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玉娥：现在滇缅公路封锁了，我不辛苦也不忙了，你为何还不来到我的梦中？我多想趁此闲空返回海南，把你带出虎口。

有南侨机工加入其他抗战队伍，更多的人在静静等待滇缅公路通车。没有人离开昆明去玩去探亲，大家仅是说说而已，我也无脸破例。我想学军事技术当侦察兵，为将来潜回海南救你出虎口做准备。

滇缅公路仅是短暂封锁，军事单位不便接收我。

南侨机工牺牲巨大，仅剩的人员得保留，国家需要我们。

昆明街上美色不少，可是没有我的玉娥。我向流浪的人群打听，鲜有从海南逃出来的。毕竟横渡琼洲海峡非常困难，而且一路不是敌占区，就是崇山峻岭。矫健的仙鹤都难以飞越。

天生丽质的玉娥，知情达理的知音，希望你别让豺狼发现，希望日寇别去扫荡我们那穷乡僻壤。

家中的破茅屋金屋藏娇，一封封寄向家中的信都石沉大海。我深知你在家乡很危险，怎么办？我明知祈求上苍徒劳无益，仍不时念念有词。我现在行人道之事，是帮助别人，也是打发时光。

日机越来越猖狂，昆明经常挨炸，苦不堪言，唯有自救。

亲爱的玉娥：你该如何自救？我天天替你着想，没有一条万全之策。心里话不便倾诉，只有自言自语，或者写信保留。昆明四季如春，我的心有时像掉入冰窖。

回想往事，不虚此生。我们相聚虽短，可好似百年。你的温软款语常在耳畔缭绕，你的音容笑貌常在眼前浮现。正因为有你，家里的破茅屋才蓬荜生辉。

峥嵘岁月，促膝谈心，满目生辉。一遍遍回想过去，我明明不愿与你分离，仍然跺脚下南洋。为了祖国，我又毅然回国参战。叔叔埋怨我，愤怒地同我断绝了关系。辛酸！

申明大义的玉娥：你是大家闺秀，稳重温蕴。你执手相送时，笑得勉强，笑得我愁肠百结。你饱含深情，款款脚步如翩翩惊鸿。

回想你帮妈妈操持家务，妈妈不想让你劳累，你说入乡随俗。即嫁入寒门，就得共同振兴。你的家务活干得实在不敢令人恭惟。我们家田地少，妈妈坚持不让你插足捣乱，你见好就收。可你家务活干得再差也不放手。

见你这位千金大小姐吃着粗粝饭菜开笑颜，我母子更加乐哈哈。

层层的乌黑山林无法掩盖你高贵的气度，粗粮杂糠滋润你鲜嫩的肌肤。我每次周末回家，站在山顶望着家里的破茅屋，炊烟袅袅恬然安谧，俨然神仙洞府。家中有你，我放学回家如飞毛腿，离家返校好似筋骨受损。回头见你频频挥手，脚下千斤重。

你身上充满柔情蜜意，我一见你就好似沾了家乡的甘蔗糖，甜蜜蜜。你温润如玉，明眸皓齿，穆穆温雅之风在吹拂。我给你磨墨捧纸，你轻扬皓腕，涓涓小楷行云流水，字字玑珠。

每周一聚犹嫌不足，而今一别经年，想煞我也！

离别时你的笑容常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你没有千言万语，唯有一笑相送，笑得我心酸。

天苍苍，野茫茫，何时再诉衷肠？

天地悠悠，说不尽相思苦。天地昭昭，看不见玉人笑。

爆炸巨响，火光冲天，中断了我浮想连翩，愈加思念。

俊峰

xx年xx月xx日

俊峰写的信已有一叠，只是李玉娥只字未见。学生们求知的热情给了她动力，任烽火迫近，她仍然一丝不苟上课。课堂上，她悦耳的声音有磁性，顽皮捣蛋的学生也会安份。她宛如白鹭站在高高的树枝，讲台下的学生宛如嗷嗷待哺的雏鸟。她的身上有股迷人的力量，漂亮又庄重，生动颇严肃，很少露出笑容，却常惹得学生捧腹忍俊不禁。

