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的尸体, 也无法被封印进入疯狂之书。

因为它正在崩溃。

不仅是精神层面的，还有物理层面的。

她可以把衰弱的程序生命封印进来，让初级实验员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是因为程序生命原本就十分强大，可以恢复, 生存能力极强，只是因为被同化在遗迹世界, 无法继续复制和恢复。

但眼前的这个尸体太脆弱了。

如果不是因为它是黑色森林里唯一一个还在行走的尸体，也不会引起苏摇铭的注意。

它不应该获得自己的头颅，因为头颅已经被砍下，缝缝补补, 改造之后, 变成了这栋小屋里的出餐员, 成为了外卖平台的一份子。

而它回归自己的身体，被强制拖出盒子，意外着它已经违反了被别人定好的规则，自然就会崩溃。

一个被人从自行车上拆卸下来的轮胎, 被放气之后进行改造, 身上多了很多其他的装饰品, 甚至已经不再是圆形，就算是有一天回到了原本的车上, 也无法发挥轮胎的作用，只能沦为一个怪异的废品。

但即便如此, 它似乎还是清醒了一瞬间。

所以下一刻, 问题很明显——

谁来吞噬它？

沈亦主动往后退一步：“请。”

放弃的意思很明显。

苏摇铭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和她的不同召唤物不一样，他的死气只有一个，虽然不知道前面的这个东西发了什么疯, 但根据它的污染力和传染性来看，吞了它的东西，一定会疯狂的想要去看月亮的。

吞噬容易，分离很难，而且很容易把自己送进去。

苏摇铭看向旁边跃跃欲试的贪吃蛇。

没办法，它太久没有吞噬了，就算是不是那么喜欢的人类，还是死去的人类，也算是一顿美餐，更何况，这具尸体上弥漫着的死气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补品。

于是，它毫不犹豫化作恐怖的肉团，整个身体膨胀起来，后背顶到了天花板上，一口将面前的尸体吞下！

在被吞噬的一瞬间，人头抬了起来，却没有看向贪吃蛇的血盆大口，而是看向苏摇铭。

它猩红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嘴里喊出最后一句话：“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这是这岛上无数人说过的话。

海底的人说，帮帮我，帮我上岸，求你了。

路上的人说，救救我，我不想死。

电梯里的人说，帮帮我，我太饿了。

而重新获得了人头的丑陋尸体说的最后一段话是——

“帮帮我，帮我……”

他没有时间说出最后的内容，便被吞下。

一瞬间，贪吃蛇的身体扭动起来，肉团发出恐怖的膨胀声，彷佛有一个巨大的气球在它的身体里转来转去。

贪吃蛇痛苦的惨叫起来。

沈亦推到了门口，眼看着肉团就要炸了，心里无比确定自己的选择。

还好没吃。

苏摇铭和孟九退的比他还快，已经到了门外。

在贪吃蛇爆炸的瞬间，苏摇铭砰的关上了房门，将四处飞溅的肉团关在了门内！

切尔诺斯在苏摇铭的腰间啧啧摇头。

惨，太惨了。

但事情还没结束。

贪吃蛇虽然炸了，但它回到了疯狂之书，而那股侵蚀的污染力量顺着它的途径，进入了疯狂之书。

整片“爸爸”们的书页变得漆黑一片，无数肉团扭动着肉肢，无数人脸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他们的嘴巴张开，发出同样的声音。

看看月亮，看看月亮！！！

看看月亮！！！！

孟九都感觉到这股可怕的污染执念，她脸色微变：“怎么办？”

苏摇铭却说：“不用担心。”

下一刻，她主动接入了这股执念。

这是来自贪吃蛇所吞噬的，那具尸体的执念，因为执念太深，在特殊的条件下，成为了某种精神污染的催眠力量。

引导疯狂，催眠思维。

但执念里，还有别的东西。

那具尸体的所有记忆。

苏摇铭的精神和这股执念撞在一起，瞬间，执念就被绞杀净化，被规则束缚，而最深处的记忆，也显露了出来。

她看见了所有的记忆。

看见一对兄妹相依为命的生活在一座庞大的城市里，看见人潮汹涌，来来往往。

看见这座城市如同世界上其他任何城市一般，昼夜不息的转动着，无数人在这里为了寻求更好的生存空间而忙碌着。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这首歌是妹妹最近听的频率最高的一首歌。

