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撒币，按理说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大好事。

可这充斥眼帘的红色，还是着实把林昊吓了一大跳。

第一眼，他是真把这幕场景当成了血腥的凶案现场。

自从第一回被ETO暗杀过后，他就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噩梦，梦中，家人因自己而受到ETO的迫害，死状狼藉而凄惨，血迹如油漆般染遍整座屋子。不仅这一世的亲人，连上一世，那已经无法再见上一面的父母，也都在梦里惨遭毒害。

好在ETO不知是没脑子还是沾点圣母，竟然没有真把黑手伸向自己的家人。

当然，这也得多亏在附近严加看守的官方异能者。

从进小区之后，那些投向自己的密集视线来看，林昊发觉这里的守卫是越来越森严了。

无疑，这也是因为ETO成员仍然在向百井市不断聚集，不得已迫使官方提高了自己活动范围内的安保等级。

直至目前，百井市内被智子“举报”的ETO异能者，已达到了两千人之众。

再这么下去，别说自家安全能否保证，恐怕不过多久，全市就要进入戒严状态。

至少现在没事就好……

林昊环视屋内铺满各个角落的百元大钞，又觉得眼下的状况实在算不上“没事”。

粗略一数，少说也得有好几千万了。

先不说这回缅北之行并不符合官方程序，撑死只能算是旅游途中见义勇为。

就算真是捣毁犯罪集团的奖金，也没有这样发的道理吧！

难道……是异拓集团？这钱是来拉拢我的，故意以这种方式给我，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要挟？

不对，我家人哪去了！

见无人相迎，以为家人已遭不测，林昊急忙收敛发散的思维，便要退出屋内，可又蓦地听见嗒的一下开门声响，却是妹妹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推开。

歹徒？！

林昊心头一凛，连忙举拳便要冲上去制敌，刚跨前一步，却听得啊的一声惊叫，竟是来自刚踏出房门的歹徒，不，娇弱少女。

“遭贼了！”

穿着臃肿连体熊猫睡衣的妹妹林夕，被高举拳头的林昊吓得猛退几步，狼狈摔回了凌乱不堪的床褥上，同时双手下意识揪住兜帽上的两只熊猫耳朵，将自己的脑袋给遮掩起来。

弱小可怜又无助地蜷作一团，好几秒后，她才略微拉高了帽沿，露出两只水汪汪的黑眼睛，看清来人的脸孔，她血色淡薄的双唇才微微咧开，露出两枚毫无威慑力的小虎牙，恶狠狠地瞪视着林昊，骂道：

“有病吧你，回到家一点声响都没的吗！”

“半夜三更的，要我喊你起来就直说。”

林昊凑上前去，伸指在妹妹消瘦而略显苍白的脸蛋上打了一个爆栗，

“清醒点了没？外头啥情况？这是遭贼了还是遭财神爷了？”

妹妹嫌弃地拨开他满是汗味的手，抱起被子往床里面又缩了缩：

“你问那俩傻子去！从你离家出走那天就开始了，一车一车地从银行把钞票给运到家里。这是让你给逼疯了！”

俩傻子……是爸妈？

这他妈，不会是以为我被谁绑票了吧？！

林昊心道不妙，正要回身出门，去找就近的警卫报案，忽听客厅外头刚关上的屋门被打开了，随即传来的，是林爸慌张的嘀咕声：

“你忘了关灯？门也没锁……不会是遭贼了吧？”

然后是林妈恚怒的指责：

“都怪你出的馊主意，这么大摇大摆地搬钱进来，能不遭惦记吗？”

“但愿那贼没碰小夕……”

林爸嘟哝着推开了门。

迎面见到的，便是抱着胸靠在墙边的林昊。

“你俩干啥呢？”

林昊毫不客气地问道，同时瞄了眼两人一前一后提着的沉重纸箱。

好家伙，箱子里全是百元大钞！

爸妈都被这突兀出现的身影给吓得冻结在了原地。

可一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反问道：

“你额头咋回事？”

“……和同学打架，摔着了。”

林爸扶了扶黑框眼镜，搭在鼻托上的中指看似放松，却发出了格格的骨骼爆裂之声：

“又跟史教练去夏令营了，是么？”