孔夫人教学尚且幽默风趣，作为国文教员，何必要板着面孔。

前任老夫子怕战火蔓延南洋，逃到美国去了。校长聘请玉娥，心中并没底，仅是权宜之计，没想到深受师生喜爱。

玉娥知道丈夫和叔叔闹翻了，她暗自责怪丈夫，叔叔是老古板，对你恩重如山，寄予厚望，你到了国内这么久，也该给叔叔写信报平安呀！

不是俊峰没写，而是他写的两封信均在邮局员工的慌乱中丢失了。在那兵荒马乱时代，丢掉信件司空见惯。他以为叔叔得知了他的情况，仍在生气，懒得理自己。

凯旋就从没遗失过信件，俊峰哪想到偏偏自己倒霉。

玉娥曾到附近的南侨商会打探俊峰的情况，由于南侨机工在昆明潘家湾集训后又重新公配，商会没得到详细情况。

如果南侨机工遇难了，商会会得到消息会通知亲属。没有噩耗，便是幸运。玉娥认为俊峰仍在跟叔叔赌气，穷小子，你气真大！

叔叔因为许久没接到俊峰来信愈加愤怒，这个孽障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面对左邻右舍好心地询问，他只有长叹息。这个孽障，不会如此绝情，难道……

生死由命！他现在用心抚养侄孙，又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就似当年把希望寄托在俊峰身上一样。将来会不会让他又落空？暂且不管。当年闯南洋，只为了不在家里饿死困死，只晓得埋头苦干，许多人指望赚了钱回家乡光宗耀祖，有几人愿在异国他乡受人歧视？华侨的将来是不想看人脸色，是希望祖国强大好回家乡，中国人还是想认祖归宗，叶落归根。

迟迟没收到俊峰来信，他心乱如麻。当初他和俊峰闹翻时曾口出恶言，他现在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望着如花似玉的侄媳问询，他张口结舌。

他一如既往地耕种。有如此诺大的产业，他完全可以吃喝不愁。我这份家业是为你置办，你回国参战了，我恨不得把这些家产卖了捐给祖国。你出力我出钱，我们比赛。可是我到了年纪，不能跟你赌气。

刚刚盖好了别墅，本来就所剩无几，现在侄媳带侄孙来了，开销增加，邻居们不时给祖国捐钱物，他怎甘落下风！只好节衣缩食。侄媳一路逃难而来，身上的衣服都稀巴烂。穿老太婆的衣裳出门，脸上无光。掏出家底给侄媳扯几尺布，穿新衣服去抛头露面，否则怕不知死活的侄子梦中对我恶脸相向。

走了一个，来了两个，叔叔喜欢人多。中国要不是人多，怎能扛得住鬼子的飞机大炮。人多力量大。

时间长了，他也适应了俊峰回国的现实。只是这小子迟迟没来信，让他又气又急。人都是狗眼，侄媳穿破衣裳出门求不到职业，穿新衣裳出门便马到成功。俊峰你小子竟敢小瞧我，要不是我有两个臭铜钱，你老婆再漂亮再有文化也只能在家做家庭妇女。你难道连写信的力气都没了？不是我想你这个不孝子孙，而是你老婆千里寻夫。

尽管老梁心里对俊峰窝火，可是见媒婆在他家门口跃跃欲试，生怕玉娥动心。

“玉娥呀：俊峰毕竟没有死讯，还是耐心等等吧！”等啊等，看见邮递员到了他门口，他一阵激动。看见邮递员拐向左邻右舍，他一落千丈。照说俊峰不至于如此绝情，难道他他他…..

老梁反反复复想来想去，他听说滇缅公路非常凶险，难道俊峰累坏了心肝？每当他看到别人家来信，对他都是不小的刺激。见人家收到信像收到金子宝贝，他快流口水了。他气得把精力花在牛羊身上，把力气用在耕种上。

正当他在骄阳下埋头流汗时，老伴颠着小脚发疯一样跑到他面前：“老倌：家里来信了。”老梁慌忙扔下手中的锄头，迎着老伴跑去，他娶亲时也没如此激动。使劲把手在身上擦干净，小心接过信，一看信封上的笔迹，激动万份。小心撕开信封，手激动得哆嗦。

叔叔婶婶：日寇已侵犯南安（越南），随时会进攻南洋，你们要早作准备。滇缅公路要封锁三个月，我现在空闲了。

多次写信给你们不见回信，我当心你俩的身体，怕你们累出病或者气出病。希望你们接到信后，给我回信，哪怕骂一顿也好。以后通信会更困难，也许我写给你们的信不能及时到你们手中，请见谅。

我写给玉娥和母亲的信，同样没有回音。海南沦陷了，不知道她俩的情况。

有不少美国人来昆明帮助我们抗战。他们尚且不远万里来支援我们，何况我炎黄子孙。我没有跟外国人共过事，只在街上和影院跟他们打过照面。尽管昆明天天挨轰炸，但他们潇洒开朗，跟我们的性格大相径庭，他们将生死看得更淡。据说他们工作很认真，在战场上非常英勇。