她刚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喜欢，和期待。

而他除了工作，就是照顾还在上小学的妹妹。

工作很疲惫，但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为了生存，为了家庭，忙碌的穿梭在每个建筑之中，用所有的精力，去赚取足够的金钱，然后用金钱去换取生存的食物，居所，医疗和教育资源……

“只要努力学习，就可以考出好成绩。”

他总是这么对妹妹说，“努力，才能有回报。”

“哥哥也很努力。”

“哥哥当然努力啦！”

哥哥说的没错，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

一开始唱不准歌词的自己，每天努力的学习，很快就变成班里最会唱歌的孩子。

可是，这首歌却永远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

因为哥哥对她说，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去学校了。

从那一天开始，学校关闭，公共场合关闭，医院人满为患，因为路上发生了很多车祸，沿海海浪滔天，地震，泥石流，海浪的伤者，会被送往隔壁城市，占据更多的医院床位。

超市没来得及，他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只抢到几个罐头和牙膏。

因为其他食品、日用品，都被人抢购一空。

街上的人不在为了每天的工作而忙碌，人们手里囤积着大量的物资，但每个店铺都已经关闭，没有关闭的，早就被搬空，还有几个店铺的门面被人砸了，他上街巡逻，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犯人，因为这个时候还会上街的，要么是想干点什么，要么是想抢点什么。

很快，连巡逻工作也取消了。

手里的短信提醒——所有居民居家等待，不要上街，不要进行任何犯罪行为，注意安全和自我保护。

比起现实的萧条，网上的舆论反而热闹的骇人。

热词每时每刻都在更换。

但所有的热词，都在说一件事——月亮。

终于，在家里弹尽粮绝之前，他收到了新的短信。

比起其他安慰和提醒短信，这条短信显然更有用一些。

【为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月球危机，全球联合危机应对中心通过了高地计划，恭喜您和您的家属获得了检测机会，请在明天下午18点前往本市政务中心集合，参与检测，若检测合格，可以获得高地计划入住名额，本条消息请勿外传，一旦发现，您和您的家人都将被取消资格。】

全球联合危机应对中心，这个三个星期前才成立的东西，他在网上看到过，当时以为是无数个乱七八糟机构中的一个，没想到是真的。

短信后面还有验证方式，可以登录官方网站验证真假，毕竟这个时候乱七八糟的虚假信息不在少数。

如果真是官方的信息，他毫不怀疑自己的手机，以及网络信息都被监控着，只要上网透露半分，就能马上被发现。

这个不知道内容的什么高地计划……

他验证真假之后，决定试一试。

检测什么呢？

他不知道。

只是进入检测房间，做一些奇怪的问答题，被机器扫描一下，彷佛体检。

然后，就是等消息。

记忆的画面里，无数的消息碎片交错。

有网上的消息，有妹妹的询问，也有从窗外看去，萧条诡异的世界。

还有他抬头时，看见的……

分裂的月球。

网上的新闻一开始还数量很多，各个媒体都在报道，很快，大家都忙于寻找各自的生存之路，还在报道信息的不再是官方媒体，而是拥有手机和发布渠道的个人号，这些账户发出来的信息，真假难辨，充满了焦虑，恐慌，捏造，还有疯狂。

“本台记者报道，月球分裂其实从一年前已经开始，但在一个月前才彻底完成分裂，从视觉上无法进行隐瞒，全球联合危机应对中心表示，本次月球危机将是人类文明诞生以来面对的最严重，最具有威胁性的生存危机，但也呼吁所有市民不用过于担心，请耐心等待，新的安置计划正在进行中……”

“在这样从未遇见过的危机面前，唯有全世界的人都团结起来，才能共同面对，接下来是专家分析的，来自月球分裂可能对地球造成的灾难——”

“大家好，我是自然灾害专家，众所周知，月亮的存在对地球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月球和地球之间存在着互相吸引的引力，也是地球上潮汐作用的始作俑者，并且月球数亿年来，作为地球的保护者，一直充当地球的“盾”的作用，替地球抵挡着无数星际陨石的攻击，这也是月球表面为何有那么多陨石坑的原因……”

妹妹稚嫩的声音传来：“哥哥，月亮对我们是不是很重要呀，这个叔叔说，月亮一直在保护我们，所以才被砸的坑坑洼洼的，变得丑丑的。”