林妈则啪地丢下满箱钞票，撸起袖子：

“史教练呢？他都不来了是吧？！”

怀疑林昊是去参加“面壁者保镖”的特训，两人都默契地把“史老师”的称呼给改成了“史教练”。

林昊不得不佩服大史这老油条的明哲保身，要真跟自己进屋，这条硬汉说不定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无奈之下，林昊只得直言问道：

“这钱是怎么回事？”

闻言，爸妈都是一声叹息。

林爸说：“这是你之前在PDC那儿挣来的，还有我们卖了两套房子的钱，一共是四千七百多万。”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卖房子？”林昊愕然。

光是在凡尔纳岛上PDC给他的那笔巨款，足够一家人滋润一辈子了。

林爸摇头叹道：“只是想让你知道，咱家不缺钱，你就算不这样拿自己的命去拼，也能幸福美好地过上完整的一生。”

林昊哭笑不得，鼻子又有些发酸：

“我没拼命……我拼命也不是为了挣钱。”

“那你这是为了什么？”

林妈难掩心疼地伸手去抚摸他额头裹着的绷带。

“……”

为了人类的延续，为了太阳系的幸存，为了宇宙顺利归零？……林昊腹诽着，却是斟酌半天才挤出一句：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钱突然就变得不是钱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和觉悟。”

“就算这样，你也犯不着去豁出自己的性命。”林妈用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说道，“别去未来，留下来陪爸妈，好吗？”

林昊沉默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我答应你们。”

好在，还有妹妹。

百年之后，两位老人的病榻边上不会空空荡荡。

如此，自己也能放心地冬眠前往未来了。

至于谎言，他并不介意撒上那么一两个，毕竟道路早已注定，没必要再闹得鸡飞狗跳，让爸妈无谓操心。

嘶……这他妈，不就变得和程心一样了吗？

忽然想到原著里不告而别冬眠未来的程老师，林昊既感心虚，胸中的愧疚感更是愈发尖锐。

在异能负面效果的增幅下，这股内疚，就像一根尖针直刺心底。

幸好父母并没有穷追不舍，也没有如他所料那般感动得痛哭流涕，只是无不咧开大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林妈忙问：“儿啊，那你这趟远门赚了多少工资？”

林昊：“？”

林爸催促：“别藏着掖着，还差一点钱就能凑够六口人了！”

林昊：“？？？”

林爸匆匆在裤袋里掏出了一份皱巴巴的纸质文件，兴奋地说：

“看！五千万！一千万一个人，还能买五送一！等到几十年后，你和小夕就能拖家带口坐飞船跑路了！”

“……”

林昊看着当头一张文件抬头的“逃亡基金”四字，胸口突然有点闷得慌。

他艰难挤出一句提问：

“是不是还要用现金支付，不能经过银行账户？”

林爸竖起大拇指：

“聪明！”

随后又是什么“哎呀过些年房子可就不值钱了”“面壁者这一折腾，指不定经济会成啥样”“放眼未来这是最有潜力的投资”“房地产哪有命值钱”“等你们也有了孩子就懂了”等碎碎叨叨的说教。

“……停！”林昊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林爸的自我陶醉，“我知道你们的交易地点了。”

林爸一怔：“你又知道了？”

林昊都给气乐了：

“就在西郊的警局里，隔着一道铁窗！”

没等林爸想明白这种违法生意为什么会和警局扯上关系，林昊早已一拳轰出。

刷的一下，刚劲拳风一掠而过，将这沓“逃亡基金”协议书给撕成了碎末。

“幼稚。”

在一旁如观看猴子表演般的妹妹，满脸不屑地给出了评价。

……

一顿气氛略有些尴尬的宵夜过后，林爸林妈垂头丧气地收拾起了满地的钞票，儿女漫游宇宙的美好未来就这么生生破碎在眼前，他们形容枯槁，眼神无光，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林昊没心思去理会这俩活宝，趁着二人正忙，便牵着妹妹的熊猫衣袖，半请半扯地将她拉进了她的房间，悄声将门反锁。

“你干啥？嗝唔……”