上次寄去的普洱茶是否中意？

我和同一宿舍的吴凯旋和唐如松已经成了好朋友，他俩也是南侨机工。吴凯旋家在怡保，唐如松家在槟城。吴凯旋瞒着父母，而我没有向你们隐瞒。我们相处得更愉快，请叔叔婶婶放心，请你们要保重。

侄儿俊峰

xx年xx月xx日

老梁初识文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开撒开脚丫就跑，像返老还童。老伴惊讶地问：“老倌：你疯了？”

“木头：我给玉娥送信去，她比我们更急。”

凯旋这次书信隔了许久才到，而且两封信同时到达。雅芳课间没看完，芳心如小鹿在跳。上课匆匆看几行，不时抬头望望李老师。玉娥装作没发现，于是雅芳继续埋头看。

雅芳的圆脸如红花葵，是谁的来信让她如此痴迷？

南洋已是日寇口中肉，人心惶惶。新学期开学后，学生越来越少。许多学生无心上课，这时还要求学生聚精会神听讲，勉为其难。玉娥宽容随和，不歧视成绩差的，不责罚调皮捣蛋的，她上课不会因其他情况而分心。一旦日寇入侵，学校势必要解散，想再登讲台谈何容易。学生想重新入学也将遥不可及。此时做为老师，更要为人师表。

她的脸色皎洁柔和，她讲课仍有一股磁性。有几位男生爱慕她，竟悄悄向她写求爱信。在这战火迫近之际，还坚持听她的课，的确勇气可嘉。她收到的求爱信不少，唯独缺少真正的爱人手笔。面对这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玉娥哭笑不得。这些愣头青不敢去抗战救国，可是愿为老师赴汤蹈火。信中言辞恳切信誓旦旦。玉娥付之一炬，一笑了之。也有同仁投来橄榄枝，无奈玉娥坚贞不移。我的丈夫是回国参战的南侨机工，我怎好意思让他后院起火。

你丈夫一去无消息呀？

说明他没牺牲，我更要好好坚守。

日寇就要打来了，你丈夫参加了南侨机工，你还能守得住么？

这的确是残酷的现实。

大批军民牺牲，我也不会依恋红尘。

可是你还有幼儿，那是你丈夫的骨肉，你有责任将他抚养长大。

有人既是趁人之危，也兼好心。

玉娥想逃，往哪逃？

雅芳看罢信，抬起头，瞧花容月貌讲锦绣文章，看纤纤玉手书美妙字体。她像是台下的戏迷看戏，一会儿浮想连翩，一会儿立志发愤。雅芳到底接受了多少知识？天晓得。这样考西南联大？她自己都没信心。里的信沉甸甸。上课时匆忙没看清，下课定要看仔细。

刚才叶晖几次掐她，下课一瞧，紫了一大块，死丫头下手真狠。

鬼子势必要来，南洋将成为是非之地。雅芳听说过鬼子的残暴，她的心上人是南侨机工，鬼子岂会放过她？。昆明纵使经常挨炸，毕竟还有幸运之时，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去昆明。她再次鼓起去昆明的勇气。同叶晖商量，这位平时泼辣的同桌泼来一盆冷水。“如果祖国安全，李老师为何逃到南洋？去昆明走近道要经过南安（越南），现在南安沦陷，你从哪条路回去？南太平洋全被鬼子封锁了，守在这里还能侥幸，去昆明是自寻死路。你别这样看我，我没有情哥哥在昆明，我不想陪你去送死。”

放学了，雅芳来到玉娥的宿舍问：“李老师，打扰了。我想打听你是如何从祖国回到这里的？”

玉娥给雅芳倒了一杯水。“那时日寇刚侵占广州，还没打到海南，海南的轮船还有，只是船票不易买到。我在码头等了5天，花了高价，终于搭上了轮船。现在日寇封锁了南太平洋，想回祖国更不容易。”

“呆在这里更危险呀？”

“这里毕竟有英国人保护，不知日本人敢打英国人吧？”

“我哥哥在滇缅公路开车，他说由于祖国从滇缅公路源源不断获取了军事物资，鬼子现在是通过外交手段中断了滇缅公路，将来很可能通过武力切断滇缅公路。日寇很快会侵占这里，我想早日离开。”

“可是现在回国内，比我来时更困难。一路的危险难以想象。”

“再大的困难我都不怕。李老师，听说你丈夫也是南侨机工，你愿意去昆明找他么？”

“他音讯杳无，我不知道他具体分配到哪个单位。不知他是死是活。”

“李老师，你丈夫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叫我哥哥去打听，我哥也是南侨机工。”

“我丈夫叫梁俊峰。”

“梁俊峰？是这个梁俊峰么？”

