，就这样两个时辰过去，将近日暮时，秋月的脸已惨白得没有半点儿血色。

“我想死，”秋月忽地说道，“劳驾，帮我找条床单来。”

她空洞的大眼睛圆睁着，眨也不眨。

郑、张两个老虔婆见情形不对，对视一眼，悄悄地扑灭火盆，拿上鞋样子到院外去了。

二人搬张椅子守住门，张婆子说道：“郑大姐，到底你道行深，几句话就把那思春的贱妮子羞得要上吊，倘若天底下的婆婆都似你一般，这世道怕要清白许多！”

张婆子明着褒奖，几句话就把逼死秋月这件大功劳推给了郑婆，郑老虔婆更不含糊：“

甭说俏的，这个话我当不起——她要是死了，可是咱俩一起挤兑死的！”

“她真会死？”张婆子有些不信，“老实说，见到她，我气就莫名其妙不打一处来，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挺佩服她的大胆！”

郑婆子嘴角不以为然地讥诮道：“思春的贼胆子，再大有什么用，咱们须得定好说法，万一她真死了……”

便在此时，只听屋内凳子滚倒，房梁吱呀吱呀地响。

吊上了！

张婆子到底胆小，拉着郑婆子的胳膊，郑婆子故作镇定，其实也慌得很，又想去救人，心底又恨不得她死得越惨越好，蓦地，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因羡慕而生嫉妒，须知，她二人这辈子谁也没真正尝过男人是什么滋味儿……

便在此时，大门呼啦被推开，来者正是赵士清，另有两个佃户跟着他。

赵士清径向房中冲去，郑、张二婆子欲要阻拦，赵士清叉开五指，一人给了一巴掌，再复一拳，二人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儿。

推开房门，赵士清咬牙说道：“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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