妹妹顿时慌乱起来，却因为胃里填满了林昊过于美味的饭菜，不小心打了一个饱嗝，登时涨得小脸晕红。

林昊直截了当地问：

“那枚‘电子宠物’是什么回事？”

“什、什么电子宠物……”妹妹眼神躲闪几下，又欲盖弥彰地狠狠瞪向了林昊，“你才是，那东西哪去了？不会给弄丢了吧？！”

“喏。”

林昊从口袋掏出这已经烧坏了的小挂饰，双手在妹妹泛着淡金色的鬓边一绕，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玩意儿差点把我胸口烧出个洞来。”他故意摆出一副审问小孩的口气，“你最好解释一下。”

“……这，这是……”

妹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是电脑，你知道的，就是‘暗夜精灵’那一款的迷你型号。”

“……”

林昊嘴角忍不住一抽。

又是暗夜精灵？

这他妈是植入广告是吧？

然而，“暗夜精灵迷你版”表面那个不太显眼的“HP”标志，又表明这确实是HP财团的产品，HP财团可就是暗夜精灵电脑的研发商。妹妹所言非虚。

林昊只觉内心的阴云愈发浓重，有什么东西正濒临破碎的边缘，他用不知不觉已经沙哑了的嗓音问：

“哪来的？”

“这是，唔，就是某个异能者的遗留物，是叫遗蜕什么的吧？总之就是能暂时提高你的枪法，或者让你被动地躲避即将到来的子弹……嗯，就是这样！”

还真是超能力啊……林昊回想着旅途上的种种凶险，发现好几个无法理解的细节，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点点头，继续问道：

“所以，是哪来的？”

妹妹抿了抿嘴，终于，像豁出去了似的耸了耸肩，坦然答道：

“叶文洁叶奶奶，是她送我的。”

“什么时候？”

“她离开这里之前，已经两年多了……”妹妹眼里带上了一抹伤感。

“你和她什么关系？”

妹妹眉头一蹙：

“那天在天台上，你不是问过了吗！”

林昊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是不是ETO？”

听到这个毫不留情的质疑，妹妹呆了一秒，两眼霎时噙满了眼泪，嘴唇翕动两下，竭力压低嗓子，颤声道：

“你才ETO，你全家都是ETO！”

呃，所以这是肯定还是否定？

林昊内心不由吐槽，但见妹妹笃定至此，也是稍微放下心来，柔声说道：

“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他想去拍拍妹妹瘦削的肩膀，却被后者用力挣开了。

“对不起……”

林昊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讷讷地退后几步，开门离开房间，让哽咽啜泣的妹妹独自冷静一会。

我这哥哥当得真够失败啊……

林昊看向仍在埋头专注捡钱的父母，暗暗叹息一声，正打算加入两人的行列，突然间，只听客厅的屋门传来了嗒嗒的敲门声。

这大半夜的，会有谁大驾光临？

林昊凑近猫眼便要察看，来访之人却已经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常伟思。林昊同志在吗？”

林昊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退到了妹妹的房门边上。

“别出来！”

他小声朝房间里喊了一句，不等回应，便将门轻轻带上了。

这是他本能的第一反应。

然后，他才恢复了冷静，假装自己刚从房间闻声而来，边叫着“来了来了”，边火急火燎跑来将屋门打开。

来者果然是常伟思将军，只是没穿军服，换上了一身朴素古典的灰色中山装。

“深夜造访，实在抱歉。不打扰三位吧？”

常伟思扫了一眼满屋子的纸钞，眉头微抬，随即又道：

“看来是我们的人没有传达清楚……林昊同志这趟是去了缅北，但不是被拐卖过去的，也不需要赎金。”

“是，是……”

“误会了，误会了……”

林爸林妈连连赔笑，却仍伏着身子，忙活着收拾满地的钞票。

他们哪会不知道常伟思的身份。

但此时此刻，这笔违反国联宪章精神的“逃亡基金”正赤果果地横在这位将军、这位坚定的胜利主义者面前，他们又怎敢把脑袋抬高半分！

他们巴不得这笔钱自个儿变成一台光速飞船，咻地一下飞到宇宙尽头，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