雅芳拿出怀里的信，指头信上梁俊峰三个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是他！”玉娥无法矜持了，热泪滚滚而下。

雅芳怯怯地问：“李老师：会不会是和你丈夫同名同姓的人？”

“我查了3260位南侨机工的名单，梁俊峰只有一个。”

“李老师，我们一同结伴回昆明吧？”

“好哇！我明天就去找黑市船票。”

哥哥：我终于有伴同去昆明了！你做梦都想不到她是谁吧？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放屁！望着李老师坚定而又自信的神情，雅芳对去昆明充满了信心。

“雅芳：我叔叔婶婶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俊峰的消息，我得先去告诉他们。”

“天已经暗了。”

“还有明月，比我从海南逃出来时好多了。”

“李老师，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谢谢了。你明天要上课，不能耽误。我明天没课，放心吧！我是经过风浪的人，只是想借你的信给我叔叔婶婶瞧瞧，行么？”

“荣幸之极。”

晚风浩荡，明月高悬，玉娥脚下生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冤家：你为何不给叔叔写信？为什么？为什么？玉娥又涌来一阵愤怒。问苍天无语，恨不得跨过海洋去昆明掀他的被窝。

天空飘来了乌云，轻风一吹，时聚时散。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下落，玉娥对着无际的旷野长吁了一口气。夜茫茫，总算见到了曙光。

半夜鸡叫，狗在狂吠。对面有一黑影急匆匆迎面而来。远处有几颗树，但太远了，只有壮起胆，直视前方，继续前行。那人好像发现了自己，越来越近，玉娥的心越跳越凶。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熟悉。“叔叔！”玉娥高兴地迎上前。

老梁问道：“玉娥：这三更半夜，你跑到这野地干什么？”

“叔叔：我有了俊峰消息，连夜回家告诉你。叔叔：你这急着去哪？”

“我傍晚收到了俊峰来信，就急着来告诉你。”

一家人想到一块去了。

只有星星和月亮在照明，玉娥一见这模糊的字体，一股亲情迎面扑来，怨恨顿消。

这封信虽然迟到，但足以消弭叔侄间的隔阂。

黑夜中都能看见叔叔的笑容。

“叔叔：吴凯旋的妹妹是我学生，她约我一同去昆明，你同意不？”

“行！只是路途艰险，随带小孩不方便。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把小孩留在我身边。”

“谢谢叔叔。”

“一家人客气什么？我现在送你回学校，明天去帮你们买船票。”老梁昂首挺胸，无愧于天地，在黑夜中声音更显响亮。玉娥一得到俊峰消息，不怕天黑路难走，毅然回家送信，令他感动。学校离家有50多里，有野兽出没的山林，有强人横行的荒野，这世道不太平呀！

鸡叫会不会招来冤鬼？三三两两的野狗令老梁都怵三分。刚才见玉娥短暂停留迟疑片刻之后，勇敢向前。老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以为自己在梦游。家中有如此不畏鬼神，不怕生死的侄媳，是托老天爷的福。

那时的妇女大多头发长，见识短，白天走在陌生山野都胆战心惊，像这样摸黑赶50多里山路，除非是赶去送终。而且一路毒蛇多，到了晚上常到路边游弋。老梁尚且带了檀木棍，准备防身，玉娥赤手空拳，唯有一身胆！他对玉娥由衷敬佩。

高挑的玉娥带着朦胧的迷人色彩，犹如仙子在半夜降临人间。让如此美丽的侄媳独守空房有负苍天，老梁要成全她昆明之行，让她去和那倔强的侄子去相亲相爱。

月亮似乎走累了，都躲进乌云打盹去了。老梁用棍子在前面打草惊蛇，又怕身后有猛兽和孤魂野鬼，他前后维谷。

有了俊峰消息，都不约而同日夜兼程去送信，同心相应，这才是一家人。

我老汉摸黑赶路理所当然，你年轻貌美也不顾一切，让我心疼让我豪迈。老梁心花怒放。

凭玉娥的胆识和勇气，回昆明应该能行，何况还有学生做伴。

到了学校，玉娥要去喊醒男教师，让叔叔插铺。老梁岂能答应。自己走了半宿，一身臭汗，男教师大多像公子哥，不光遭人嫌弃，更会有失玉娥的面子。“我还要赶去给你买船票呢！”

他虽然消失在黑夜中，玉娥的眼前老是闪现叔叔高大的身影。

玉娥有点疲倦，刚躺下就到了俊峰身旁。正当俩人要热情拥抱，突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吓得玉娥心惊肉跳。睁开眼，太阳已透过窗帘。不见俊峰，身心都受了重创，把信贴在心口，好似俊峰的手在轻轻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