“是的。”

“那月亮怎么受伤了？我们可以去把它粘起来吗？就像是哥哥帮我把不小心弄坏的画粘起来一样？”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乖，你先去睡觉，哥哥还有事情要忙。”

“哦。”

视频里，专家的声音还在继续，“一旦月球分裂，首先我们要担心的不是潮汐的紊乱，以及地球自转发生改变所带来的危险，因为这都是后话了，我们要担心的是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飞向地球的月球碎片。要知道，六千万年前，地球历史上第五次大规模物种灭绝事件，恐龙大灭绝，其中一个最流行的理论就是小行星撞击地球所导致的，当时地球上大部分的物种全都灭绝了，地球用了数千万年的时间才恢复生机。”

他看向镜头，“但是大家也不用恐慌，我们人类有着恐龙没有的科技和智慧，根据官方消息，全球联合危机应对中心联合数国，已经开始制定相关的陨石摧毁计划，利用全世界的武器，将月球分裂出的巨大碎块击碎，并且加以其他引导，保证碎块冲击地球的伤害降到最低，在这个期间，请各位居民按照官方要求，尽量寻找可以进行躲避的地下庇护所……”

他下滑视频，新的视频出现在屏幕上。

“我现在正在海边，大家可以看见，这里原本是一个内陆城市，但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站在高楼上，却看见远处的海平线，我们的头顶是正在分裂的月亮，路上的车已经堵了几个小时，现在所有人都在朝着西边转移，但各地物资告急，情况一度十分混乱……”

天黑了又亮，不变的是越来越混乱的世界。

\那，我们是要出远门吗？\

“不远，但是……可能会是很艰难的一段路。”

他放下收拾好的背包，打开手机，看见收到的短信。

【陈也同，恭喜您！您的妹妹陈也辉通过测试，被选入高地计划，获得了高地居住名额，您作为监护人的陪同申请也一并被批准，请您携带相应的物品，在……】

即便是城市里，也有强劲的狂风。

一出门，夹着咸咸雨水的狂风就砸在脸上，他蹲下身，给妹妹带好了围巾，将她通红的小脸包围住。

她问，“他们为什么不走呢？”

他努力找着合理的借口解释，“人太多了没办法一起走，你看，路只有这么宽，名额只有这么多，我们……我们是先走的一批。”

“他们会跟上来吗？”

“或许，会吧。”

“你又在骗我吗？”

“我是大人，大人不会骗人。”

他们登上了一架飞机。

飞机上，到处都是孩子，还有陪同孩子们的家属。

高地计划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入选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普通？

有孩子，有少年，也有中年人，男女老少，体能智力，似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网上说，富翁们已经获得了方舟的门票。

还有人说，全球中心已经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修筑了一座城市，一座新的避难所，只有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最有财力的人才能入住。

他也隐约猜到了，高地计划的名字和所谓的入住名额。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但飞机上的大部分人都和妹妹一样，是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的普通人。

飞机降落在这个世界氧气最稀薄，也曾经是最荒凉的地方。

远处有一栋高达数十层楼的高墙，距离高墙数公里的地方就是检查关口，但关口那里已经聚集了黑压压无数人。

“让我们进去！”

“我们凭什么不能进去？！”

“为什么他们可以？”

“最后一次警告，前方为隔离区，www.youxs.org。”

绝望，痛苦，汇聚在这群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却没有入住名额的头顶。

“天哪，上帝……”

“末日，末日终于来了！”

“预言是真的！！”

“快看天上的月亮！它！它！……”

它完成了彻底的分裂。

月球碎片，开始朝着地球而来。

一瞬间，人类准备好的所有武器按照预定轨道发射，在天上炸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

岩浆只会在地底流动，火光只会在身边燃烧。

但这一刻，天空成了地底，赤红染遍苍穹。

烟花过后，那些碎片的确变得更细小，月亮彻底从天上消失，月球碎片变成了一颗有一颗巨大而明亮的畸形的星星，依然朝着地球而来。

海水淹没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区域，将高山变作深海，未能上岸的人，永远成了海底漂浮的尸体。

而黑墙后面的城市，成了幸存者们最后的堡垒。

“海水不会到家里来，这里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你在这里很安全。”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呢？我想同学，想老师他们了。”

“……”

“怎么了？”

“没什么，学校，等一切过去，你就可以回学校了。”

“等海水过去吗？海水什么时候过去呢？”

“不，不是等海水过去……”

他看着窗外的天空，“是等……等我们赢了。”

“赢了什么？”

“等我们赢了月亮。”

陨石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地球，然后撞击地球。

但那些不是陨石。

那些是……飞行器。

月亮在没有任何征兆和诱发原因的情况下分裂了，这不是自然灾害，而是原本沉睡在岩石之下的飞行器启动了。

此刻，它们正在朝着地球而来。

此刻，一场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作为退役的飞行员，他自然成为了这场战争中的一员。

幸存者城市防护罩展开，陨石无法砸入这里，海水淹没不了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高墙上到处都是武器，他依然在巡逻，但不是在街上巡逻，而是进入临时组建起来的太空舰队。

这座城市早就开始修建了，这些武器，舰队，科技也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东西。

全球中心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们早就发现了，也早就开始了无数的应对计划。

只有那些普通人，一直到死，也未曾明白人类面对的是什么。

“……”

记忆还在继续。

妹妹说，“我明白了！它们是坏的星星！”

“坏的星星，不让它们落在我们的窗台上。”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替她盖上被子，安慰年幼的妹妹，“……XXXX……没关系的。”

“……”

“失败了！”

“我们失败了！”

“毫无抵抗之力！”

“末日！没有人可以阻止末日！”

所有的抵抗在这些陌生的月球飞行器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人类手里威力最大的武器，只需要对方一个干扰，就会反过来摧毁他们。

他们的飞行器对上对方的飞行器，就像是牛羊对上豺狼。

毁灭从天空落入这座最后的城市。

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惊慌的逃难，那些被选入高地计划的人，还未知道自己为何能活下来，变又要死去了。

“别踩，别踩！”

惨叫声，哀嚎声，还有尖叫声。

这是他的记忆，所以当他的飞行器被星星喷出的火焰击中时，他低头，看向动荡的大地。

那些大楼燃烧起来，最终会变成漆黑的世界。

他和自己的战机一起坠落，折成了两半。

人们尖叫着朝着和火焰相反的方向四散逃离，只有那个熟悉的，小小的影子，惊恐的走向他。

大地消失，海洋淹没世界。

月球裂解，潮汐紊乱，它们从天而降。

死亡的火焰灼烧所有城市，即便是在墙里的人也在尖叫哀嚎。

墙内的音乐失真了，再也听不清原本的旋律。

他被断裂的机体碎片切断了脖子，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年幼的妹妹朝着自己走来。

陈也同伸手，嘴里说不出声音，却依然试图说着什么。

走啊 ，走啊。

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没有时间多想，就算是离开这个地方，她又能去哪里呢？

太晚了，另一团火焰落下，将她幼小的身体包裹。

很快，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诡异的是，听觉依然还有。

或许，这只是他自以为还存在的某种听觉。

他听见来自灵魂头顶的声音，虽然分辨不出细节，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人类的声音。

是那些飞行器里的存在吗？

是他们对战了无数日子，但却连面都没见过的存在吗？

这是两个交流的声音。

“这就是人类灵魂最强大的一批人吗？你的检测没问题？”

“那还是太脆弱了一些。”

“哦？有一个不是……”

“这个孩子的灵魂还在说话。”

“她在说什么？”

“她说……要是月亮……还在那里就好了。”

要是战争，从未降临就好了。

海底的人想爬上岸，

岸上的人不敢离开大楼，

送餐的人不敢抬头看月亮。

努力岛有一个小目标，

不是赚一个亿，

而是努力建造一个新的月亮，

用和死去的人交易而获得的灵魂和尸体。

所有的记忆纷乱交织在一起，但苏摇铭是唯一能理清楚顺序和内容的人。

再纷乱的记忆，在瞬息间，也略过了她的神思。

而后她捡起地上的蘑菇盒子，来到取餐小屋外不远的空地上。

对于她来说，她看见了这些记忆，但对于旁边的沈亦来说，只不过过去了几秒钟。

然后沈亦看见她抬头，直视着天空。

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少女清冷如同神祗的脸庞之上。

沈亦：“你看见了什么。”

苏摇铭：“我看见了月亮。”